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词〈沁园春·雪〉》书后
2008-09-20尹凌
尹 凌
《毛词<沁园春·雪>》,在《重庆统一战线》(双月刊)2001年第二期至2002年第一期上刊出后,各方友人纷纷索要,认为毛泽东这首词章在重庆公开面世传诵及其间的斗争,是抗战胜利后文化战线上的一件大事,是重庆近代文化史上重要的一章。这是对我的极大鼓励和支持。
我从事这首词章有关史实材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发韧于1967年“文化大革命”时期,以“现行反革命”罪关押在市公安局看守所期间,起步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是一直在许多前辈、专家友好的鼓励、帮助和指导下进行的。在 20世纪80年代,我写过4篇文章:忆《<沁园春·雪>的发表》、《<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期间的一场斗争》、《<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期间若干史实材料补遗》,和《索句渝州叶正黄一记毛泽东与柳亚子的战斗友谊》,先后在《重庆日报》和《重庆文史资料》上发表。编过一本小册子《<沁园春·雪>考证》,列为“重庆地方史资料丛刊”之一。这些文章代表了我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到80年代前期的研究成果和水平。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力度加大,许多文献资料相继公布,不少典籍书刊陆续出版,为我的研究进一步提供了一批十分珍贵的、新的史实材料,纠正了过去的某些错传;同时把我对这首词章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假如说,我前面列举的4篇文章是代表我截至80年代前期的研究水平;那么新写的《毛词<沁园春·雪>》,则代表了我到20世纪末在这一领域中从事资料整理和研究的提高与发展。
新写的《毛词<沁园春·雪>》,一动笔就无法收拾,写得太长;加之避免行文枝蔓,有许多材料不得不忍痛割爱,引为憾事。为此,特写成《书后》一文,既可单独成篇,又可作为前文的补充,为读者深入学习、研究这首词章提供参考,每段文章有长有短,文字有多有少,要求把应该说的话说完为止。特此说明,敬祈垂察。
崔敬伯对抗战时期“蒋管区所谓大后方”的揭露
毛泽东《沁园春》咏雪词,于1945年11月14日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副刊“西方夜谭”上刊出后,崔敬伯是继柳亚子之后,在重庆报纸上公开以《沁园春》为题发表“和词”的第一人。
崔敬伯是国内有数的财政专家,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直接税署副署长,民主建国会会员。早年留学英国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长期从事教学、科研工作。极具爱国心和正义感。是一位学者型的“高官”,是我在重庆参加民主运动结识的一位属于前辈、专家一类的朋友。他公余之暇,经常具名发表一些有关财政经济的政论文章。还以笔名“天吁”,撰写和刊出一些旧体诗词。他在国民党政府中,身居要津,对蒋介石政府及其“四大家族”在政治上专制独裁,在经济上巧取豪夺的种种倒行逆施,知之甚稔。曾经发表过一首《蝶恋花》词,反对豪门,脍炙人口。全词是:
蔓绕藤攀岩上树,展纵繁枝,总被繁枝误。倚势凌空天外去,空余弱草迷行路。
缓步城狐驰社鼠,狐鼠凭依,城社哪堪语?创巨直同疽附骨,人间何日挥神斧!
