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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奏

2008-09-05

山西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女儿

薛 荣

“十一”长假李佳明终于带女儿去玩了。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他七月份买的车,买了车之后就满心欢喜地在合计这个事了。为此他还到汽车装修店弄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布娃娃搁在他这个大男人的车上,他知道他女儿就喜欢这个。上高速公路长途开车时,女儿嚼着泡泡糖坐在一边给布娃娃梳妆打扮,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说话,李佳明要的也就是这个。

但说服考萍把女儿交给他四五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电话里李佳明说我买车了,考萍哼了一声,对这个李佳明没生气。他那车是辆小菲亚特,花了七万块钱,这当然不能和奥迪什么的相比,但是考萍自己没车,她哼什么哼呢。是车友俱乐部组织出去的。李佳明强调了这一次出行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有人打前站安排,路上还有修理车跟随,一切是有保障的,安全的,但考萍反问说:那你带上女儿不就不方便了吗?这时轮到李佳明哼了,他不光哼了哼,还跺了跺脚,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不过,他口头上还是跟考萍装客气,叫考萍不要这样嘛,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都这样子了,你归你的,我归我的,还谁管谁呢,再说我也再婚了,哪像你啊……话实在是太多了,太饶了,考萍不吭声……难道、难道带女儿出去一趟都要我跪下求你吗?你神经啊!考萍掐了电话,李佳明的第一次请求就这样黄了。

一想到“十一”黄金周他李佳明开着新车在下海市里晃荡着,那实在是太没劲了。他现在的妻子是核电公司的,80后的小姑娘,去法国进修了。“十一”的长假又巨长无比,单位也没安排他值个班什么的。想来想去,李佳明中午到实验小学找了女儿李宣,带她上肯德基大吹了一通苏州无锡有多么好玩,还拿了本花花绿绿的画册给女儿。李宣画册一翻,心也跟着花花绿绿,就野了,反过来倒是她跟李佳明拉钩一定要带她去,谁耍赖谁小狗。到这时,李佳明才苦着脸交待说你妈妈不同意,不放你跟我走。李宣拍拍老爸的手,嗲声嗲气地叫他放心好啦,老妈那儿她会去搞定的。李宣所谓的搞定其实是讨价还价,正好她的数学考了个一百分,再加上自愿多写三篇作文,最后三十号那天考萍总算松口了。

出去的那些天,考萍和李佳明之间的电话都快赶上谈恋爱时那么多了。女儿见到什么好玩的都要从李佳明手里要过手机给考萍说说,每到晚上还要向老妈总结性地汇报一天的见闻,一讲就是十几分钟,宛如是口头作文。有一次,女儿讲到最后咳嗽了几下,考萍主动地叫李佳明接了电话,关照他当心李宣感冒了,该脱衣时脱衣,该穿的时候还得穿,别惯着她。李佳明说好的好的,接着就随口问你在干吗?我嘛,还能干吗?报社里的同事大多有事,喝喜酒的喝喜酒,度假的度假,我每天都帮他们代班做版面,还能干吗?那……李佳明想说那我回来请你喝咖啡,可话到嘴边,还是改成那我就挂了。

不过那咖啡什么的还真得抓紧时间喝一次的。李佳明这心思是女儿李宣挑动起来的。那是在回来的高速公路上,李宣的兴奋一直未减,叽叽喳喳,像一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一说二说,她都跟老爸约好了元旦去杭州玩了。那、那你妈妈怎么办?想到这一次带女儿出来的诸多不易,李佳明答应是答应了女儿,心还虚着晃着。她呀?她有人陪的,她现在在学画画呢。噢——这倒是李佳明从没听说过,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正前方作大鹏展翅造型的收费站。不是你在学画吗?怎么会是你妈妈在玩这个?李佳明怕上女儿的当,追问道。我嘛,才学了一个月,我觉得画画不好玩,就不学了,可妈妈每周都去陈老师那儿。就是那个头发比你妈妈还长,还扎了根小辫的陈峰?是的,就是陈老师,就是他,陈老师还带妈妈去泡酒吧呢。女儿解开布娃娃的辫子,把两根并成一根,似乎想给布娃娃也扎一条像陈老师那样的马尾巴辫子。李佳明憋不住了,取过手机瞧了瞧。他很想现在就给考萍打个电话,可公路上的车突然密集起来,他只好把手机搁下。

