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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错在心性间

2008-09-05韩石山

山西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颜渊教导老人家

韩石山

正如没什么学问,并不妨碍我发表惊世骇俗的高论一样,虽说五音不全,一点也不妨碍我有唱歌的雅兴。只是还没有修炼到寡廉鲜耻的地步(近期据朋友监测,虽不及亦不远矣),每当歌瘾发作,若正好走在街上,总要边唱边贼眉鼠眼地张望,一有人到了跟前就戛然而止,像个君子人似的款款而行,对方呢,每每要天上地下的看看,疑惑这么难听的声音哪儿发出的,此刻我常是不屑地瞪他一下,那意思大略是:脑子进水了吧,哪有什么声音!

如此鼠窃狗偷的行径,一点也不影响我唱时的兴味。至于唱什么,唱出什么味儿,全随当时的情绪而定。比如那首《金瓶似的小山》,我就能唱出一种全新的感情,让忠贞之士目瞪口呆,汗不敢出。再比如跟哪个女孩子调情,碰了一鼻子灰,过后就会唱“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至于自己是英雄还是狗熊,暂且不必深究。这几天嘛,唱的最多的是这样几句: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为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有点戏剧常识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元杂剧《窦娥冤》里,窦娥赴刑场途中唱的句子。盗跖,不用说,是那个古代著名的大盗贼。颜渊,是孔子最贤德的那个大弟子,饱读诗书,才堪大用,却早早地穷死了。

不管别人听了会不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的唱,还真像白居易先生《琵琶行》里说的那样,未成曲调先有情,还没开口,自己就激动得不行。一开口,就有一种呼天抢地的悲愤之情,从胸臆间喷涌而出。甚至想象着,这样的声调,掷地定会作金石之响,上达天穹怎么也会遏住几片薄薄的白云。

在我看来,这几句旧戏词,可说是我一生的写照。

我这个人,从根性上说,不算怎样的顽劣,聪明谈不上,不怎么笨也是真的。这样的人,少年时绝不会有什么奇突的志向,像中国的甘罗先生那样小小年纪就想着当大官,像美国的比尔·盖茨先生那样小小年纪就想着发大财,不会的,这样图名求利的事儿,我那小小的脑袋,打破掰碎都不会有一点这样的碴儿。我想的,和当年唱的完全一致,那就是,“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小心眼里,是不是有自己的一点想法呢,也不能说没有。说出来,肯定让人笑得晕了过去,那就是,当一名解放军。这也不是没有原因,还没上小学的时候,一连几年,我家大门上方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的是“光荣军属”。这当然是因为我父亲是真正的解放军。虽说他在当解放军之前,当过国民党的青年军,可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解放军就是解放军,我有个当解放军的爸爸。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随母亲赴山东与父亲团聚,这时父亲刚转业,我还看过他的解放军少尉军官证书,还有两枚军功章,用红绸子包了放在一个精致的小小的四方铁盒子里,宝贝得什么似的。转业了,父亲仍是司法干部,晚上回来把手枪压在枕头底下睡觉。父亲是拿枪的人,儿子想当兵,该不是什么非分之想吧?

然而,待到上了中学,这时我又随母亲回到了老家,便知道这不过是痴人的梦想。爷爷是镇上(旧县城)一家国营商店的负责人,我们家的成分却是富农。记得初中毕业时,村里一位好心的大嫂劝母亲,你家孩子,怕是考不上高中了,你要想开点。母亲很忧愁,晚上问我,是真的吗?我说:就是只要一个,我也会考上的。这是我一生说的最有气派的一句话,至今想来都觉得脸红,须知我在学校并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只能说门门功课都还说得过去。这样说,纯粹是为了安慰母亲。哥哥已就业,弟弟们还小,眼见得可能有些出息的就我一个,我要不说这么句大话,光这几天就能把我母亲愁死。

是的,就是这么个理儿,仅仅为了抚慰母亲那脆弱的心灵,我也要好好学习。千万别以为我母亲是个多么能干的女人,她真要是那样的女人,我也就不会那么穷凶极恶地努力学习了。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饶恕我的不孝,我从来都认为她是个善良而有点窝囊的女人,能干是一点也谈不上的。不过,她能在丈夫常年在外的苦难处境中,把六个儿子抚养成人,也确有其英明的地方。她对我和弟弟们的教导,从来都只有两个字,就是:“学好!”细细想来,这个两字真诀,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大政治家的治国方略,任何一位大教育家的育人方针,都要高明不知多少倍。将来真的全世界成了个地球村,要征求最简洁明了的治村格言,“学好”该是最恰当的选择。

然而,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却背离了她老人家的这个贤明的教导。

不怨我,只怨她老人家的这个教导太伟大也太空泛了,几乎是一个永远也渡不到彼岸的大海。你想嘛,若她老人家有点文化,会给我说:“儿呀,你要考上大学!”考上大学我就停止不前了。她的文化程度更高点,会说:“儿呀,你要学好知识,为国家服务!”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员,也就停止不前了。可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学好,而好是没有止境的,于是我就只有拼着命的往前奔突了。

可她不知道外面的世事有多么险恶,她给我的这个贤明的教导,是根本应付不了的。她怎么能想到,一直听她话学好的儿子,大学还没毕业,就住了“学习班”,上了批判会,差点让遣送回乡呢?到山区教书后,都粉碎“四人帮”了,还又一次住学习班又一次上批判会呢?而那些暗中使坏的,落井下石的,又几乎全是他的同学和同事!

正是经历了这样的风风雨雨,加上几乎伴随终生的贫穷与屈辱,让我终于早早就走上了我这样年龄的人,必然会走上的那条路。最信奉的不是别的,而是《国际歌》里唱的那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还要靠我们自己!”只是这里的“人类”二字,早就被我聪明地置换成了“自己”。这话说透了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将就你,要想过上人一样的生活,全要靠自己的不懈努力。

这样长期的持续的努力,极大地戕害了我那原本就不怎么淳厚的人性。几十年下来,终于成了一个品格低下,性情乖张的小人。张扬,显不出自己的心志,反愈见狭隘;谦抑,见不出自己的品质,反愈见卑劣。驰骋文坛几十年,钱没有挣下什么,反落得恶名昭著,骂声连连,浑身上下如同霰弹枪打了一样伤痕累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从小立志学好的人,老了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呢?这景况,就像马克思说的那种历史的奇怪,本来要进这个门洞,却进了那个房间。更像的,还是窦娥女士临刑前唱的那样,天地也,却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让那个始终跟随孔老夫子谦恭学习的颜渊,最后落了个盗跖一样的恶名?

想了许多天,还是想通了,就是我那原本就不怎么淳厚的人性,绝然承受不了这贯注终生的贫穷与屈辱。最终成为这样一个卑劣小人,是时势的必然,也是历史的惩戒。到了这把年纪,喜欢不喜欢,都得认了这个结局。因此上,前几天酒后感伤,心血来潮,便写了首顺口溜,聊表这迟来的憬悟:

此生写文过千篇,

篇篇都是买书钱。

百宋千元全读过,

方知错在心性间。

谁也没有诬枉了我,谁也没有苛待过我,只能说自己原本就不是个做颜渊的材料。人生是公道的,任何惩戒到头来都是只有一个诠释,那就是活该。真不知母亲若还活着,知道我最终是这样一个没有学好的结局,她老人家会是怎样的一声长叹。

2007年12月8日于潺湲室

责任编辑:吴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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