崔敬伯的“和词”标题是《蒋管区的所谓大后方——调寄 <沁园春>》,于11月29日发表在《新民报晚刊》上的。但它不是刊登在《新民报晚刊》第四版“西方夜譚”副刊上,而是作为“社会新闻”刊登在该报第二版上,并由编者另外做了一个标题:《一阙<沁园春>词人寄慷慨》,写了一段“本报讯”的新闻:
“崔敬伯氏为国内有数之财政专家,公余之暇,颇具情性于诗词。近以《沁园春》一阕寄见本报,道出老百姓之衷怀,不愧为仁人之词,用特录享读者。”
第二天(11月30日),重庆《大公晚报》副刊“小公园”把这首词又重新发表,题目《沁园春》,由崔敬伯加了一段“小序”。
“顷者读报,见近人多作《沁园春》体,怅触衷怀,辄成短句,顶天立地之老百姓,亦当自有其立场也。”
那时,我对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十分喜爱,经常吟颂。但在这两家报上对崔敬伯所写这首“和词”先后刊出,并作了一些特殊处理,不明真相,也未向崔敬伯当面请教。
全国解放后,崔敬伯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财政部税务总局副局长,后调中央财政金融学院任教授。1957年,在一场政治风暴中,被划为“右派”。解放后,我一直住在重庆,与他两地相隔,鱼雁鲜通。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调到重庆市政协负责文史资料工作,对毛泽东《沁园春·雪》的史实材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刚刚起步。1979年冬天,我专程到北京为《重庆文史资料》组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崔敬伯。抵京后,从朋友处得知他还健在,“右派”问题已经平反,恢复名誉,年龄已80多岁,住在他女儿家。女儿是北京解放军总医院的内科医生,对他悉心照料。崔敬伯身体健朗,生活愉快。一天,我同爱人刘明霞一起专程前往海淀区复兴路解放军总医院宿舍拜望,连续跑了两趟,他都因事外出,未能晤面,第三次才会见了。老友重逢,十分高兴,娓娓叙旧,各诉衷情。自然谈起当年他在重庆填写和发表《沁园春》的经过。
崔敬伯告诉我:这首《蒋管区所谓的大后方——调寄<沁园春>》词,是他从《新民报晚刊》上读到毛泽东的咏雪词后,怀着对毛泽东十分崇敬,十分激动的心情写的。原词是:
一夕风横,八年抗战,万里萍飘。恨敌蹄到处,惟余莽莽;衣冠重睹,仍是滔滔。米共珠殊,薪同桂贵,欲与蟾宫试比高。抬望眼,盼山河收复,忍见妖娆。
名城依旧多娇,引多少“接收”竞折腰。惜篙里鹑衣,无情点缀;泥犁沟壑,未解兵骚。天予良时,稍纵即逝,苦恨颓梁不可雕!沧桑改,念今朝如此,还看明朝。
《新民报晚刊》的编辑先生认为这首词行文犀利,意寓深长,十分赞赏。但因吴祖光在副刊“西方夜谭”上发表了《毛词<沁园春>咏雪》,被国民党当局指责为“替共产党张目”,差点惹出大祸。若再让崔敬伯在报上与毛泽东一唱一和,把蒋管区的大后方揭露得淋漓尽致,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于是把原词标题和词句作了一些修改,用“社会新闻”的形式刊出。
修改后的词章是:
一夕风横,八年血浴,万里萍飘。看旌旗到处,惟余榛莽;衣冠重睹,仍是滔滔。米共珠殊,薪同桂贵,早与天公试比高。抬望眼,盼山河收复,忍见妖娆。
名城依旧多娇,引无数雄儿尽折腰。惜蒿里鹑衣,无情点缀;泥犁沟壑,不解风骚。千载良时,稍纵即逝,岂是颓梁不可雕!天醉也,看今朝如此,还看明朝。
崔敬伯的这首“和词”在韵律上完全是按照毛泽东的词韵填写的。但在标题上却没有“步韵奉和”之类的文字,这是为什么?
崔敬伯说,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堪称千古绝唱,“绝唱不应和也”。并由此引出一段典故。
崔敬伯说,“绝唱不应和也”这句话,出自《许彦周诗话》。唐朝诗人韦应物有一首诗《寄全椒山中道士》,结尾一联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踪”。后来苏东坡和了一首,末尾一联是:“寄语山中人,飞空木无迹”。许说,苏东坡此联较之韦苏州就显得板滞些,不及韦诗之灵动,韦诗是“绝唱”,“绝唱不应和也”。崔敬伯说,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写的是解放区的西北高原的壮丽景色,从上下古今,畅所欲言,雄伟酣畅,确可堪称“绝唱”。至于我当时填的《沁园春》写的是蒋管区的大后方,是待解放的地方的情况,不敢说“和”,仅仅是用韵偶同。诗的韵脚,别人可用,我亦可用。我认为,崔敬伯的这种解释,在当年蒋介石统治下的重庆,是别具一格的斗争艺术。崔敬伯是国民党政府的“高官”,明目张胆的和毛泽东,这不仅是丢官不丢官的问题,而是要命不要命的问题。崔敬伯的确是大家风度,名门高手。
我去拜访崔敬伯的那天,虽然天气十分寒冷,但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不久,老朋友劫后重逢,大家心里都暖洋洋的。谈起往事,滔滔不绝。但他已经是80多岁高龄的老人了,只好忍痛打住,起身告辞。回到我外甥女住地,北京地安门内大街军委总政治部宿舍的第三天,接到崔敬伯的一封亲笔信,他填了一首詞送我。
周永林兄偕刘明霞姐见过
—调寄《贺新郎》
欣逢高轩过。感深情渝州远道,相逢京国。坐上昌黎和皇甫,自隗身非李贺。无以复采风嘉宾。葑菲靡遗欲远瞩,新长征自有新佳作。迷雾扫,天地廓。
识荆重庆堪追述。忆当年崎岖抗战,只呈微薄。堪笑书生徒自守,未逐贪污汩目。公论许尚无大错。三十年后承枉顾,仰丰碑健朗侔松鹤。祝俪景,赢长祚!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从此,我们又恢复了联系,音问时通。198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重庆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要编辑出版一部《重庆抗战纪事》(上下两册),我向他组稿。崔敬伯特地选辑了一组他当年在重庆撰写的揭露日军飞机大肆轰炸重庆无辜平民的法西斯暴行,和国民党特务横行霸道,残害重庆人民,以及“四大家族”贪赃枉法,法币贬值、通货膨胀,陷人民于水火的旧体诗词《重庆八章》寄我,这时崔敬伯已经是87岁高龄。不两年,就遽归道山了!遗憾的是,他的子女可能不知道我的通讯地点,讣文没有及时寄我。我也无法在老人灵前献上一瓣心香,至今引以为憾!
