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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记

2008-09-05张小苏

山西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小方汉子祖母

张小苏

1974年春节前夕,在老家洪洞插队的小方来信称,为把家乡早日建成“大寨县”,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过年不回家了。父母便派我回老家去看她。

启程前一天,我到太原电报局发电报。虽然知道我妹妹跟我一样,是个细心人,可还有些不放心,问发报员,多长时间能到。他说,电报这玩意儿,只要发出,一秒钟就到。

于是,大年初一上午我上了火车,全车厢仅有三个人,比之空无一人,还多了不自在。由于人少,这趟车派上了当时最差的车厢。座位为木条椅,窗子为竖形木框,封闭很差,车厢里飘满从车头渗入的煤灰。

大年初一羁旅于途,情绪都很灰败。所以,虽然座位硬,车内脏,另两个乘客还是躺了下来。由于不见他们的头尾,前几站我还以为只剩我一人了。无聊中去厕所,才看到他俩都横着。把大衣铺一半盖一半,还蒙着脑袋,脸上戴着口罩,听到我走近,全都抬起头,把口罩遮盖的鼻孔处两圈黑冲着我,像两只南极冰盖上的海豹。

车窗外一律是冬日的田野,偶然吸引眼球的,便是破窑洞口的红对联,还有站在石峁上朝下甩小炮的孩子。

我到厕所去,多数为的是关门。最后确认,刺鼻的味道非我所能控制,于是便也躺下来歇着。偶有列车员开门,便大叫:呀!这节车厢一个人也没有!这时,我们三颗海豹脑袋便忽地冒出,列车员噢了一声,便又不知去向了。从太原到洪洞的车票是四块多,这趟车顶多能卖二三十张票,为这点子人,犯不上为人民服务。到洪洞要走六小时,沿途每站必停,站台上空寂无人,没有丝毫意思,就躺在硬木凳上,唯盼快到。

下午四点半,正点到洪洞,接近站台时,我就拉起木边框的窄窗,在车头冒出的黑烟中,先是伸出脑袋,之后探出半个身体,寻找前来接站的小方和叔叔。可站台上基本无人。我有些失望,但想到老家离县城还有四十里山路,对他们未能赶到也能理解。

我背着小包下得车来,站在月台上,不敢走开。忽听得有人叫我,心中大喜,以为是接我的,循声看,原来声音来自车上,就在我后面一节车厢,坐着老郭夫妇。他们对我此时出现在洪洞的站台上大感奇怪,以为自己的感知出了毛病。老郭趴在车窗上说:“果然是你!怎么回事?我们是没办法,在医院值班,不到初一请不了假,这时候才往侯马老丈人家赶,可你这是?”我说完原委,老郭说:“早知道还不如坐一起呢,一路上说说话。有人接吧?”我说:“有。”

刚刚来得及相互问好,车就开起来。我看着车尾巴顺着铁轨滑向远方,他俩于我就像救命稻草般无可挽回地离去了,但我仍然不敢离开月台,因为据我的等人经验:双方寻找时,一方最好不动,否则谁也找不着谁。

在北纬35度~40度地区,冬天下午4点多最能麻痹人,天会像舞台上大幕“急落”那样,如熄灯般地黑下来,在你还做不出反应时就进入黑夜。小站台上的灯一亮,便引领着夜晚降临,我的投影已经游移在站台上,可仍然没人来接。四壁皆黄的候车室里,由于没人,灯都没开。耳听得县城里零星的鞭炮声,愈发的心如滚油,不知如何是好。有个值班的人,过来问:

“老停(站)着做甚呢?”听我说了原因问:“你妹子在哪一村?”我说:“樊村。”那人又问:“哪个樊村?”

