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泪
2008-09-08薇络
薇 络
1
凤儿。
她抬头从铜镜中看去，母亲缓缓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侍女。
镜子里的她微微转了转眼眸。她穿了喜庆的新娘装，云鬓高绾。
真美，母亲拉着她的手赞叹，凤儿，你真美。
说完已是泪水涟涟，别过头去不忍看她。
她离开碧罗国去那个遥远的国度，她知道这是一条永远都不能回头的路，可是她不能选择。
她记得临行的时候母亲说：你是碧罗国的公主，就要肩负起碧罗国的责任。
她铭记于心。
哼！妖孽！
穿过回廊的时候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妖孽！
没有回头，她拉着长长的裙摆，骄傲地走过去。
人人都说她是妖孽！据说她出生时母亲寝宫上方飞来巨大的白色凤鸟，在屋顶之上久久盘旋不下，天空闪现着异样的红光，像是要预言一个古老的咒语。
全国上下人心惶惶。
大祭司断言她是不祥之人！将会给碧罗国带来亡国之灾！
于是她从出生起便被幽闭在深宫中。
直到——
东方强大的燕帝国突然进攻，碧罗国失去大半河山，大祭司按照神的指示，让父王将她远送到燕国。
送走她这颗灾星，将亡国之灾的预言转移到燕国！
凤儿嘴角牵起一抹冷淡的笑，若这样真能让灾祸转移，那么……她不会反抗。
她回头望去，透过漫漫的黄沙，车轮辗转之间早已不见了碧罗城池的影子。
凄然一笑，那些人会怎样地高兴？她的远嫁终于能给他们带来暂时的和平生息了。
燕国。
王高居殿堂之上，空旷的宫殿中只有他和她。
“起来吧。”燕王的声音传来，像隔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她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站起来，垂首站立。瞅着自己的裙角，希望这样的例行接见可以早些结束。
“知道为何朕独独只见你吗？”他走下来，站在她面前。
她慌乱地后退，却被他霸道地捏住下颚，逼迫她看着他：“知道吗？”
“不……”她心里惶恐，难道他竟知道碧罗国送她来的原因吗？
“大司命占破了你的命盘，你是凤凰的后裔。”
她惊怔！难道命盘真能看透？
他捏住她下颚的手指微微用力，她痛得低吟一声。
看着她疼得发皱的脸，他心里微漾过波动的情绪。大司命的话竟会是真的？这个女人将会是他的灾劫？
他不信命！一个女人，能撼动他的命运？大司命也太小看他了！
2
她到燕国已经整整三个月，燕王对她宠爱有加，凡是进贡来的物品，必会有她的一份，后宫之中没人明白燕王这样的恩宠从何而来。即便是皇后，也没有她这份殊荣。他给她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翡翠珠宝，只要她开口要的，他必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她。
只是，她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从未。
凤儿。他垂首在她颈间，悠悠喷着呼吸。
她轻轻推开他，跪在地上，请陛下恕罪，臣妾不能。
他脸色微微沉下，却依旧保持君临天下的傲气。
那么，为朕跳一支舞吧。
她缓缓站起来。
是。
裙袂飞扬，舞步翩跹，雪白的轻纱向前一抖，在空中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轻轻回眸，绝美的面容上漾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心里狠狠地一震。
这一刻她是快乐的，随心所欲地舞动，这是她渴望了多少次的放任自由。
够了！
他低喝，眼中慢慢溢出蓝色幽暗的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到肚子里。
出去！
她震惊，狼狈地转身。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从未有她能决定的什么。她是碧罗国抛弃的可怜虫，而在这里，她是卑微乞食的罪人。
她带着碧罗的灾难，投奔这里。
3
凤儿来到燕国的第二年，燕王带领大军大举进攻碧罗国，扬着凤凰的旗帜。
燕国人是凤鸟的后裔。传说在九天之上，有无数凤凰，那些便是燕国人最早的祖先。凤凰女神与凡间男子相恋，留下凤凰的血脉在人间。
燕国人都以此为自豪。
他们高举着凤凰的旗帜，厮杀进碧罗国，三天三夜血战，碧罗国君在城池攻陷的当晚自杀于寝宫，后宫嫔妃无一幸免，被一场大火烧得无影无踪。
燕王进入碧罗皇宫，这里已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后宫里一处偏远的院落得以幸免。