吴景州对毛泽东十分崇敬,对吴祖光竭力支持
吴景州是《新民报晚刊》“西方夜谭”副刊主编吴祖光的父亲。武进世家,北平故宫博物院创办人之一。精书画、擅诗词,是国内有名的考古专家。是一位极具风骨、为人清廉公正,热爱国家民族的老知识分子。
吴祖光当时年仅20来岁,风华正茂。1937年,20岁时因撰写《凤凰城》(剧本)一举成名。到25岁,他写的第三个剧本《风雪夜归人》,更是声震环宇。周恩来曾去看过多次。那时在重庆的吴祖光 (写话剧)、丁聪(作漫画)和马凡陀(创作新诗)被誉为文化艺术界的“三神童”。
吴祖光《风雪夜归人》的演出,曾经受到一些人的非议。认为“与抗战无关”,不是“为工农兵服务”。周恩来曾耐心阐释。《风》剧揭露旧社会,高举反封建的旗帜,这种精神在大后方是我们要提倡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创建新中国和反对封建主义,二者息息相关。为了支持吴祖光《风雪夜归人》的上演,吴景州特地填了一首《卖花声》,印在《风》剧的《海报》上,词的全文是:
往事费思量,风雪寒窗;一番炎热一番凉,二十年来春梦觉,赢得凄惶。
世态成寻常,利锁名缰;尽多哀怨诉空玉,如此情,如此夜,如此收场。
毛泽东的《<沁园春>咏雪》,在重庆由吴祖光主编的《新民报晚刊》“西方夜谭”上刊出,被誉为“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新词”。“遍找苏辛词,再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吴祖光冒着极大的风险把它刊登出来;随后面临着国民党当局对《新民报》施加的重重压力。吴景州因对毛泽东的《<沁园春>咏雪》十分推崇,特地和了一首。
沁 园 春
咏 雾
用毛润之先生咏雪原韵
极目层峦,千里沙笼,万叠云飘。看风车上下,徒增惘惘;江流掩映,不尽滔滔。似实还虚,不竞不伐,无止无涯孰比高?尽舒卷,要气弥六合,涵盖妖娆!浑莽不事妆娇,更不自矜持不折腰。对荡荡尧封,空怀缱绻;茫茫禹迹,何限离骚?飞絮漫天,哀鸿遍野,温暖斯民学大雕。(雕,仁禽。弋雕者,辄裸卧雪中,雕飞下翼之,乃就擒。)思往昔,祗天晴雨过,昨日今朝。
吴景州的这首和词也同样在《新民报晚刊》“西方夜谭”上发表。毛泽东原词的标题是:《<沁园春>咏雪》,吴景州的“和词”标题为:《<沁园春>咏雾》,这既表达了对毛泽东的崇敬,也表示了对《新民报晚刊》和吴祖光的支持,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郭沫若批驳“帝王思想”,对易君左之流以迎头痛击
郭沫若在毛泽东《沁园春·雪》刊出后的“唱和”中,发表过两首“和词”。全国解放前,1948年由群益出版社出版的《蜩塘集》,把这两首词是排在一起。全国解放后,195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沫若文集》第二卷一仍照旧,也是排在一起:
沁 园 春
和毛主席韵
其一
国步艰难,寒暑相推,风雨所飘。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战,血浪天滔。遍野哀鸿,排空鸣月鹃,海样仇深日样高。和平到,望肃清敌伪,除解苛挠。西方比美多娇,振千仞金衣裹细腰。把残钢废铁,前输外寇;飞机大炮,后引中骚。一手遮天,神圣付托,欲把生灵力尽雕。堪笑甚,学狙公茅赋,四暮三朝。
其二
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信敏,无器名滔。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气度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传声鹦鹉翻娇,又款摆扬州闲话腰。说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蛾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不可雕。何足道,纵漫天弥雾,无损晴朝。