我按照既往之所知答道:“罗印樊村。”

只有老一点的人才晓得这个偏远的村子,它在与蒲县相邻的西山里。年轻人知道的则是这个县的另一个樊村。其实我们的樊村先前很厉害,据说是樊哙故里。但沧海桑田,天道世道变化无常,虽有良田沃野,盛产粮棉,自古不愁衣食;怎奈地处高垣,官道变更,现已成为拖全县后腿的穷村。

那人听我说出了“罗印樊村”,这种堂奥级别的话,立时将我引为长老级老乡,他把嘴噘出一个圆:“喔!罗印樊村!远的远的远着哩!你妹子天亮也不得来啦!走,回家里喝口热的。噢——不短时候啦,这天气冰人冻地,走!”

我便与他一同来到一间值班的小屋。连这小屋都贴了窄窄的红对联,门中间却写着“闲人免进”。见我踌躇,他捅捅我,大声说:“走——吧!”

老家人说这两个字的腔调,常常包含着某种不耐烦和嘲笑的意思,内涵是别拿“闲人免进”当回事,赶紧进去吧!你这过年还漂泊在外的老乡!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小,却也是最暖和的屋子。小到只够放一个大铁炉,而果真就放了个大铁炉,一只大水壶高踞于上,腾着白花花的热气。

那人放下小旗,摘下大棉手套,倒了一大搪瓷缸水。先喝了一口,之后递给我:“大叶,喝得惯么?”

我擦去小窗上的水汽,朝黑黢黢的外边望,只看到铁轨上蓝色的反光。

那人说:“没票车了,喝口儿!”

喝了口热水,我说:“太苦。”

那人说:“你们外边人喝小叶。不知道的人还把咱这大叶当成中药哩!”

听我叔叔说过,老家人只知道茶分两种,好的,贵的,公家产的一律叫“小叶”,老农民喝的糙茶叫“大叶”。

那人说:“茶苦也不如命苦。”又续了一大茶缸,接着说:“大年初一,还得值班。不过,”他又把大搪瓷缸子向我递过来,说,“你更命苦,年下啦还寻不着居舍(家)。”

接着,他告诉我街上有家旅馆,如何走,便送我出来了。

临走我感谢他,那人说:“说什么呢,人不亲土亲嘛!”

天彻底黑了。我走出车站,按照那人指的方向,往县城走去。

洪洞虽是老家,但确切说就是祖籍。如果汉舞阳侯樊哙活过来,现在跟我荣归故里,我俩对这里的陌生程度也没什么不同。此前,我仅来过一次,那是几年前武斗时,哥哥和我都在易受感染的年龄段,父母担心,便由叔叔接了我俩一同回老家躲避。我们在樊村待了40多天,任务是躲避,没到过县城。所以,这个被称为“老家”的县城,对我来说,纯属初来乍到。

很快,我就到了黑而窄的街道。不时有小孩子互相扔小炮。街上的行人唯我一个,成为他们意外的活靶子。小街两侧的店铺全上着黑色门板,我身上有40块钱,在当时不是小数,却没有能用的地方。

转过一个弯,看见那家旅馆。我近前去掀开宽厚沉重的棉门帘,热气扑面而来。亮光中,一个光头老汉稳稳当当坐在大铁炉旁边问:做甚?我说:住店。老汉颇觉意外,没好气地问:有工作证吗?我说:没有。老汉松了口气,冷冷道:没工作证住不了。见我还不肯就走,老汉干脆过来掀起厚重的棉门帘把我推了出来,还补了一句:“是公安局的规定!”

我面对的是一座彻底休眠的县城,已经根本不具“城”的功能,“城”成了一大片别人的家,这时候,他们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安宁。