陛下，那便是曾经幽禁凤凰公主的宫殿。跟随而来的大司命低声道。
他摆摆手，自己慢慢走进去。
天空逐渐被浸染上一层瑰丽的红色，宫殿的上空，突然响起凤鸟悲哀的鸣叫。
4
燕王得胜归来，举国欢腾，皇宫里摆宴三天三夜。
那是凤儿最难熬的三个夜晚，她等着，等着最后的判决。
碧罗，终于亡了，她身上带着的诅咒是否也一并消散？
她会带来亡国之灾，可到最后，她离开了，碧罗不也照样亡了吗？
深夜，她倚着窗台，没有杂思，就那样怔怔地一个晚上，看着天空逐渐露出了白色。
凤儿。
房间的门被推开，深秋的凉风吹进来。
她闻到浓重的酒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味道，让人晕眩。
没有回头，只有冰冷的声音幽幽飘出来，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样毫不留情，决绝残忍！
他冷笑，靠着门框慢慢滑坐下去，手里的酒坛子举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一把扔出去！
我不会让你死！
如果陛下非要留凤儿在人世，那么只能留下凤儿的躯体。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碧罗，没有什么凤凰公主，只有你，凤儿。他的声音忽然很柔很柔，秋风在他身周肆虐，他转过一个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分外好看。
不会再有凤儿。她轻咬下唇，倔强地不肯回头。眼中的水雾慢慢腾起来，越聚越多，终于变成水珠滚下脸颊。
大司命说你是我的劫，我不信。
凤儿转头看他，还未来得及滚下去的泪珠挂在眼角。
我一直不信。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双手轻轻托起她的脸庞，现在我还是不信。
他忽然觉得宿命真可笑，如果她真是他的劫，那么，这场浩劫真的无法躲过了。她冰冷的双眼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没有爱，亦不会有。
只因她是九天之上凤鸟的后裔。
而他是卑微的人。
她眼神空明，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于她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5
燕帝国遇到前所未有的灾难，旱灾，涝灾，蝗灾，一一接踵而至。
百姓发生暴动，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在半路上突然离奇失踪。
民间传闻燕王触犯了凤凰之神，因此天降灾祸。碧罗国的凤凰公主是凤鸟的后裔，而燕王却强行霸占在身边，天神众怒！
她真是凤鸟的后裔吗？
她是碧罗国的灾劫，她始终是不祥之人，无论在何处都是。
却只有燕王会温柔地告诉她：你只是凤儿。
她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到只需要爱，与被爱。
可是宿命，始终不肯放过她。
凤儿。
他从朝堂上回来，疲惫不堪地来看她。
暴民大批涌入京城，燕国的军队，无法镇压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都要求放回凤凰公主。
他不能再自私地认为，她只是凤儿。
这是从碧罗国带回来的，是你的东西。
他递给她一只锦盒，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他心里一阵紧缩的疼，不由地抓紧她。
凤儿！
她微微笑着抽回手，慢慢打开锦盒。
6
暴民涌入皇宫的时候，皇后找到了凤儿。
她是极美丽的女人，高贵优雅，就连这样危急的时刻都不能让她有一点儿慌乱。
陛下执迷不悟，非要带你离开。
凤儿静静地听着，却始终微笑。
你是凤鸟的后裔，就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燕国不该毁在你的手里。
凤儿依旧不出声，过了半响，才转身从床上拿出锦盒，手指轻轻抚摸上面的精致的花纹。
皇后可听过凤凰浴火重生的传说？
皇后愣了一下，你……
7
凤儿！
傍晚的天空染上妖异的红色，前方的宫殿火光冲天，巨大的热浪涌过来。
他心底一片荒凉，仿佛被掏空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他听到心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崩塌声。
