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2008-09-05李来兵
李来兵
咪虎跑没已经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王老师简直快急疯了。开始的那几天,他还能吃口饭,喝杯水,这两天,他是一点心思都没了。周老师给他端过饭,他闻都不闻一下,就说拿开拿开,“拿开拿开!拿开拿开!”王老师别着头,手像苍蝇拍子探出老长。周老师边把盘碗再撤下去,边抱怨,“我丢了也不见得你会这么急,不就是一只野猫?丢了魂儿似的。不吃,不吃饿死算了!我看你到底能不能饿死!”周老师说罢,解下围裙,打算到教室去待一会儿,她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王老师那副死相。
“你再说一句野猫?”王老师跳下地拦在她前面。
“可不就是一只野猫!”周老师冷笑着。
“你再说一句!”王老师举起手。
“野猫!野猫!野猫!”周老师大叫着,又把手握起来,卷成一个喇叭,向四周喊:
“就是一只——野猫野猫野猫!”
王老师的手一折,上前抱住了她的嘴:
“你能不能不叫?!”
周老师挣扎着,用指甲抠开了王老师的手,狠命地喘了一阵:
“你真想捂死我呀王士宙?!”
王老师站在那儿,呆呆的,浑身鼓起的气一下泄没了。他们还从没打过架,但是,他真想和周菊花打一架。
周老师一走,王老师又软软地摔在床上了,他背着头,一口一口地哈气,他实在想不通,都三年了,为什么周老师还是死咬不放说那是一只野猫?怎么她心里就总容不下一只猫?它都跑没了。都二十多天,一个面影儿也不见。咪虎要是再不回来,那可让他怎么好啊?
王老师看看表,把周老师端下去的饭拿出来,扒拉了几口,他也要上教室去了。再怎么,课都不能耽误。学校的好多老师学生都知道他丢了猫,也帮他找过,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他们知道丢了猫自己会有那么软弱,而且因为这个,他还差点儿和周老师动了粗。这么想,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周老师,有些想立刻见到她。
教学楼就在他们的房背后。他们在的这个中学原来是一排又一排的平房,成为重点学校后,区里为改善办学条件,拆了五排平房,盖起了两幢教学楼,两幢楼就像装粉笔似的,一下就把原来平房里的几千人统统都装了进去;这就腾出好几排房子,新的投资没下来前,这些房子也不急于拆。校领导商量了一下,说不如把房先分给单身教职工们当宿舍,实际,单身教师男男女女加起来也住不满一排,剩下的房子,又不够全体教职工每家一套,但是既然分开了口子,也不好就此收住,论资排辈那一套显然难以服众,怎么办,老办法,抓阄。王老师家是周老师抓的,周老师的手气就有那么好,房子就像鱼缸里的绿毛龟,给她那只手轻轻一捞,就连汤带水捞了上来。那些天,周老师可真是扬眉吐气!周老师说王老师幸好不是你那只臭手,你那只手也就是个爪子,我这只,才是个抓子。王老师的手除了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没少用来抓彩票,每抓必空。抓进去多少钱,周老师先开始还给他记着一本账,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懒得计算了。即便零敲碎打他也不敢再填这个无底洞了,再填,就是让自己纵身跳进去了。
他们本来是计划另买一套房的,苦于钱一直不凑手,王老师偷偷抓彩票也就是奔着这个目的,现在是,忽然白分到一套房子,要不说王老师忍得周老师的扬眉吐气。他们在附近那个小区,是有一套单元楼的,带着两间小平房,因为离学校近,好多陪读的家长都租住在那里,一时间,小区的房子洛阳纸贵。好多人宁愿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再租房子,也要想方设法把自己小区的房子租出去。王老师和周老师都带三个班,住远了,来回跑,怕身体跑出毛病来,眼瞅着学校外边的一排平房,心想能把那房再买一套就好了。在学校分了房子,这个计划就可以无限期推远。