总不能露宿街头吧!我找到县委招待所。那里有个所长是父亲的朋友,以前,但来太原必来家访,是个戴着铜架磨石墨镜的老人,我记得他姓杨。

招待所里正有五六个小伙子在打牌,吆喝着,好半天才察觉到门口不断询问的我。

从我进城,见到我的人都像见了怪物,我不仅奇怪而且可疑。小伙子们厉声告我,现在过年,招待所已经贴封条了!我说找杨所长。他们说杨所长回家了。

见我还不离开,小伙子们便采取回避法,不

再理我,继续打牌。

我认请了形势,知道僵持解决不了问题。便折出门来,正想着是不是干脆到火车站投奔那位“人不亲土亲”的工人时,经过县剧院,看到些演出海报,忽地想起一位本地“名伶”来。

1960年代初,父亲曾经扶持过洪洞一个小剧种“道情戏”。还带了哥哥到这个小剧团住过一个暑假,哥哥回来给我讲过不少剧团的故事,令我非常神往。为避武斗那次回老家,我和哥哥又与这个戏班子偶遇,在父亲已被打倒的情况下,他们依旧对我们很好,留我们在班子里住过两晚。

我在电影院门口随便问一位与我擦肩而过的老太太:“知道帖儿吗?”

大过年的,老太太满高兴,说:“知道。她那嗓子比这街灯还亮哩!”

“她家在哪儿?”我问。

老太太这才觉得我有些怪,但毕竟用手指着一扇门说:“那边。有个黑铁门。哎哟!这娃要咋呢?”我不管老太太再说什么,径奔小黑铁门而去。

像外星人打听到同类似的,我弃礼法于不顾,使劲敲门,还喊着:“帖儿!开门!”有如逃命逃到了家。

帖儿开了门问:“谁呢?”我几乎从她身子底下钻进门去。好半天,帖儿才把我认出来,不由大惊失色。她丈夫是个空军,正在炕上擀饺子皮,见到我这不速之客,一下就把擀面杖竖起来了。

我简单说明来意,请她带我到县委招待所做个证,让我住下,明天,小方一准来接。帖儿说:“怎么也吃口饺子再说?”但空军的目光比较复杂,于是帖儿撂下碗便带我出来,朝招待所走去。

有了帖儿的介绍,值班的不再怀疑,同意启封一个房间让我住下。于是帖儿送我进了二门后院。后院门洞又有间传达室,是几个女孩子在值班,大年初一见帖儿亲临,像见了活菩萨。惊异之极,立时欢泛起来。帖儿把我介绍给她们。我一个劲说:“添麻烦了!实在打扰,只住一夜,天亮就走。”也是自幼没这么嘴甜过。

帖儿把我交给她们,临走时说:“明儿个来家吃饺子。”

我认定明天小方必来,便说:“不了,白天就回到家了,你赶紧回去过年。”

帖儿顶着寒风回去了,她出来时连外套都没穿。从那时到现在,我再没见过好心的帖儿。

那几个女孩儿点了蜡,把我领到后院尽深处,黑糊糊的。到跟前才看见一座二层楼,整个院子和楼里一盏灯都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们带我绕到楼后,有条直上直下的阶梯。女孩们把我夹在中间,上到二楼,打开最靠边的一间,说:“电也拉了,火也撤了,你就凑合一夜吧。”

比起流浪,已是有住处的人了,我感到非常满意。慢慢看清屋里有四张床,随便拣一张坐下,像主人般请她们也“随便坐”。女孩们坐了会儿,觉得很不过意,索性把她们的半根蜡烛也给我留下了。我说你们怎么办,她们说:“我们道熟,好说。”便拉着手摸黑走了。

我便什么也不想,拉开潮潮的棉被,衣服也没脱,紧紧掖住脖颈,吹熄了蜡躺下了。

第二天醒来的主题是饿。起床到二门传达室,那几个女孩正散着头发玩塑料绳,见我出来赶紧拢头发,其中一个问我肚里饥么?另外的女孩则说饥也没用,年下了哪里还开门呢?之后她们自己就嚷成一片,我基本上听懂,是在讨论哪儿能买得着东西,谁肯这时候卖东西。最后,一个女孩说,她认识一个老汉,自家开小店。“说说好话,也许能买盒饼干。”我赶紧掏出五毛钱,说:“那就麻烦了。”

我怕小方到了车站找不到我,于是不等饼干买回,又去了火车站。上午9点那趟车过去了,没人接,再有从太原来的车,就是下午4点半了。只好又回招待所。女孩把饼干交给我,还给我倒了杯水,这才认真分析起来。一个女孩忽然说:“我看,你的电报根本就没送到!”