车到了金悦小区门口的音乐喷泉前,李佳明打了考萍家里的座机,没人接。女儿早就等不耐烦地拉开车门下了车,守在一边蹦跳着要走。李佳明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先去舅舅家,找小哥哥玩,到时你妈妈会来接你的。女儿抓起背包,说了声谢谢老爸,张开双手撒腿就跑了。李宣的舅舅,也就是考萍的哥哥也住在这一小区,只是在靠近运河的最南面,而考萍的新房子买在西北角上的小高层里。李佳明心里有事,调转车头都出了小区大门了,却又闷头闷脑地把车拐到那小高层的楼下。

他摇下车窗,点着了一支香烟,傻等着。

这房子是考萍要死要活地跟他离婚之后买的,他没上去过。每次周末来接女儿都是在小区门口,就跟两国交换战俘都在边境上似的。考萍很少拿正眼看他,也很少跟他说话。新房子是几幢几室李佳明还是从女儿口里得知的。女儿跟他讲时还心有余悸地强调说妈妈不让我告诉你的,这让李佳明没法儿不生气。考萍这么些年来一直防着他什么,为什么要防着他李佳明就不晓得了。离婚这件事看来对考萍刺激还是很深的,否则她不会现在还单身着,孤零着。但李佳明就不同了,他基本上强迫自己看轻、看淡了这件事,只是内心还有着几许懊恼残留着,如鲠在喉。对此他是无能为力的。他现在还觉得考萍小题大做,得理不让人,自私自利,痛打落水狗,他不就是跟第一医院的小江有一腿吗?这算得了什么呀?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样的社会,别人不知道,她做记者的会不清楚?她不知道的还有更多的呢。比如有个年底,协力房产请他们建筑监理中心的人吃饭,宴请后去了洗浴中心,每个人要了个单间,单间里有一个小姑娘服侍他洗了、按摩了,后来他也跟她做了,但感觉并不是很好。他李佳明也没把这当回事儿,也没有就此养成找小姐的习惯,那还是在他们领结婚证之前呢。这小江医生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纯属意外。这不能怪他,当然也不能怪考萍,要怪也只能怪他的牙齿。他小时候甜食吃得太多,一个牙齿都蛀空了,疼得他半个脸都肿了,好像挨了哪个包工头一巴掌。有一天上工地,李佳明在一个楼层查混凝土质量,突然他把手里的仪器一扔,捂着半边脸直接去第一医院看了小江的牙科门诊。大家都知道,补牙这种事特别的费劲,李佳明往医院里跑了一次又一次,开始时小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李佳明态度很不好,可后来,李佳明不放心她补牙的质量,主动地热面孔贴冷屁股,跟她东拉西扯,两个人居然有好几个共同的朋友,于是就不能不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这当然是在李佳明的牙齿补好了之后。再之后是小江父亲买的新房子阳台裂了条缝。这就轮到小江一次次地跑李佳明的监理中心了,这种事对于李佳明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他开了口,那房产公司还不乖乖地去修了房子,还赔了钱。这就轮到小江欠李佳明人情了,而且小江一想到李佳明刚来就诊时,自己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呵斥来呵斥去的,没把他当人看,于是那晚主动提出去唱歌。包厢里,小江还在朋友们的起哄下,羞答答地捏着李佳明的三根手指头,唱了曲男女声对唱,于是两个人就暗中好上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考萍报社里的同事

个个都是社交活跃分子,她们三番五次地在宾馆茶楼,撞见李佳明和小江孤男寡女地在一起,舌头长在每个人嘴里,就没法不背着考萍议论开了。考萍开始还不相信,但闲话听得多了,还是心一横,索性去电信局拉了李佳明的手机话费单。一条情感热线就这样在吸顶灯雪亮的电信营业大厅里暴露了,一头是二岁半女儿的丈夫,一头是手机尾号为488的女人。考萍胸口一疼,哭了。

