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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平衡木的大师

2008-09-28

百家讲坛 2008年17期
关键词:刘基君王朱元璋

黄 波

王朝之轮替,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旧贵族的式微和新贵族的崛起。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朱明王朝,埋葬了一批旧贵族,同时在战乱的废墟中,又有一批新贵应运而生。而在新贵行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明太祖的乡党——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淮西籍人士。

乡党:朱元璋的“基本盘”

如社会学者所说,中国乡村是一个“熟人社会”,熟人意味着资源,意味着一股可供利用的力量。

熟人的作用,体现得最为充分的,不是在闾巷这些小圈子之内,而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不同的方言、迥异的习俗,不能不让人在一种相互戒备的氛围里产生一种迷茫,而一个熟人的到来,也许只是一句熟悉的骂人的粗话,也会给人一种安全感。

战乱中尤其如此。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大家伙儿都是在一种自保本能的驱使下,临时组成了一个团体。“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这种脱离了熟人社会结构的聚合只是一种权宜的措施。很多人强调造反组织要制定纲领,其实很多时候,熟人比所谓的纲领更具向心力。吸引一个人进入这个组织的,往往并不是因为其纲领多么先进,其前景多么美妙,而是因为组织里有他的熟人。

朱元璋加入到郭子兴的部队,而不是跟随同期起事的其他群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写信召他的汤和是他的淮西老乡。当朱元璋刚刚在行伍中冒头,而又不能为他人所服的时候,还是汤和帮了他的大忙。《明史·汤和传》中记载,汤和虽然长朱元璋3岁,但“独奉约束甚谨”,即在朱元璋的权威还没有根本树立的时候,唯独汤和十分注意培育和维护朱元璋的威信。朱元璋曾多次犯险,而危急时刻又是他的乡党挺身而出救他脱难,其中濠州(今安徽凤阳)老乡徐达,为从敌方手里换回朱元璋甚至不惜拿自己去作人质。

游民、乞丐出身全无凭借,要在乱世里图自保,复于群雄中脱颖而出,又逐鹿中原,朱元璋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他的淮西籍老乡。乡党就是其“家底”,堪称他不折不扣的“基本盘”。反过来,这些出身农家,乡土、宗族观念很重的淮西老乡也特别愿意为朱元璋卖命。可以看到,在朱元璋取天下的过程中,能够被其信任,确有效死之心,可以独当一面、攻城掠地的心腹,绝大多数都是淮西人。后来,朱元璋苦心经营的“生意”越做越大,“参股”者越来越多,但核心力量仍然是淮西籍将臣。

元末诗人贝琼有一首诗记述淮西将臣的气焰,诗曰:“两河兵合尽红巾,岂有桃源可辟秦?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淮河流域在春秋时是楚国的一部分,所谓“楚客”、“淮人”指的都是朱元璋队伍中的淮西人。从这首讥讽味十足的诗中,我们完全想象得出,当年朱元璋带着他的老乡们攻破一个又一个城池后,淮西人那种趾高气扬的胜利者姿态。

淮西乡党功勋卓著,一举成功登上王位的朱元璋不能不投桃报李。这是情当如此,更是理当如此。于是,粗话连篇的马上“楚客”摇身一变,成为了新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赏赐良田、厚予珍宝,淮西将臣成了富人;论功行赏、封公拜相,淮西将臣更成了新的特权阶层。

洪武三年(1370年)十一月,明太祖大封功臣,依功劳大小赐其爵位。爵位原有五等,公、侯、伯、子、男,最高者为“公”,在封公者行列中,李善长、徐达、常遇春之子常茂(常遇春早死)、李文忠、冯胜、邓愈六人,均为淮西籍人士。此后,朱元璋又陆续分封了一批公、侯、伯,终洪武一朝,据统计,封公者11人,除上述李善长等6位,另有信国公汤和、凉国公蓝玉、梁国公胡显、开国公常升,也都是淮西旧人,只有颍国公傅友德(砀山人)是封公中的唯一一位非淮西籍人士。

但对朱元璋的这些乡党来说,丰厚的封赏实为一把双刃剑。物质上的回报固然可喜,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过去靠乡土和宗族观念维系,在生死与共中结成的所谓兄弟情义至此已一去不返,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礼”的鸿沟和“法”的森严。礼,就是不可逾越、不容轻忽的君臣名分;法,就是代表朱元璋家族利益的一整套强制性规范。而这样一个规范,对除朱元璋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是适用的,包括帮他打天下的淮西老乡。