不论全国解放前出版的《蜩螗记》,还是全国解放后出版的《沫若文集》,对这两首词的填写时间都未注明。“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到重庆市图书馆历史资料部去读书、查阅资料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查出郭沫若和词“其一”,最初刊登在1945年12月11日的重庆《新民报晚刊》“西方夜谭”副刊上。但“其二”则不知出自何处。请教过许多友人,都得不到解答。 1983年4月,我写信向北京人民出版社历史部编审肖远强求援。
肖远强,重庆人。父亲肖华清是20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全国解放后,50年代,曾任重庆市政协副主席。肖远强,是北京大学历史系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人民出版社工作。1983年,正奉调参加《郭沫若全集·历史卷》的编审工作,很想通过他这个渠道对郭沫若“和词”“其二”的出处,得到一些回答。1983年4月19日,肖远强回我一信,对上述问题初步得到解决。来信说:
“刚才收到你18日来信,我即检查身边收藏的几种有关工具书,很快,就基本上解决了你所提出的问题。
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郭沫若著作系列目录(1904—1949)》一书第324页载:
《沁园春》其一、其二和毛主席韵(词)载1945年12月15日《联合增刊》第6号合订本。收入1948年9月上海群益出版社版《蜩螗集》。又收入1987年3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版《沫若文集》第二卷。
注:此诗中“其二”载12月29日重庆客观周刊社《客观》第八期,篇名《毛词和章》。
另外,龚济民《郭沫若年谱》(上)第449页载:“作词《沁园春》二首,第一首……,第二首……,载《新民报晚刊》1945年12月11日。他还说,“其二”曾抄示翦伯赞等人。见《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笫8期《郭沫若同志给翦伯赞同志的信和诗》。
如果你找到《新民报晚刊》1945年12月11日那天的原报,只载有该词的“其一”而无“其二”的话,那么《年谱》作者必有误。但给翦伯赞的信可以查来看看。我觉得上海中文系编的《系年》,特别注明“其二”载当年重庆《客观》周刊,倒不失为一条重要线索。这书是与上海市图书馆合编的,他们可能查到过原刊物。既是抗战时期出版的刊物,想必重庆图书馆会有收藏。”
的确,这就为我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我去到重庆图书馆历史资料部查找,才得知《客观》为聂绀弩等支持创办的一份政治倾向十分鲜明,文化品位较高,但印刷质量差,发行面也不太广的8开小报。重庆图书馆虽有收藏,但缺期很多。最后,我到成都在四川省图书馆才把《客观》第8期找到。同时,也查到了聂绀弩的《毛词解》,都登在该刊的一张副页上。
我十分感谢和敬佩肖远强的博学钻研精神。遗憾的是,不久传来远强因患肺癌医治无效,于同年9月30日去世的消息,终年55岁。华年早逝,十分惋惜。
1945年冬天,重庆谈判之后,重庆人民正沉浸在翘首仰望和平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蒋介石却磨刀霍霍,与美国政府相勾结,阴谋发动大规模内战,实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专政。毛泽东在重庆期间多次会见郭沫若。郭沫若的第一首“和词”发表在《毛词<沁园春>咏雪》刊出后大约近一个月时间,着重是批评美国政府在抗日战争时期“把残钢废铁,前输外寇”,“飞机大炮,后引中骚”的种种卑劣行径,联系到在中国抗战胜利之后,美国政府又支持蒋介石大打内战的种种阴谋而填写的。
第二首“和词”刊登在《客观》第8期上,时间是1945年12月29日。这时《大公报》总编王芸生的《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已经在重庆《大公报》上发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和平日报》以及于斌的《益世报》,对毛词《沁园春·雪》的围攻、漫骂,歪曲、丑诋,已经登场。郭沫若高举义旗,“和词”“其二”的上半阙是对王芸生的文章的批驳,下半阙是对易君左等御用文人以迎头痛击,是第一篇发起反攻的檄文,是一首具有时代意义的佳作,十分宝贵。