如果没有她，谁来为他构建一个世界？
火焰窜向天空，烈焰中，一声悲戚的鸣叫突然响起来，划破了整个世界的慌乱。红色的火焰中突然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鸟，全身被烈焰包围，嘶鸣着冲出来！
白色的凤鸟，抖落了满身烈焰，在半空盘旋几圈，翅膀扇动着强大的气流，似乎要将这个世界一并带走。
凤儿！
凤鸟在天空中久久盘旋不下，突然转过头看着狂奔而来的燕王。
目光充满了悲伤。
凤鸟在他前面的天空中盘旋了几圈。
涌进皇宫的暴民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虔诚地跪倒在地上。
凤凰啊！凤凰降临啦！凤凰之神！
凤鸟周身巨大的烈焰染红了碧蓝的天空。然后，她纯白的双翅直直张开，犹若垂天之云，羽毛从天空流泻下来。白色的巨大的光圈中，仿佛有一个少女的身影幻化出来，雪白的衣裙在风里轻轻飞扬，绝美的面庞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陛下。
她恍若在舞蹈，裙袂飞扬，舞步翩跹，缓缓地，缓缓地靠近他。
他伸出手，却无法触碰到那个近在眼前的女子。
她微笑着，慢慢说，我只是凤儿，只是凤儿。
她的声音缥缈如隔世一般，一瞬间在风中被吹散，杳无踪影。
而那个身影，也在逐渐地淡去，一点一点，仿佛一副褪色的山水画，墨色浓重，无法看清具体的轮廓。
风吹过，天空中巨大的凤鸟凄厉地鸣叫着，冲向了天空。
8
原来那便是凤凰的浴火重生。
在凤凰公主离去之后，燕帝国的灾劫一瞬间都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没有发生前那般，像是一场仓促的梦。
可是那个梦里，燕王遗失了那个最心爱的女子。
大火熄灭之后，燕王在她住过的宫殿废墟里，找到一只锦盒，保存得很好，竟没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他慢慢打开，原先的凤骨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凝固成珍珠一样圆润的形状。
凤凰的眼泪。
她终究是走了，他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只是一直都无法面对。无论如何，他的力量再大，却也抵挡不了宿命。
他恨这样的命！
大司命说她是他的灾劫，这一场劫，果真是浩浩荡荡，蔓延过他全部的生命。
9
在燕国和碧罗国长期交战的一段时间里，刚刚兴起的燕国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同称霸天下的碧罗抗衡的。老燕王为了使燕国有喘息的机会，将年仅6岁的王位继承人送到碧罗国皇宫，作为人质，这位继承人，便是后来灭了碧罗国的燕王。
在那座幽深的皇宫中，年幼的太子谁都不认识，碧罗国君为了防止他逃跑，将他软禁在后宫一处幽深的院落中。
就是在那里，小燕王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凤鸟。
通身雪白的凤鸟栖在一棵高大的树上，然后突然张开巨大的翅膀，冲向天空，盘旋几圈之后，落到地面上，走了几步，慢慢地，变成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啊！
他吓得惊叫一声，捂着嘴。
那……那是妖怪吗？还是……传说中的凤凰之神？
小女孩对他灿烂地一笑，跑到他面前，伸出小手指说，咱们拉勾，你不准说出去！
他迷迷糊糊伸出手指，只觉得那个笑容可以让他舍弃一切都在所不惜。
我叫凤儿。
凤儿。他重复念着，然后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在那段作为人质的日子里，只有每天悄悄跑去看那个女孩变成凤鸟栖息在树上，然后飞下来，他才会觉得生命存在是有意义的。有时候，她会在树底下翩跹地起舞，裙袂飞扬。
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记的。
10
一年后他回到燕国。
凤儿，他也知道了，她是碧罗国的灾劫。
她带着诅咒出生，大司命夜占星象，说，惟有碧罗灭亡了，她身上的诅咒方可化解。
可是他们都占卜不出，她身上的诅咒解开之时，便是她离开的时候。
凤鸟，终究是天上的神明。
可是这一切都晚了。
作者简介
薇络，第四届新浪原创大赛青春文学奖得主，擅长写古典爱情小说，她的代表作《契丹王妃》已出版。我刊2007年23期曾对其做过专门报道，2008年1期发表其校园小说《一直都在看着你》。
编辑/李鹏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