朱元璋和乡党的关系,也必然面临着一个重新调适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很可能是尴尬、艰难甚至是血腥的。

分而治之,惟“君”独大

于情于理,登基后的朱元璋必须对帮他取天下的淮西老乡大加封赏,在新王朝的政治架构中给予他们重要安排,情理之外更多的恐怕还是一种现实的考量。新皇帝不能不用人,在考虑用谁的问题上,与其说他用乡党是因为信任他们;毋宁说,除了乡党,其余人等都让他感到不可信任。

就这样,淮西籍将臣在刚刚建立的朱明王朝中占据了最为显赫的位置。

新王朝的利益分配中,淮西人分得了分量最重的一杯羹。但淮西人对这一杯羹犹不满足,恨不得吃独食。虽然淮西人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是很不错,但大都缺乏文化修养,粗鲁少文,在“治天下”的转型过程中明显力有不逮,尤其是在以刘基为代表的浙东儒生集团面前更是相形见绌。

客观形势如此,而淮西人偏偏硬要吃独食,怎么办呢?只剩下了一个办法,这就是依靠宗族和乡土观念结成一个团体,让淮西人占据要津,使玩政治成为淮西人的禁脔,外人不得染指,最多也只能敲敲边鼓。

在洪武朝初期,淮西集团和非淮西集团的利益争斗非常明显。

淮人官僚集团的中心人物最初是李善长。他是朱元璋起兵后的重要幕僚,朱元璋称王时,他是右相国。朱元璋称帝后,拜他为左丞相,朝臣中位列第一,而且还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继李善长为相的胡惟庸也是淮人,与李善长是亲戚,二人渊源深厚。从李善长到胡惟庸,二人掌权长达17年,他们的执政贯穿着一条主线,就是竭力排斥、攻击非淮西籍人士,表现得最突出的是对山西人杨宪的倾陷和对浙江人刘基的挤压。

按《明史》上的说法,杨宪原是一个儒生,但从其行事看,更是一个吏才。他办事很精干,口才也很好,对仕途很热衷,权力欲极强。当受到朱元璋的器重,当上右丞相后,他决心对淮党发动攻势,可惜未能正确估计局面,在李善长还未失宠的情况下就匆忙向朱元璋进言。最后,淮人在李善长和胡惟庸的精心部署下联合反戈一击,杨宪打虎不成反被虎咬,枉送了卿卿性命。

刘基是浙东儒生集团的头面人物,其人在野史中有许多奇异的传说,刨掉荒诞无稽的成分,刘基在朱元璋取天下中发挥的重要的智囊作用无可置疑,在许多关键性战役中立有殊功,至少不在李善长之下。但在大封功臣时,李善长被封公,是爵位中的第一等;刘基却只封了一个诚意伯,属于爵位中的第三等。

由于刘基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加上他在非淮籍人士中有较高的声望,甚至一度传出可能拜相,自然成为淮西集团极力排斥的首选对象。刘基在朱明王朝肇建时,年岁并不大,却出人意外地很早就退出了权力中心。这当然是李善长

和胡惟庸的“功劳”。朱元璋就曾对刘基透露,李善长当宰相时,“数欲害君”。刘基见势不对,在朱元璋登上帝位不久,就回老家去了。

杨宪的被杀和刘基的出朝,标志着淮人势力的进一步膨胀。但令淮西集团中人没有料到的是,在他们雄心勃勃地扩展自己权势的路途上,最为疑忌的人,其实并不是朝中的非淮西派,而是他们的老乡、当今的圣上。也许,这一点会让他们大感冤屈,他们其实从来就没有任何僭越的企图,他们之所以要利用宗族和乡土观念,盘根错节地纠合在一起,完全只是为了更方便地对抗和挤压非淮西人,绝非为了向皇帝示威。然而,他们不知道,不让任何一股力量独大,是君王的不二法门,而且,一个精明的君王并不考虑究竟哪股力量效忠于他。

朱元璋出手了。除了不断地对淮西勋贵发出口头和书面的劝导、警告、训诫,强化各种礼制和法令,甚至杀戮,在技术上他采取了“掺沙子”的办法,在他看来,这远比苦口婆心的讲道理要可靠得多。于是,大量的非淮西籍人士走上了政治前台。在中书省和六部,王朝最重要的岗位上,朱元璋安插了许多非淮西籍的官员,江苏高邮人汪广洋甚至一度出任丞相。