小区呢,也就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杂七杂八,又没有专门的物业服务,楼体的涂料斑驳陆离,配套的平房上都堆满了柴禾和木头,但楼道里都是清清爽爽的。门挨得近,只要有一家肯出来扫扫,就显得干净了。王老师的房子在五楼,怕赶不上潮流,一直都保持了简装。就是简单,周老师也不愿它粗糙,总是这儿那儿买一些小零碎同来,装点得颇有氛围。周老师还要王老师每天不管多累,必须洗了澡睡觉,不能把身体的异味大范围扩散。还要他少带喝酒的人回来,要他立即把那只猫送回去。
猫是那天王老师下班在校外的树下捡到的。王老师本来胳肢窝下夹着教科书,笔直地往家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喵呜喵呜”的猫叫传来,于是忍不住折了个身,看到了树下的那只小猫:
“你是叫我?”他蹲下来,摸着它的脑袋,心想这猫怎么不怕生人。
他一摸,猫又喵呜喵呜叫起来,好像直怕他丢下它再走了,叫得王老师心都碎了。
王老师知道这猫饿了,也顾不得找找它的主人,抱着就回了家。
回家才看到,小猫是走不了才一直在那儿,它的一条腿上有血迹,大概是从树上跳下来摔着了。王老师赶紧找纱布给它包扎,又跑下楼买了一袋奶粉,小猫看起来真是饿坏了,粉红的舌头像一缕小火苗,迅速而干练地在乳白的碗里收缩。王老师看着它,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把猫还回去了。
“你看我给你抱回来一只猫。”周老师回来后,王老师说。
“不要不要。”周老师问都不多问一句,就摆起了手。
“咱们家就缺一只猫。”王老师的笑有些尴尬,他知道周老师一直拒养宠物就是怕把家弄脏。
“就缺一只猫吗,咱们家?”周老师好像一下抓住了王老师的小辫,笑眼审视他。
“也不用你养,不用你动一指头。”王老师的口气有些恳求。
“你还嫌这家不够乱?”
“我来天天打扫家。”
“谁打扫它还不在这屋里?”
“它是一只流浪猫,是没娘的孩子。”王老师强压着泛起的火气。
“那也不要。不要不要!你不把它拿出去,可别怪我把它拿出去!”
“你想把它往哪儿拿?”
“我随便扔到大街上。”
“你敢?”
“看我敢不敢!”
王老师举起手,又落下来。他抱着猫,一边轻轻拍着它的小脑袋,一边往楼下走。小猫好像在他的怀抱里要睡着了,偶尔发出一声低浅的喵呜,又不放心似的抬眼看一下他,喉咙里呼噜呼噜打起了鼾。它像一团毛线盘缩在他胳膊上,把王老师的胳膊捂起一片毛茸茸的暖。王老师不由一阵心酸。他站在楼下想,把猫送人?或者再放到那棵树下?
不可能!他听到自己在心里愤怒地呐喊。
“不可能!”王老师又大声地叫出来,好像对面就站着周老师。
他想起可以把猫养在楼下的平房里。那两间房平常放自行车,放一些不用的家具,他迅速打扫出一间,又找了一个箱子,上面铺了一层沙子,告诉猫那儿就是它的卫生间,然后把它放下,指着四周说,咪虎,这就是你的家了,在家里你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怎么就怎么,别人她谁都管不着。
为了表明自己的愤怒切实掷地有声,那天王老师没上楼,和小猫睡在平房里。周老师对此表示无声的轻蔑。她虽不再干涉王老师养猫,猫这件事上,却也从来与己无关,都是王老师每天下去送吃送喝。
半年后,王老师的父亲病逝,已七十多的母亲被他接进城来。母亲真是老了,好像是一下就
老了。原来,王老师数过,她嘴里是有八颗上牙的,父亲不在了,她的上牙一下只剩下三颗了。好像那五颗都长了翅膀,翩翩着去追父亲了。父亲在世的时候,都是父亲做饭,父亲这一走,好像是母亲的牙先感到不安,一颗一颗,一颗一颗往下掉。她的下牙也只有四颗了,上边的三颗和下边的四颗又不是整整齐齐对在一起,母亲吃起饭来,仿佛两把钝锯子,左右来回地错着,那哪还是在吃饭,分明是要把另外七颗牙也都一一错下去。王老师常想,要是那七颗牙都掉了也好,都掉了他就给母亲装一副新牙,一副假牙。那几颗牙却说什么都不肯再掉一颗下来,好像它们也觉得自己掉够了。母亲吃饭,就总是那副样子:错着,错着,错着,错着,磨饭一样,这边磨着,那边已经有饭汁从嘴角流出来。
“真恶心!”周老师端着饭碗躲到厨房里去一个人吃。婆婆刚进门的时候,她还能忍受,觉得说不准她还能帮上什么忙,自己这个家,实在是乱,处处看着都乱,她就是能帮着打扫打扫家,或者洗洗衣服那也算帮大忙了。现在看来,不但没有这种可能,还总是让她不舒服,看着不舒服,想着也不舒服。
“那是我妈,也就是你妈。”王老师也端着碗钻进厨房,向周老师赔着笑脸,“你忘了我娶你那天,拜堂那天,你还亲嘴叫了她好几声‘妈?”