我这才考虑到问题之严重,那可就不是等一天两天的事了。其他女孩也纷纷附和说:送不到,就是送不到。这里不是你们大城市,年下了就什么都不干了。于是她们开始摇动屋里的手摇电话,口中对接线局喊着:“双昌!双昌!”

双昌是我们村的公社所在地,樊村当时连手摇电话也没有。但即使是双昌,也山高路远,皇帝老儿也管不着。根本没人值班。那几个女孩便轮流在电话上呼唤着双昌。下午5点我从火车站回来,她们还在呼叫着。

此后一连三天,我天天到火车站两趟,她们天天摇着电话呼叫“双昌”。但是,没有任何音讯。三天中,我没再买第二包饼干。

看到我发愁的样子,女孩们说:“不怕,不是还跟我们过了个年么?你踏实住着。过了‘破五,双昌就有人值班了吧?”语气中也透出没把握的意思。

恰在初四晚上,一位中年汉子进了我的房间,没说什么,也是随便拣了张床就睡了。打了会儿呼噜,半夜醒来才精神了,开始和我说话,我的遭遇还没说到一半,他就忽地坐起,说:你妹子是小方吧?这娃表现太好了,干活肯吃苦,一日三餐,吃在田间地头,手和耳朵都冻裂了,也不回家,哪像个城里娃呀?我是王绪村的书记,与你叔叔很熟。唉!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到电报。叫你憋屈在这儿了。这下你别愁啦,幸亏我今天进城办事,太晚,回不去了,在这儿停上一宿,不想就碰上了你。

王绪是我们邻村,与我们同属一个公社。

他问:“公社武书记你认识吗?”

我说认识。

他跌足长叹,说:这招待所墙后边就是武书记家嘛!睡吧,明儿个去他家把这几天的饭全补上。

武书记是双昌公社的书记,小方能到老家插队,还是他帮忙办的手续。不过那时候,公社书记远不是有车的品级,顶多有公家配给的自行车。

第二天早上,中年汉子起得很早,让我接着睡,他去报告武书记。我赶紧起床,没一会儿,中年汉子就陪着武书记来了。

武书记拉我和中年汉子到他家吃“破五”饺子。出门时,那几个女孩都出来送我,我实足像熬出头的落难人。她们说,不是跟你说吗?过了“破五”就好了!送我从二道门出了招待所大门,她们止步,还说,有空来呀!也算有缘分哩!武书记说,知道啥是缘分呢?她们说:呀!整整三天,一起过了个年,不叫缘分叫啥哩?

一转弯,墙后边就是武书记家。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这几个好心的老家女孩。她们的模样也全忘了。

武书记家煮好了饺子。让我和中年汉子吃,他本人则坐炕沿上发指示,对中年汉子说:你今天负责送他回樊村。我已经联系了小方,让她就别过来了。你回公社问问,谁值班?怎么连电话也不管?

饺子吃完,我便坐上中年汉子的自行车后座,踏上回樊村的路。那天艳阳高照,天蓝地新。

自行车嗖嗖地出城。刚上了“四清桥”,中年汉子就一抬腿从前梁上下了车,说:你看!他们好快呀!

我于是看到叔叔和小方,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自对面过来。小方已经变得面目黧黑,瘦瘦的,土土的。不过半年,已完全像农村姑娘的模样了,以致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来。叔叔跟中年汉子寒暄一番,我便换坐叔叔的自行车,与中年汉子就此别过。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这个直接救我出苦海的热心人,并且连他的名字也忘记了。