回去后的经过就像所有闹矛盾的小夫妻一样,摔东西、回娘家、撕结婚照,相互诅咒,也诅咒自己瞎了眼;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骂的话也骂了,实质性的问题摆在眼前:离,还是不离。这时考萍当汽车站站长的老爸桌子一拍,发话了。他说,离,李佳明这小子不是个东西。李佳明的父亲也不是吃素的,也说这媳妇纯粹是个泼妇,儿子啊,这样的人是没法过一辈子的,长痛不如短痛,短痛再痛也不就是一会儿的痛,世上没有走不过去的路。两个老人的话起到了推动作用。错在李佳明、考萍口口声声,说出的话比鸭子嘴还硬,这时就看男方的态度了。李佳明有什么态度呢?小江追求者众多,一看事情搞大了,觉得李佳明太草鸡,就翻脸不认李佳明,打过去电话也不接了。形单影只的李佳明进入了人生最为无助的时期,他除了一个喝醉酒乱骂人的老头子,没有一个同情者、支持者。他像个死要面子的木偶人,被考萍拽着,一步一步硬着头皮往前走。单位领导来劝,她顶回去了;他也学她样儿,也把自己单位的工会主席顶回去了,还加了一句谁怕谁呢。她打了离婚证明,他也紧跟着去打了。

打完证明李佳明直接去了报社考萍的办公室。他像是害了红眼病,眼睛血红,胡子疯长,见谁也不理,笨熊似的一头撞进了副刊部。考萍刚做完版面,这时伏在办公桌上,瘦瘦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李佳明一见这模样,冷着个脸,捏着一纸证明站在一边干等着。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人,李佳明也不知道考萍要哭多久,但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想他们谈了三年恋爱,他等她三个小时还是应该的;他还想这女人在这儿哭个够,到了街道办事处那儿也许就不哭了。他的心算是想通了,可他的耳朵却受不了,李佳明越听心里越像是有一双手在搓揉,而烦恼似肥皂泡般升腾开来,于是他就命令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东张西望了。

他看见脚边的白塑料筐里有一大堆读者来信,最上面的那封还写着情感热线编辑考老师收,李佳明这才记起考萍是做这个的,每周末要做一大版,唠唠叨叨地给陷入危机的夫妇出主意。还情感热线呢,还老师呢,他心里这样想着,撇了撇嘴。墙上贴着几张报纸,有一张上还用红笔写着当月最佳版面这几个大字,估计是哪个总编的大手笔。办公室里的七张桌子,左三张右四张,没一张是整齐的、收拾过的,上面都堆满了书报信件,摇摇欲坠,风都吹得倒的。李佳明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打量过来,直到最后他才去看发出哭声的那一张。他一眼就瞧见这桌上的一个木头相架,摆在红色的雀巢水杯和竹制笔筒之间,里面是他们一家的照片。照片上考萍抱着满周岁的女儿,他环抱着考萍的肩膀,三个人都冲着镜头在阳光里笑吟吟的。他的嘴还凑到考萍耳边,像是在说着什么。会说什么呢?李佳明想着想着,心就软了。他很想跟着考萍也哭上几声,可他的喉咙干干的,黏到了一起。他挣扎着咽了口唾沫,又咽了口唾沫,接着他的头一晕,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吓得考萍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转身瞪着李佳明。