陈老总填词慰亚老
在《毛词<沁园春·雪>》“唱和”一节中,我搜录到包括毛泽东咏雪“原词”与柳亚子的“和词”在内的“唱和”词章,总共36首。在重庆报刊上发表的31首,其中“国民党骂人之作”21首。一伙由国民党豢养的御用文人,他们把攻击矛头主要指向毛泽东和共产党;同時,也连带攻击柳亚子。
他们把毛泽东的咏雪词说成是“押司题壁”;把人民军队诬蔑为“草莽英雄”、“杀史黄巢”;把解放区诬蔑为神州离碎,浊浪滔滔”。祭起“帝王思想”、“封建割据”,“拥兵自重”,和要当“英王霸主”的破旗,大肆喧嚣。对柳亚子的“和词”,说成是“奉和圣制”,是“从龙壮志”,诬蔑为是“封建余孽的又一次抬头”。
柳亚子是中国国民党的元老,“南社”盟主,爱国诗人。他忠诚拥护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赞成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是中国共产党、是毛泽东的老朋友。毛、柳两人初识于1926年5月,国民党改组后,在广州召开的二届二中全会期间。当时,正值国共合作,孙中山逝世和廖仲凯被刺不久,国民党内部出现很大分化。右派势力竭力否定孙中山生前制订的“三大政策”,公开宣扬分化革命阵营,排共反共主张。蒋介石提出《整顿党务案》,意图削弱共产党在统一战线中的地位,篡夺国民党领导权。毛泽东等共产党人坚决反对,何香凝、彭泽民、柳亚子等国民党左派人士,坚决支持。从此,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1941年蒋介石制造“皖南事变”。柳亚子通电斥责:“此次新四军事件,中枢当局借整顿军纪为名,行排除异己之实。长城自坏,悲道济之先亡,三字埋冤,知岳侯之无罪。舆论沸腾,市民切齿,而当道者无悔祸之心何也?!严惩祸首,厚抚遗黎,余当抠衣扶杖,乐观太平耳。否则,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西山采薇,甘学夷齐:南海沉渊,事追张陆,不愿向小朝廷求和也。”等等,被国民党开除党藉。1944年10月,国民党“湘桂大撤退”,柳亚子逃难来渝。翌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与柳亚子再度会面。
据198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柳亚子文集·日记》记载:最初柳亚子对毛泽东这次来渝共商和平建国大计,是“有怀疑的。怀疑毛泽东这一次来,到底是不是能够完成他的伟大任务,……有人持着悲观的论调,我就是其中的一人。”9月3日,柳亚子到桂园拜访毛泽东,听了毛泽东对国内国际形势的分析,与中国共产党在战后重建美好家园的一片赤诚的主张之后,觉得毛泽东“这次是抱着大仁、大志、大勇三者的信念而来的。单凭他伟大的人格,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不能感化的人,没有不能解决的事件。总之,我信任毛先生,我有信心中国没有存在着不能解决的问题,这不必诉之于武力了”。一扫悲观情绪,回到家中夜不成寐,欣然命笔,写了一首《七律·赠毛润之老友》,刊登在9月2日的《新华日报》上。至后,诗、信往来,时相过从。毛泽东离开重庆返回延安之前,10月7日写信致柳亚子,并录赠《<沁园春>咏雪》一首,柳亚子感佩无已。除了“步韵奉和”外,同年10月25日,柳亚子与尹瘦石在重庆城区中一路黄家垭口中苏文化协会大厅举办“柳诗尹画联展”。在联展会上,柳亚子特意把他歌颂共产党,歌颂毛泽东的《七律·三十四年五月二十日夜酒后赋赠同坐诸子》(作者按:三十四年用的是民国纪元),写成大幅中堂,挂在进门正中。把他的《赠毛润之老友》和《沁园春》“和词”写成条幅,挂在两旁。把他最新的一本诗稿,其中有毛泽东的《〈沁园春〉咏雪》原词和他的“和词”,全部陈列在一张桌子上,供人翻阅。特别是他在写的大幅中堂上,有意把原诗中“低首擎天一柱来”,改为“低首延都一柱来”。与《赠毛润之老友》原诗中的“重逢握手喜渝州”相映成趣。即把毛泽东的陕甘宁边区政府所在地延安尊为“延都”,把蒋介石的国民政府的“陪都”称为“渝州”。在联展开幕那天,柳亚子亲自在场接待来宾,并应观众之请讲解所写诗词。毛泽东的《<沁园春>咏雪》也就不胫而走,在重庆传诵开了。