“她就是你妈!我妈才不是那样!”周老师说我那天叫是没办法,我不叫就会让人们笑话我这个媳妇,我叫还因为,“那是你王老师的妈。你的亲妈。”
周老师想起那天闹哄哄的场面,眼不觉眯了起来,表情一丝甜蜜游荡:那些人,他们怎么会想出那么多馊主意,让他们互舔口腔“糊窗户”,让他们互咬脸蛋“吃苹果”,还让他到她身上找“大白兔”,一定找出两只;就是他们出的一个“吃麻糖”的题目,让她真真切切接连叫了婆婆几声“妈,吃糖”,“妈,吃糖”。
这些却一下就远了。那些热闹闹的场面还在,那些人也还在,是他们一下远了,一下给从那些场面中,从十几年前鸟一样弹飞到了十几年后。
“你妈怎么会一下变成这样?那时看见她多精神利落。你还记不记得她给我们生头灶火,给我们倒尿盆?你还没起……你怎么就那么无穷无尽,一回又一回,一回又一回?”周老师放了碗,很害羞地低声喃喃。她的手紧紧抓着,她觉得身体暗处有一股热流在涌起来。
“岁月呗,岁月。”王老师说,王老师痴迷地看着周老师,他好像从她那儿看到了她看到的,然后,他也一下就在那热闹闹的岁月中了。
阳台上的阳光充沛而热烈,把他们的脸照得通红透明。他把手从下伸进妻子那只空空抓着的手中,就像塞进去一把殷实的柴火。腾!他们同时觉得自己给一种默契点燃了。
他们手拉着手往卫生间里去。他们现在只能到卫生间里去。母亲还一个人在客厅磨着饭。王老师把门一推,就去脱周老师的衣服,周老师的两只“大白兔”刚一掉出来,他就再也忍不住把头埋了上去。周老师“啊啊”地叫着,王老师也“啊啊”地叫着,都声音低低的,王老师一边“啊啊”地叫,一边又去褪周老师的裤子。他们还没在卫生间做过爱,没在白天做过爱,一想起现在既是白天,又在卫生间,他们觉得简直就像又给投了一把火在火里。
卫生间的门就是这时给推开了。王老师的母亲吃完了饭,进来取卫生纸擦嘴。他们都忘了母亲总是一吃完饭就到卫生间取卫生纸。母亲还嘟囔说都哪儿去了,吃个饭也不好好吃?
母亲的眼神,按说不会看到他们的情景——他们又那么迅速,母亲一进来,就齐刷刷把衣服再套回去,但周老师总觉得自己给看到了,不但看到了她的“大白兔”,还看到了自己把手抓在她儿子的脊背上,看到了自己火辣辣通红通红的脸。王老师甚至也开始痛恨母亲,神不知鬼不觉就蹿了进来,让他炽烈起来的阳刚倏一下就遁没了。那种突来突去的疼痛像一缕刀光把他斩得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当周老师哭哭啼啼说“你要再不把你妈弄出去我就出去”,王老师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他意志很明确:母亲是该到楼下的平房里去了。
母亲就被安排进猫的那间房子里。和猫在一起,她也有个伴儿。“妈,咪虎以后就是您的半个儿了。”王老师把母亲搀上床,又把行李给她铺开,“您也不用叠被子,不用出去,您困了就赶紧躺下来。有精神了,就陪猫说说话,您不知这咪虎能听懂人话呢。是不是,咪虎?”