回到樊村,大家感叹一番,都道我受苦了。所有的人都夸小方,祖母更是心疼得不得了,把点

儿好吃的从窝藏的地方取出来,要小方赶紧吃,她还得用身体挡住小方,以防叔叔的儿女们抢去。好吃的无非是白面馍,过年炸的散子、糕等等。小方的耳朵的确长了冻疮,手背更是不忍看,皴皱的皮上张开道道血口,凝固的血痂遇热就疼。天天家门口围十几个姑娘,而且都号称“铁姑娘”,她们奉小方为铁中之铁,与她一同上地。我则每天躺在阳光充足的窑洞窗口休息,听祖母讲小方的种种事迹。

小方的英雄事迹在祖母的述说中,全部化为心疼和泪水。我当时已经对国人的英雄情结有了怀疑,所以佩服归佩服,更多的还是想救小方出苦海,这一目标与祖母完全相同。

于是施加了我的影响力,言传身教,不知用了多少拐弯抹角的言论,来阻止小方的献身精神。幸好正月十五快到了,农村的中心工作为顽固的民俗所转移,领导只好以占领阵地为名,屈服于“闹红火”。

小方和铁姑娘们就也从田野转移到村里小学校,天天排练文娱节目。不知什么人给她们编了小戏、三句半之类,宣传计划生育。小方是演出队的红星,是整台演出的报幕,报完了回去,马上又出来演,不仅唱小戏,也演三句半,几乎所有节目都有她。尽管已经被风刀霜剑改变了模样,但在戏台上,仍然强过地道的“柴禾妞”,加上当地无人可比的普通话,小方在戏台上的风头比在地里更要强得多。我早几年就因为无聊而醉心于乐器,来在村里称得上超一流高手,于是被小方拉着跟她们一起排练,成了他们的业余指导。

谁晓得还有个阵地,她们竟也要占领——那便是“威风锣鼓”。

那本是男子项目,即使今天有了女子足球和女子举重,我还是认为,威风锣鼓完全不属于女子,这个阵地是属于完全的男性。自古皆然,因为耍得是威风,狂热,甚至是暴烈。可是,如果她们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占领。于是破天荒有了女子威风锣鼓队。这我就插不上手了,因为以我的手劲,根本就扛不动那面沉重的铜锣。

看洪洞汉子们的锣鼓,方知其他地方的锣鼓只该叫鼓锣,晋中一带的敲锣打鼓,鼓是主角,其次是铙钹铜镲,再次才是锣。以一面大鼓为中心,大家围着打。听到的隆隆声主要是木槌击打鼓面声。洪洞的威风锣鼓则完全不然,在许多地方居于从属地位的锣,成为真正的主角,一群几十个大汉组成方阵,个个将大锣扛在肩上,手执锣槌,锣槌两端系红穗。击打时小槌在手上疯狂旋转,玩成了花,扛在肩上的大锣打到狂处,也被大汉们有力的臂膀向外伸举,以便闪射金光,到高潮处,汉子们突然怒而击之,一律站成弓箭步,举锣而打,忘乎所以,那是完全的金石之音!真正是铿锵之律动,如天塌地陷,雷霆震怒。相比之下,以鼓声为中心的乐队,其音虽响,毕竟是木击兽皮,或许有荡气回肠之美,但绝没有这般鸣金击石之霸。在威风锣鼓队里,鼓退居次要位置,横在锣的方阵之后,鼓也不大,无须鼓架,只是鼓手本人用大红绸拴系于颈后,闷声敲着。在整个锣鼓队中,它的声音不过为锣声垫底而已。威风锣鼓队中没有丝毫柔性的声音,纯然是真正的重金属。每面锣都有近一尺的直径,由于敲打的疯狂,每面锣上都坑洼不平,幸亏要的就是节奏,音准并不重要。

威风锣鼓似与中国传统完全不合,它几无节制,要的就是过分,其音以愤怒为魂灵,如老子所说“令人耳聋”,是下里巴人发泄的艺术,与东非黑人艺术相仿。我的老家是尚武之地,火爆脾气居多,自古为争水而打架,至今年节社戏的高潮也总是为争谁唱的好而打架,人人不怕打,总有为大打出手而寻衅的人。当众会喊:某某好!之后招来:某某不好的回应,直闹到打的地步,才见得出高潮。不闹出高潮就过不去,就等于男性的委顿。足证“惟乐不可以伪”的古训。所以,威风锣鼓其实是火爆脾气的艺术。一群壮汉在土地上疯狂敲打,搅得黄尘漫天,从体力上说,是接近于美式橄榄球般剧烈的运动。可这样的阵地,女子也要占领。