凡此种种,国民党顽固派及其御用文人对柳亚子的攻击、诬蔑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在一片喧嚣声中,恰好黄齐生于1946年2月代表延安各界来重庆慰问“较场口事件”中被国民党特务打伤的民主战士李公仆、郭沫若、施复亮诸先生。为此,特别填了一首《沁园春·和亚子》,痛斥这些御用文人是“褒颦妲笑,祗解妖娆”,是“装腔作势惯扭腰”;而巍巍重庆在蒋介石的法西斯统治下“羊胃羊头,满坑满谷”,“密探密捕,横扰横骚”,“天道好还,物极必反”,“有居豳但父,走马来朝”来支持柳亚子。
远在山东解放区的将军诗人陈毅,辗转读到重庆报上所载关于《沁园春》的“唱和”之作,感奋不已,接连填了三首“和词”。讴歌“两阕新词,毛唱柳和,诵之意飘”,“豪情盖世,雄风浩浩,诗怀如海,浊浪滔滔”,是“回天身手,绝代妖娆”。痛斥御用文人,“谤言喋喋,权门食客,谵语滔滔”,“真根深奴性,玷辱风骚”。专门填了一首“和”词《慰柳亚老》:
沁园春
慰柳亚老
陈毅
妙用斯文,鞭笞权贵,南社风骚。历四番变革,独标文采;两番争战,抗日情高。傲骨峥嵘,彩毫雄健,总为大众着意雕。堪一笑,尽开除党籍,万古云霄。
服务人民最娇,是真正英雄应折腰。看新型政治,推翻封建;新型军队,杀敌腾骁。更有同仇,民主联合,屹立神州举世骄。抬望眼,料乾旋坤转,定在今朝。
陈毅将军高度评价柳亚子“妙用诗文”,“彩毫雄健”,“独标文采”,“服务人民”。对他在“皖南事变”中,不避斧钺,斥责蒋介石,最后被开除党籍,称颂为“万古云霄”,予柳亚子极大的鼓舞和支持。
柳亚子在和毛泽东《<沁园春>咏雪》以“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作为结尾,受到御用文人的大肆诬蔑。全国解放后,毛泽东特别为柳亚子在北京北长街84号寓所题写了“上天下地之庐”的匾额,纪念他们两人在解放前为了追求光明而共同战斗的永恒友谊!
一位青年教师的启迪:提出了进一步的研究方向
我不是从事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毛泽东诗词研究的专业工作者,只是出于阅读的爱好,对“文化大革命”期间,对《沁园春·雪》的许多史实讹传极为不满,而投身于这个行列。20世纪80年代初,我写了关于毛泽东《沁园春·雪》词在重庆传诵及其斗争的第一篇文章,在《重庆日报》和《重庆文史资料》上先后刊出,受到一些读者的青睐,和前辈、专家、友好的关注。其中有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年轻读者李建中,自1981年11月开始,同我建立了通讯关系,直到1983年1月。现在我手中还保存着他寄我的几封来信,使我深受启迪。
从来信了解:李建中是陕西师范大学榆林专修科的一位青年教师。1981年,他正在陕西师范大学进修当代文学,毕业论文的题目是:《关于〈沁园春·雪〉本意的探释》。他从毛主席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诗词研究会学术组和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毛泽东诗词》教研组合编的《研究动态》第5期(1980年5月1日)得知,重庆市政协文史办公室正在协助重庆师范学院黄中模老师《〈沁园春〉词话》一书编写、出版的消息,特以“渴望的读者李建中”的名义,写信寄重庆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从而和我建立了书信往来。我把刊在《〈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期间的一场斗争》,和《〈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的经过若干史实材料补遗》两文的《重庆文史资料》第一辑和第十一辑寄赠给他。承他“谬赞”,“冒昧建议”:
《沁园春·雪》一词,多年来一直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近年来出版的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史和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讲中,都把它作为毛主席诗词的代表作,重点介绍,但对这首词的有关填写、发表等有关史实和时代背景和正如你的文章所指出“互有出入”。因此,你的文章對研究这首词章,而且对大中学校的教学都有参考价值。但你的文章是刊登在《重庆文史资料》这种“内部发行”刊物上,一般高等院校中文系的教师和中学老师都不易看到。因此,我建议你投向发行量大的教育杂志或理论刊物上发表,更有意义。