咪虎很温柔地喵呜了一声。它显然看着母亲灰白杂乱的头发有些陌生,看着她筋脉盘结的手也有些陌生,看着她的眼睛,和歪歪扭扭的衣襟——那衣襟简直就是一块天然上好的沙滩,猫一个蹦跃,直接就跳上去,打了个滚儿,又卧下来,喉咙里呜咙呜咙的,眼睛细眯,好像满“沙滩”都是阳光。
是第三天上,猫跑丢了。
猫跑丢是因为母亲开了一次门。“您怎么就开门了呢,不是给您在房里安了便盆,尿桶,您怎么就能开门?”王老师很生气地站住看一眼母亲,又在地上踱几个来回。
“我想出去见见真风。”母亲说。
“您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坐着,这屋子缺风还是缺氧气?就您那样的胳膊腿,您发什么癫?出去走走?您能走到哪儿去?”王老师越说越觉得生气,咪虎跑丢后一夜没回来了。
“您要是也走丢了怎么办?您要我上哪儿找您去?这能是村里!”王老师说。
“我坐不住……”母亲委屈地,头低下来,好像终于看出了儿子是不高兴的,是生了气。
“我让您和猫住一起您好像很委屈,非得要出去走走?”王老师好像也忽然觉出一股委屈之气,“您知道您和我们住一起,有多影响……生活?”他本来想说情调,但是“情调”,母亲怎么懂。
“您怎么连一只猫都看不好?”王老师说,鼻腔发酸,他只好掉过身去。咪虎居然给看丢了,又是这样一位母亲,他能怎么说她?他说多少又有什么用,咪虎已经给看丢了。
那次王老师没用怎么找,猫就自己回来了,是两天后。咪虎一回来,王老师就打定主意再不能依靠母亲看住它了。万一以后侥幸没丢,那也只是万一。
王老师把隔壁那间房的东西往起堆堆,腾出一片地方,放了咪虎的“床”,又放了咪虎的“卫生间”,又在靠墙的地方盘出一块空间,把从体育老师那儿要来的一打乒乓球放进去,觉得乒乓球也不够它尽兴,又偷偷把周老师的一个毛线团拿下来,挂在高处的钉子上。咪虎要是能把它撕下来,它就真的太神勇了。
每天,王老师都会按时下去送饭,一份给母亲,一份给咪虎。母亲的饭是周老师做的,咪虎的也是,但王老师觉得总给咪虎吃馒头喝稀饭实在怠慢它,他打听出自己的一个学生家长在菜市场卖鱼,就让他每周来的时候提一些他爸爸剥剩下的鱼内脏过来。第一次,王老师就发现学生给他的袋子里根本不是鱼内脏,是两条完完整整的大鲤鱼,他的火一下上来了:
“我叫你给我拿鱼了?你给我背背,我当时是让你拿鱼还是拿鱼内脏?”
“那些破东西您能吃?”学生挠着头,很委屈,也很不解。
“是给猫吃。给猫!”王老师说。
“猫也不吃那些破东西呀,我们家老黄就连鱼骨头都不啃。要是鱼放时间稍长一点,它连闻
都不闻一下。”老黄是他们家的猫。
“你们那是猫吗?那就是一个猫老爷。”王老师笑着,他想猫也是有品位的,养猫也能分出格调,他不说出来是怕伤了学生的自尊。
王老师平常在家攒起的火没处发,就找这些刺头学生发一通,然后再和风细雨安抚他们一顿,因为那时火已经熄灭了,王老师很容易就能做到和风细雨。周老师也动辄向学生发火,他们两人都和风细雨的时候,很是交流过关于“火”的话题,都觉得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火,这时一簇簇,那时一簇簇,烧不尽,吹又生。
他们都真动起火来,又谁都不管不顾。尤其是在猫这件事上,周老师常说她每天不是做两口人的饭,是四口,一个老没用的,一个小牲口。她每天一做饭,不由自主要多撒两把面,买馒头也得注意多买两个。还得考虑菜,考虑汤,而这些多做出来的要么给一张磨盘似的嘴嚼了又嚼,要么给一条猫腥猫腥的舌头搅来搅去,一想起这些,她就心烦得慌,就想和王老师吵。
“你以后再说我妈老没用,我就掐断你的舌头!”王老师说。
“老没用的老没用的!”周老师嚷说不是老没用是什么,“有用你让她过来和我说句慰心的话?我把她儿子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她和我说过一句慰心的话?”
“我是你养的?”王老师说,“你公道说,我这么样都是你养出来的?”
“就是我养的就是我!我不但养你这个懒人,还养那个老没用的,还养那小牲口!”
“你再说我就掐断你的舌头!”王老师举着手。
“老没用老没用!小牲口小牲口!”周老师示威似的嘴一次次伸向王老师的手,她要看看王老师到底敢不敢把那只手打下来。
“你再说一句!”
“老没用!”
“你再说一句!”
“小牲口!”