她们当然举不动锣,只好以肩为倚,轻敲慢打,难为她们学会了耍锣槌花,虽美,但不威风。她们只能中规中矩地敲。状如低眉信手絮絮弹,能敲出些银屏乍破的感觉就很不错了!我不记得小方在女子锣鼓队中干什么,是否也像在戏台上那样重要?

正月十五前一天,我就住到了双昌的二姑姑家。次日天一亮,二姑姑就为我抢占了一个靠近广场的房顶,整整一天,从头到尾看了各村轮番上演的红火大赛。包括女子锣鼓队在内的全部表演,在我记忆里经久不忘,震撼至今。

在整天的狂欢中,我看到平素仿佛很蔫的中国农民真有发癫狂的时候!

正月十五的激情发泄尽竟,乡村就进入了疲惫的不应期。过年时蓄积的肉吃光了,油炸的散子和年糕也吃完了,就连煤炭也快烧光了。只有舍不得吃用,也吃不下的五保户老人那份还珍惜地放在碗里,但都变质变味长出了绿毛。从年三十积蓄的能量在正月十五释放一光,生命的力量在高潮中消耗殆尽,理性重又回来。非理性的激动没有了,快乐也没了,情绪重陷于低落,村支部只能贴些标语口号虚应上边,老百姓说下啥也不动弹,回到家里的热炕头躲避料峭的春寒。

我该走了,并执意将小方带走,就算回城休息几天也算。

临离开的前两天,突然来了两个操异乡口音的乡下汉子,身背褡裢,疑疑惑惑站在门口不走,用一种古怪的方言,与围观的人交谈不已,祖母出去观望良久,猛然有所醒悟,大声呼唤了两个乳名,两条汉子立时跪下,涕泗不已。原来,这两个汉子竟是我大姑的儿子。

我隐约知道有个大姑,远嫁他乡后早夭了。我小时候,祖母到太原来,曾悄悄问我,是否知道有个叫杏花岭的街道,要我带她去踅踅,由于很近,我带她去了,而且不止一次。是一条荒僻少人的小街,以有座同名体育场在当地略有微名。我很奇怪祖母何以对这条街情有独钟。祖母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还未开口就流下泪来。她说:“你大姑姑以前就住在这条街上。”她对着街道上一个个院门抽泣着,“可我不知道她在哪个门里……”

祖母告诉我,我大姑姑是远近方圆最好的姑娘,模样好,心更好。由于年龄与我父亲接近,也是我父亲离家前最亲近的妹妹。正由于出众,被国军一个年轻军官相中娶走了。部队转移后,祖母收到一封信,知道大姑姑住在太原的杏花岭。凡人问起大姑姑,祖母总说,在太原杏花岭哩!久之,杏花岭三个字被祖母叫熟了,杏花岭与祖母眼中的大姑姑十分贴切,仿佛有大姑姑杏花般洁白而娇美无华的影子。

解放后大姑姑随夫被发配回夫家原籍,成了历史反革命家属,怕连累我们,素不与我们往来。不久,大姑姑就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去世了,时年不满四十。

祖母在杏花岭大放悲声,那时大姑姑已经客死异乡,祖母只知道那地方山高路远,名叫梨城。每次从杏花岭回家前,多心的祖母总会嘱咐我,不要让我父亲知道,省得他心里烦。祖母边走边回头,喃喃道:杏花岭根本没杏花,梨城多半也没梨花。

眼前这两个壮汉就是祖母从未见过的外孙。祖母拉着他们的手见了我和小方,他俩怯生生不说话。

次日下午,两条大汉郑重地与我协商,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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