李佳明的头发好久没洗,都斑斑点点,长头皮屑了。

看在宣宣的面上,原谅我吧。李佳明低沉着头咕哝,考萍没听清。

我是对不住你!我不想离婚,你给我个机会吧,我跟小江不会再有什么了,我保证会待你好的,只要你这一次能原谅我,别让这个家破碎,我、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咚”的一声,考萍当是李佳明磕了个响头,却不料是他为了加强语气,拿拳头在地上砸了一记。考萍心头一颤,清水鼻涕挂下来,她抽了抽鼻子。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要不、要不你也出轨一次……李佳明继续讲条件,可听到的只是越发粗重的呼吸。他惊惶地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似螺栓对准了螺帽般地拧在了一起。我决不像你一样!考萍猛地啐了他一口,这时办公室的门咣地推开,抱着当天报纸的唐芹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照常理李佳明应该趁机站起身来,那么事情也就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犟头犟脑地说了一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这种话也许是在求婚时会有用的,可在离婚时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傻不啦叽地继续跪在考萍跟前,根本没注意到唐芹的身后边,考萍的同事越聚越多,多到连满头白发的老总编也赶来了。围观的人自动给老总编让了一个道,让他走到考萍的身边。老总编走上前去,瞧也不瞧挡他道的那个男人,却顺手扯过考萍手上的离婚证明看了看。老总编清了清嗓门,讲了两句话:一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一座坟墓,二是本单位的离婚证明在他的任期内一人只能开一次。话毕,老总编扬长而去。但围观的人群不散,老总编本想叫保安去把李佳明赶出去,想想还是回到办公室,亲自给建委主任挂了紧急电话。

由一个建委副主任亲自带队,整个质监中心一正三副的领导都在二十分钟后赶到报社情感热线编辑室,二话没说,拖着李佳明就下楼去。李佳明的嘴嘟嘟囔囔,手还抓着楼梯扶手不肯走,五十多岁的建委副主任发狠话了,说你还算男人吗?堂堂下海市建设委员会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你小子若是我的儿子,我不带你走,我现在就一巴掌抽死你算了。质监中心主任听领导这样说,一脚踹到李佳明的腿弯里。他受此一击,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五个大男人各自托住他的四肢和头,把他抬进了停在楼下的面包车。

李佳明像是做了一场梦,几个小时后就醒了,考萍手上的离婚证明哭湿了又风干了,第二天就换来了一纸离婚证明。离了也就离了,关口一过倒也没什么,只是离婚时兴师动众的这一跪,李佳明自己时时回避,可同事的眼神与嘁嘁私语都在时时提醒着他,他懊恼到了现在。做男人的,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他这样的。这懊恼像块搬不动的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再也不看清官电视剧了,那里边太多下跪的镜头让他如坐针毡。他不是没做过努力,包括离婚后李佳明一直很有心机地找考萍的同事,也就是他那一跪的第二个目击者唐芹诉苦。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雨夜,他把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唐芹灌醉后送回报社办公楼后边的宿舍,也趁机睡了她。当夜他赤身盘腿坐在唐芹的单人床上,发短信告知了考萍,考萍只回了一个字:屎。第二天考萍在办公室碰见唐芹就再也不跟这眼圈发黑的小姑娘说话了。李佳明的懊恼继续着,升职、加薪和女人都不起什么作用,就是后来找到了条件很是优越的80后小妻子,他也没有彻底地松一口气。本来他是可以解开离婚这个心结的,但这结上面压着他的一跪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一天天地受着这个罪,懊恼至极的时候他把小菲亚特开得飞快,直到月底信箱里会多上几张超速罚单。

从美容院里出来的考萍打的回到自己家楼下。她刚做了面膜和头发,人看上去像是一种还在保鲜期的热带水果,清新宜人。由于她还兼着报纸服饰版的活儿,有责任掌握时尚资讯,并教导下海市的女读者怎样穿着打扮,所以她自己的服饰还是很雅致的,上身是米灰色的背心式短褂,腰那儿卡得很紧,下身是同样色系的宽大的直筒裙裤,配着白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来,那噔噔响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让男人听了心没法不发颤的。她目不斜视地走到楼道大门这儿,摁了摁门铃,上面没人开门,于是头一低,垂发就遮住了她的半个脸蛋。

她在自己的手包里翻找着钥匙。

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收在夹层里的钥匙到她手上了。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喇叭声又叫了几下,她的手迟疑地停在门上,一回头,看见了坐在菲亚特里的李佳明。这前夫正戴着副墨镜,冲她不阴不阳地坏笑着,模样很像香港导演王家卫。考萍恨他吓了她一跳,故意站在玻璃雨篷下不走过去,李佳明只好下了车,手指甩着车钥匙,慢吞吞地踱了过来。