“意见”并在来信中对我文章中的某些失误,作了校正。指出:
《〈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期间的一场斗争》注释①关于“刘绶松:《读毛主席诗词》,《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报》,1959年第七期”这一条,原文是,1959年第九期。是否打印、排字疏漏,请查实核正。
就年龄而论,李建中比我年轻:但就学识而论,他是专攻中国文学的老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在和他通信中经常提出一些问题同他商量、讨教。承他不弃,坦索陈词,讲了一些想法:
《沁园春·雪》的研究有两大题目:一是对这首词章有关史实的考证,一是对这首词章本意的讲解。第一个问题,先生的两篇文章已经完成了;第二个问题,尚待后人去继续研究。不过把第一个题目作出来了,第二个题目就好作了。
近年来,关于考证《雪》词的文章,我读过好几篇。除吴祖光《话说〈沁园春·雪〉》的回忆文章,是从一个方面来说明一些问题外,其余文章大都只是一些点滴考证。先生的两篇文章内容丰富,史料详实,把有关《雪》词的历史事实、写作时间、发表时间、刊物、录赠柳亚子的经过、手稿、用词变异、发表后的斗争等等都搞清楚了。是对《雪》词研究在历史考证方面的重大成果。解决了人们长期以来想要知道而一时又弄不清楚的一些问题,达到了写作的目的。但还有两个问题,想请予以指教:
一、《沁园春·雪》的写作时间,于1936年2月在东征途中,这种说法是大多数人都认可的。但具体的时间、地点在几篇文章中说法不一。想请先生进一步作些说明。
在你《斗争》一文中讲到郭老的两首“和词”,“其二的具体写作时间没有标明,请进一步查实。
二、关于词义问题,在我读过的文章中很少涉及。先生的文章是属于史实考证,但许多地方也涉及到这个问题。
关于《雪》词的主题,我以为是通过壮写北国风光,评说古代英雄作为铺垫,来抒发诗人的宏图、抱负。在我读的许多文章中,虽然也讲到了,但都讲得非常肤浅。根据我的理解,《雪》词的主题,有说是对反动势力的批判,如郭老的《摩登的唐·吉诃德的一种手法》;有的说是诗人抱负的流露,如臧克家1956年在《中国青年报》发表的《雪天读毛主席咏雪词》,锡金的《咏雪词话》也有避而不谈或作含糊说明的,如周振甫、张涤华等等的讲解之作;也有文章以流行的“大批大判”的手法,即批判了封建主义,歌颂了无产阶级等等。我曾经作过这样的思考,其中一个是:把这些年来有关研究和阐释《沁园春·雪》的文章中提出的各种不同意见汇集起来,加以深入研究。其中包括聂绀弩的《毛词解》,《和平日报》上杨依琴的《毛词<沁园春>考证》,董令狐的《封建余孽的抬头》,以及1945年在《文化先锋》上刊载的危涟漪的《毛泽东“红妆素裹”》等等。我建议先生把这些文章搜集起来,编写一本册子,再写一篇比较有份量的文章,与先生已经编辑出版的《〈沁园春·雪>考证》合成一辑,就更有意义了。
我与李建中神交数年,后来因为其他工作的牵扯,特别是进入90年代后,我大病一场,包括同李建中在内的许多朋友都中断了通信关系。我原来立下的许多“宏愿”都被迫搁了下来。1998年下年,我大病初愈,又才重操旧业,把这许多年来积累的有关毛泽东《沁园春·雪》的新的史实材料,在原有几篇文章的基础上,重新草成《毛词<沁园春·雪>》公开发表,就此对这个问题的资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划上一个句号,进而遵循李建中的建议,把对《沁园春·雪》的“史实考证”和“词义诠释”结合起来,那就更加完美了。可惜我因年龄和病的关系,已经实无能为力,深以为憾,只有寄希望于贤达了。
李建中同我中断通信关系已经多年,现在人在何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遥祝我们在共同耕耘的百花园里,将会迎来一个绚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