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军人的“论文门”

朱沿华

一篇来自航空部队最高长官的论文，几乎撼动了战后整个日本社会建立的基础原则之一“文官统治”

同样是金融风暴下的全球恐慌，同样是民众对政治日益失去耐心与信任，一篇题为《日本是侵略国家吗》的论文在一夜之间穿越72年时空，使很多日本人将2008与1936两个年份联系到了一起：1936年的2月26日，一群少壮派军官发动了一场以失败告终的军事政变,却导致了日本军事独裁政权的形成；2008年，一群航空自卫队的军官集体参加了一个主题为“真正的近现代史观”的征文比赛从而震动了整个日本。

隶属自民党麻生派的众院议员中马弘毅甚至忧心忡忡地表示：“二二六事件是青年军官发动的，这一次却是首长。”

受到威胁的“文官统治”

尽管半个月前，很多日本人都还念不出“田母神俊雄”的正确发音，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拗口的名字在10月31日的晚上，迅速传遍整个日本列岛。那一天，田母神接到“喜报”——他的论文获得一个民间征文比赛的最优秀奖和300万日元奖金。当他在防卫省中分发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时，喜报忽变噩耗。防卫大臣滨田靖一于当晚宣布解除其“航空幕僚长”(相当于空军司令)的职位。首相麻生太郎也站出来发难：该论文虽然是以个人名义发表的，但立场不恰当。三天后，防卫省宣布现年60岁的田母神正式从该省退休。但这一决定非但没有停息争论，反而揭开了一场更大纷争的序幕。

给麻生政府引来巨大麻烦的那篇题为《日本是侵略国家吗》的论文洋洋洒洒写了八页半，概括成一句话就是“日本被当作侵略国家太冤枉”。作者在文中指出，“在当时的列强中有哪个不是侵略国家呢？仅仅日本被说成侵略国家是没有道理的”；“战前日本军队进驻中国和朝鲜是根据各自间的协议……虽然这些条约的签订是伴随着一定压力的，可有哪个条约是在没有压力的前提下签订的呢？”

仅仅看字面内容，这篇论文实在没有太多的“创新价值”，它之所以會成为震惊整个日本的大事件是基于三点原因：一、田母神作为现役航空自卫队最高长官的特殊身份；二、他的论文不是像过去那样发表在自卫队的内部刊物而是应征于民间的征文比赛；三、田母神在文章中涉及了要求日本恢复集体自卫权这一敏感话题。连一向立场偏右的《读卖新闻》也发表社论声讨之，因为它撼动了战后整个日本社会建立的基础原则之一“文官统治”。

田母神俊雄让日本国民和媒体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二战前日本的“二二六” 军事政变，即“武夫干政”和由此产生的严重后果。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作为对战争反省的重要体现，日本宪法第六十六条明确规定，“内阁总理大臣及其他国务大臣必须是文官”。所谓文官是指那些不在自卫队任职的文官、一般市民和非战斗人员。由此，来源于欧美国家的“文官统治”思想成为战后日本的立国之本，军队、军人则没有对国政发表议论的资格。所以，像田母神俊雄这样的现役军人、自卫队的最高层干部公然发表美化侵略战争的观点、与政府大唱反调，毫无疑问地是犯了大忌。毕竟，代表日本政府基本立场的依然是发表于上个世纪90年代的“村山谈话”。

令事情进一步扩大化的是，自卫队中和田母神一同参与此次征文比赛的干部不是一两个，而是耸人听闻的94个。自卫队也由此成为这场只有235人参加角逐的征文比赛不折不扣的“参赛大户”。

这次征文比赛由从事建筑业的民间企业APA集团为纪念该集团CEO元古外志雄的专著《被谋略玩弄的近现代——值得骄傲的国家日本》出版而发起，主题被指定为“真正的近现代史观”。

征文活动发起人元谷外志雄除了是一名商人外，还身兼多项社会职务，如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后援团体“安晋会”的副会长、自卫队小松基地的“小松基地金泽之友会”的会长和“日本李登辉之友会”的理事。从其一贯的主张和活动发起的契机就不难推测出此次征文的意图。

有分析称，进入21世纪后，日本自卫队内部要求重新反思东京审判、改变军队地位的呼声就日益高涨，只不过，过去这些声音仅限于“内部交流”，而像此次这般外溢到整个社会实属鲜见。如果进一步的调查证明这是自卫队由上而下有组织的集体行动，那么此次事件足以证明日本战后的“文官统治”已受到严重威胁。

麻生政权的攻防战

在日语中有一个词叫做“暴走”，意指那些不计后果的莽撞行为。而最近一年多以来防卫省和自卫队的“暴走”简直成了执政党的一大麻烦策源地。先后执政的安倍晋三、福田康夫和麻生太郎皆吃尽苦头。但无论是之前的防相久间章生“失言”、防务次官守屋武昌贪污受贿，还是军舰撞渔船、机密被泄露，没有哪一个丑闻像此次事件般令整个防卫省和自卫队的组织体系、教育体系都面临根本性的信誉危机。

为此，日本防卫大臣滨田靖一于11月10日下午在防卫省向全军干部训话：“包括历史观在内，持有稳妥的见解以及对自身行动所带来影响的审慎判断力对干部而言，乃是大前提”，“倘若再出现此类事件，国民对自卫队的信赖很可能从根本上迅速崩溃”。

麻生政府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论文门”的严重性。10月31日白天，防卫省防卫事务次官增田好平看到论文后立即向还在外地的防相滨田靖一报告，随后首相麻生也收到了相关报道。当晚，趁在野党还没来得及发难之际，滨田宣布罢免田母神的航空幕僚长一职。4日，麻生将滨田靖一、增田好平召至首相官邸。当天下午，防卫省宣布，滨田防相被勒令向国库退回一个月的薪水，增田好平事务次官也遭减薪待遇，另有5名防卫高官分别受警告处分或向国库退回半个月工资的惩罚。

比起原防卫大臣久间章生“失言”后安倍内阁表现出的举棋不定，麻生内阁的动作不可谓不迅捷果断。这些动作也的确缓解了民众对政府的不满，也没有激起中国、韩国等邻国民众的过度愤慨。但这并不等于，难题已经解决，危机已经过去。

田母神的航空幕僚长头衔虽然被罢免，但其“航空将军”的军衔依然有效。因此按照相关规定在被勒令退休后，他依然能够领取高达6000万日元的退休金。这一事实被媒体曝光后立即招徕舆论不满。尽管滨田靖一希望田母神能主动退回退休金，但脱了军装的田母神不仅拒绝承认自己的言论有不妥之处，更拒绝交出退休金。

一直对自民党执政地位虎视眈眈的在野党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机会。他们群起而攻之：既然田母神以往就有过激言论，为何还能被擢升至航空自卫队的最高长官？代表国民对自卫队行使最高指挥权的首相无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日华人学者刘迪认为，在解散众院、举行大选已是大势所趋的此时，“论文门”事件毫无疑问令前途未卜的麻生政权雪上加霜。再加上美国大选刚刚尘埃落定，日美关系前景尚难预料，而田母神的“珍珠港之战是日本中了美国圈套”的言论，山姆大叔岂会不以为意？再者，中日韩三国领导人会议下月即将在麻生的老家福冈举行。上任以来一直对中、韩两国推行积极外交的麻生如果对此次事件处理不力，到时又将以何面目去见中韩领导人。

面对强硬的田母神和纠缠不清的“论文门”事件，内政外交都要求麻生政府想出更好的对策。可以说，对麻生的考验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