宣宣去她舅舅家了,李佳明没话找话地凑近了考萍。考萍噢了一声,手一旋转钥匙,锁舌嗒地弹开,楼道铁门开了一条缝儿。这一次带了女儿玩了整整四天,哎哟,累得腰快断了,我说你也不表示表示,请我上去坐坐?李佳明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仍旧笑嘻嘻的。他的笑属于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假得让考萍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应付,她就问他宣宣的感冒好了吗?她呀,没感冒,身体好着呢。李佳明碰了碰考萍搁在脚边的一大袋东西,又抱怨说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一路上矿泉水都让宣宣喝了,口渴得很,你就让我上去喝口水吧?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让考萍迷糊了,她不作表示地推开铁门,李佳明帮她拎着一大袋东西一起乘电梯上楼去。

李佳明规规矩矩地换了室内拖鞋,也不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而是略显拘谨地坐到了餐桌边上,毕竟是第一次来。不是他不好奇,这母女两个人的小家什么样,他不用看都已经知道了。入住在无锡的晚上,他让女儿描述一下妈妈的新家,女儿可来劲了,一口气讲了个把小时。李佳明都听进去了。女儿唯一没有讲清楚的,是挂在客厅里的一幅油画,现在已经呈现在了李佳明的眼前。画的是蓝天和大海,重点是一角海滩,五颜六色的石子和垃圾之间,有一汪清泉似一条丝巾般地斜穿过去,注入水汪汪的大海,没有人,也没有海鸟,只有无处不在的阳光显示着一份寂静之中的热烈。嗨,这画不错!什么名字?李佳明喝了口农夫山泉,问考萍。没名字,考萍正把塑料袋里的食品取出来放进冰箱里。不会吧?李佳明站到那幅画下面,仔细地瞧了瞧。谁画的?没名字。考萍嗵地关了冰箱门,仍旧回答这三个字。都没名字……不会吧?cf,李佳明看到了角落里的签名,心里有底了。

他回到座位上,捏了捏喝空了的纸杯,把挂在T恤领口上的墨镜重又戴回到头上。他像个盲人似的沉默地坐着,噘着个嘴,注意着有个身影忽远忽近,在桌子和橱柜之间移来移去,忙碌个不停。

那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帮他的鼻子和这个黑影之间建立了隐秘的联系。

你歇也歇了,水也喝了,也好走啦。考萍忍受不了屋子里紧张而又尴尬的气氛,开口催他。之前李佳明还在犹豫着该怎么说,这时他可不管了。我知道谁画的,肯定不是你。他用指关节扣了扣桌面,提醒考萍。哼,不一定吧,你怎么知道我画不了?移动的身影站住了。你、你女儿都告诉我了——想不到吧?李佳明不管考萍的反应,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黑影胸口上的史洛华奇水晶挂件闪出光来,一下、二下,瞬间就被黑暗吞没了。你女儿,你女儿……李佳明咽了口唾沫,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措辞不好,改口说,我女儿路上说了,她说你在跟一个叫陈峰的搅和在一起,泡在一起。哈,算了吧你,别在我面前抖弄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我女儿会这样说?黑影坐到了桌子对面,两条赤裸的手臂搁在了桌子底下。噢,她当然不会说搅和,但意思就是那意思。李佳明蹭了蹭鞋底,为自己的措辞不当不好意思。小孩子不会说话你也不会说——什么东西!考萍踢了李佳明一脚,李佳明幅度很大地哈了哈腰,下巴差点磕到桌面上。他赶紧讨饶说,别这样凶嘛,我只不过是问问罢了。你是谁?你问什么问,我的生活你管不着!考萍的嗓门跟她的火气一起大了,李佳明反而冷静了下来,头脑中此行的目的似一条闪电,刹时间把他的内心照得亮堂堂的。