“掺沙子”的妙处很多。首先,对新朝肇建之际纷纷想分一杯羹的各路人士而言,这代表着一种让人欣喜的姿态:我这个皇帝,绝不是淮西人的皇帝,而是天下人的皇帝,大家尽可“入股参股”,不必心怀疑虑。而最重要的是,它从根本上排除了一股力量独大的隐忧。从此,一种“对冲”的局面形成了,大家你不满意我,我不满意你,你要警惕我,我也警惕你,闹得不好,今天你在皇帝面前说我的坏话,明天我就参你一本。就这样在一种互相牵制中,达成了政治生态的某种微妙平衡,而掌握这个平衡点的,当然只有君王。

臣下“掐架”:君王之必须

有人疑惑,像这种官员互不信任的朝廷局面,真的会对君王有这么多好处吗?属下“掐架”,难道真的是君王之必需?

对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试着探讨一下,为什么奸佞不绝是国家政治的千古难题,哪怕是一些所谓的盛世明主时代也不乏其弊?在我看来,这样一个难题其实相当虚伪,因为事实上,君王们压根儿就没打算将奸佞灭绝。

为什么会这样昵?原因又只有一个:君王们实际上并不怎么害怕所谓的奸佞,他们真正害怕的、最痛恨的,是臣下结成朋党。而所谓的奸佞对他们来说,很多时候倒是一种于已有利的、可以作“对冲”之用的平衡性力量。为什么会有专门与君子作对的小人?与其说君王不察,毋宁说君王有意豢养和纵容他们。

至于君王最不感冒的“朋党”,历史上曾有人企图加以厘清,以消君王之疑,如欧阳修就专门著文说有君子党亦有小人党,君子党是好事云云。欧公是大文学家,但所论未免太书生气了一点。不论君子党还是小人党,都会让君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当然,他表面上也会说些和衷共济的门面话,但臣下真的和衷共济,他就会担心这些人联合起来和自己玩猫腻了,又怎利于他分而治之?

于是,臣下“掐架”,成为王朝的一种必需。也许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等很多方面都不利,但对君王和他的家天下却充分有利。历代帝王都喜欢臣下们在他面前争宠,斗来斗去。而且高明的帝王,总能在这种利益冲突中保持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都可能得势,但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永远占据上风。因为冲破平衡的临界点永远掌握在君主手里,每每在东风看似要全面压倒西风的时候,君主就会轻轻在“西风”那边加上一个也许很小但分量绝对足的砝码。这样,任何一方要维持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听命于他,向他献媚固宠,任何一方也不会对他造成严重的危胁。

现在回头看朱元璋,堪称一位玩平衡木的大师。上面提到他亲口对刘基透露说自己的亲家、丞相李善长“数欲害君”。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咀嚼的举动,这个举动后面的心态也很有意思。刘基是开国功臣,又没有犯法之事,李善长居然几次三番要害他,按传统的政治观点,这明显是一个奸佞嘛。可是朱元璋显然没有处置这个已浮出水面的奸佞的打算,既然不想处置李善长,朱元璋又为什么要对刘基透露风声?除了有意向这个智囊人物示意:瞧,我对你多信任,我是倾向于你的,使其感恩戴德之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为了分而治之。这明摆着是要加深李善长和刘基,乃至淮西集团和浙东集团的猜忌与对立。

朱元璋的“掺沙子”、“分而治之”之术,对明初的政治生态产生了严重的影响。

今人评论说,明初官僚集团的高层中存在着不同派别,其中任何一派都没有整合官僚集团利益的能力,在整个洪武一朝也没有出现一个能够整合官僚集团利益的重臣。更有人认为,按照宰相才识器度的标准,明初文臣中几乎无一人能够符合。那么,这种状况,究竟是当时朝臣个人的修养、性格与才识问题,还是朱元璋的有意为之呢?

我更倾向于后者。很简单,一个具有足够威望、能够整合文武官员的首领,是朱元璋绝不能容忍的,因为这显然与其集权理念相冲突。没有整合文武和官僚集团的人才,皇权才能够以超然于各派别利益的面目出现,在各大集团派别的矛盾冲突中,获得其高度强化的政治基础。

我们可以看到,朱元璋根据集权和家天下的需要,常常对官僚集团中的不同派别和成员进行残酷打击,有时打击面大得甚至让读史者担心,这会不会动摇其统治根基。而事实证明,读史者的担心是毫无必要的。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只有一个:官僚集团已经被完全分化,而一经分化,便很难产生什么力量。于是,尽管皇权对官僚集团中的不同派别和不同成员实行高压政策,却始终不会遭到整个官僚集团的抵制。

玩平衡木是一种技巧性很强的活儿,明太祖真是此道高手。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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