他取下墨镜,丢到纸杯边上,别过头去眼睛睨着拂动的纱窗。本来我还没当一回事,现在从你的反应来看,你跟那姓陈的,跟那cf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可、可你知道那cf是什么人吗?当初你送宣宣去他那狗屁画室学素描我就反对,这家伙是我们下海市最烂的流氓你知道吗?还画家呢,画家个屁!李佳明尽量心平气和地表述意思,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太高了,高得都降不下来,这让他有一种无能为力的难受。好在如果他轻声表达的话,考萍会装着没听到,他这么一嚷嚷,她就没法不回话了。你看看清楚这是在哪里?嘴巴放干净点。考萍手一伸,拂掉了桌上的空杯子。哼,又不是在cf的家里,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李佳明赌气似的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过来放到桌上,却没忘记问一声,你要不要喝水?

考萍白了她一眼,没反应。

咕嘟咕嘟,李佳明把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可还是想喝。他到这时才明白了,自己是实在太饿了。中午他们虽然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停了会儿车,可李佳明嫌那儿的快餐太油,只是给女儿买了包牛肉干,自己没吃东西。带女儿出去玩了那么长时间回来,也不客气一下,问问人家饿不饿的。李佳明嘀咕着起身去开了冰箱门,里边除了新填进去的超市食品,就存下半盆剩饭和一点青椒炒肉片了。他把这两份东西倒在一起,拿到厨房放进了微波炉里热一热。加热时间他开了三分钟。这三分钟他可没闲着,水池里有两个碗他水龙头一开就顺便洗了。他做这些事很专心,没察觉有那么一会儿考萍站到了他的身后,想把微波炉里的饭菜倒到垃圾筒里。李佳明洗碗的动作挽救了他迟到的午餐。考萍皱着眉头,不声不响地又回到了座位上去了。

热好了的饭菜端上桌,香气扑鼻,可李佳明烫得直搓手。其实专用手套就挂在不锈钢钩子上,考萍懒得去提醒他。他找不到筷子就拿了女儿牛奶杯里的调羹吃了起来,吃得头也不抬。吃吧、吃吧,噎死你!李佳明吃得那么热乎,似乎冒犯了考萍,她的嘴也不停地诅咒着他。可李佳明才不去管她呢,世界上什么事情比填饱肚子更要紧的,他吃了几大口,终于问考萍有没有啤酒。有就给一罐嘛,别那么小气嘛。他眯着眼跟考萍贫嘴,考萍的火又上来了。去死吧你,你想得倒美。考萍真想再抓起纸杯摔他一下,但最终只是动动脑子罢了。我给钱还不行吗?我当年可是把什么都留给了你和宣宣,都算得上净身出户了,现在喝你一点酒算得了什么?考萍愤怒的样子在李佳明看来很有趣,就继续做考萍的思想工作。考萍不想跟他斗嘴,拿了半瓶料酒摆到他的手边,说,喝、你喝,喝了你就给我去死。考萍老是死不死

的,李佳明不乐意了。他用手掌擦了擦嘴皮子,说,考萍啊,我这可都是为你好,你想想你这是在扮演什么角色,你好歹也是下海市里的名记者,给这样一个烂男人做情妇,你不觉得丢人吗?填饱了肚子,李佳明觉得该说点有分量的话了。算了吧,我的事情论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我、我、我跟他好又怎么啦?考萍算是给李佳明逼到绝路上了,所以她也挑开天窗说亮话。什么?现在轮到李佳明犯迷糊了。什么?你跟那个cf真的有关系?考萍狠狠地盯着这个嘴巴和眼睛都大张着的男人,猜准了他不是在没事找事地戏弄她。她搁在桌子底下的手掐了自己一把,心想自己这叫不打自招,真是昏头了。你们、你们真有关系?李佳明把面前的塑料食盒一推,站起身来。那、那、那他可是有老婆的,你、你也去做了个第三者插足!李佳明记起了当年考萍骂自己的话,舌头开始变利索了。考萍低下头,垂发遮挡住了她的半个脸。李佳明没看见考萍脸红了。宣宣不是都跟你说了吗?过了好一会儿,考萍才辩解道。你呀你,你帮帮忙好不好,小孩子的话我也信?我、我、我这样说你可是想给你打个预防针!李佳明急得手指哆嗦。来不及了,考萍不想再纠缠下去了,也站起身来。她都被李佳明吵得头晕了,她想回卧室里去。李佳明不依不饶了,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你混蛋,你他妈的自己也不是一个样儿,你不是有什么狗屁原则吗?你不也去跟有家室的人乱搞吗?你他妈的当年当着别人的面我跪下还不原谅我,还要跟我离婚!你搞得我没法做人!搞得我人格分裂!你混蛋!混蛋!混蛋!李佳明连敲了三下桌子,考萍一个急转身,手臂在桌面上一扫,饭盒和酒瓶乒乒乓乓地砸到了地板上。

两个人都惊呆了,都一下子忘了是怎么吵起来的,都说过些什么话,有过什么动作。两个一片空白的大脑透过四双失神的眼睛彼此对望着。短时间内屋子里唯有急促的呼吸声。

我、我单身那么多年了,我没啥对不起谁的。考萍嗫嚅着。那你对得起cf的老婆吗?你们不都是女人吗?你对得起宣宣吗?你自己也这样那你当初为啥逼我离开女儿,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李佳明的胸脯一鼓一鼓,声音变得瓮声瓮气,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他报仇心切,神色紧张地四处瞧了瞧。我——考萍失语了,她迟疑一下,迈开了脚步,梦游般地朝卧室走去。你别走,李佳明叫住了她,而她居然很听话地停下了脚步。你给我好好听着,你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你不要不承认。李佳明瞧了瞧考萍的反应,见她是在听着,又补充说,我给你两条路,要不你今天也给我下跪……要不你、你,李佳明一时想不好说什么,这时他看见了考萍从米灰色小褂里滑出来的黑色的乳罩吊带,他一下子有主意了。他口齿清楚地说,要不,你让我睡一觉。

听李佳明这么说,考萍的脚步再次移动了。她没关卧室的门。那卧室的门是紧跟着走进去的李佳明关上的。

李宣本来在舅舅家好好的,可她要玩小哥哥的奥特曼,起先小哥哥还让她碰碰,后来就不肯了,两个人打了一架,李宣就包也没背地跑回了家。她因为打架而心怯,就没摁楼下的门铃,而是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下边的门和上边的门。

她先看到门口老爸的登山鞋,继而又看到撒了一地的饭菜和碎玻璃片。她明白这屋子里刚才肯定发生过些什么,而她很可惜地错过了。她靠着鞋柜想了一会儿,但想不明白的事情,李宣过一会儿就不去想它了。她只做自己能做的事,上卫生间找来了扫帚和畚箕把脏东西扫了,仿佛是在班级里做值日生似的。她歪着脑袋四处察看了一下重又变得干干净净的餐厅地板,快乐像朵小花绽放在她的心尖上。她认定她只要表现得足够的乖,天就不会塌下来,妈妈的笑声就总会在她耳边响个不停,爸爸就会带她去杭州玩的。这时,妈妈的卧室里有些个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出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听了听,又推了推门,房门是锁着的,好像爸爸也在里边。至于爸爸在里边和妈妈做些什么她就不明白了。她觉得自己也蛮大了,应该想一想这些个事,就从卫生间搬来把小椅子放在房门口。然后她坐在那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是李佳明开门出来的声音惊醒了女儿。爸爸妈妈带着她上杭州西湖边玩的梦刚做了一半,李宣揉了揉眼睛,老爸的两条长腿就从她身边跨过去了。李佳明正蹲在门口系鞋带,李宣突然问道,爸爸,你跟妈妈又结婚了吗?李佳明手里的鞋带抽紧了,他的心也紧跟着抽紧。他根本不敢面对女儿忽闪着的大眼睛,只是交待了一句你妈妈病了,就头也不回地开了门出去了。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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