王老师的手狠狠击了下去,击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心烦意乱地出了门,出门又没有好去处,就钻进了母亲的房。母亲好像一点都看不出儿子脸上的变化,兀自坐在那儿摇着晃着,摇着晃着,昏昏欲睡。王老师真是失望了,母亲连关心儿子的能力都没有了,母亲真是老得用不上了。
他又到咪虎那边,咪虎一见他就眼睛发亮,三跳两跳进了他的怀,喵呜喵呜地喊着,喵呜喵呜地说着。王老师拿额蹭蹭它的额,它的喵呜喵呜就一声声低下去,好似骨子里的温柔给他的亲热一点点化开了,一点点散播出来,把他一肚子的戾气挥发掉了。
只有咪虎才永远疼人呵。王老师想。
三年,咪虎长得就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其实三年哪是说的那么容易,别人不知道,王老师自己是清楚的,这三年就是一天一天过来的。一天一点柔情,一天一点心血地把他分光了。没有了咪虎,他王老师的魂儿还往哪儿附去?
王老师上班里看了看。课堂上有几个男生头顶头扎在女生们后边,不知又在密谋什么,王老师远远拿眼一瞪,他们嬉皮笑脸散开了。还没到上课时间,王老师去三楼初一年级找周老师。周老师也是班主任,班主任要比其他任课老师在补助上稍有体现,但要经过一个竞争的环节。王老师记得周老师为了当这个班主任,没少在家里下工夫,背诵各地名校的教学大纲。有一回,竟至背着背着,头一靠他的肩就睡着了。
三楼一样鸦雀无声,却分明又有一股盛大的气息,向着四堵墙膨胀。每一块闪过的门玻璃后,都能看到齐刷刷的脑袋向前向下栽着,偶尔有一眼望出来,也立即警惕地收回。
王老师在周老师班的后门,斜着往里看去,没看到周老师,又跑到前门,讲台上也没她,到她们教研组问,都说来了,上班去了。王老师心想她没在班也许是上厕所了,没再上去,往初三教研组进去坐一会儿。
几个老师都问他猫还是没下落?又说起猫奸狗忠的话题,“没良心的,丢就丢了它,值不得为这么个小东西伤筋动骨。”一下让王老师联想到周老师骂咪虎的话一一小牲口,心说你们懂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临上课前,他们约好了下课后到外边的小馆子喝酒,王老师本来打算下课再去找找咪虎,他们强硬,也就不好推辞。
他们经常一起喝喝酒,喝喝酒也就是为说说话。学校远离市中心,所有的热闹似乎也都远离着他们。他们能说的又有限,除了工资就是职称,除了学生就是学生,说过了这些,才想起王老师家跑没了的猫,说都二十多天没回家了,怕是让人给逮住了。
“你说他们逮住,会不会,吃了它?”王老师端着一杯酒,谁都没发现他的手在微微抖。他想起那年人们吃果子狸引发“非典”的事,他一看到果子狸的照片就想到猫。
“猫肉是酸的。天下最不好吃的肉大概就是猫肉。”一个老师说他吃过猫肉,是他一个卖菜的亲戚,猫吃了死耗子给药死了又不舍得扔。
“他怎么会吃猫肉?他怎么下得了这口?!”王老师说,他不经人劝,就把酒咽进了肚子。他实在不明白,那么可爱的猫,居然有人吃饱了撑的会吃它。越这么想,他越觉得咪虎是给人逮住了,逮住,又吃了。逮住的人哪儿能是他?
王老师又大口大口地吞起酒来。
“吃老鼠的人都有。”另一个老师说。
“你们知不知道蚊子炒一盘那可是上等的佳肴美味?”前一个老师说。
“你们知道那年我在北京一个农庄看见什么?看见人们在那儿涮孔雀。”
“怎么人们什么都吃?”王老师给他们简直说晕了。
“人们是不敢吃老虎肉。”
“人就差尝尝自己是酸的是咸的。”
这么着说够了,他们又说到王老师家的猫,“说不准它就是给你圈怕了,出去溜达溜达。猫奸是奸,就是不想让永远困在一个地方,这一点倒是像人。”
“可我要是不圈住,它就会跑出去,跑别人那儿。”王老师说,他也觉得总是把咪虎圈起来不对,他应该领着它常出去遛遛,就像遛狗那样。可他哪还有这样的机会,二十多天,咪虎怕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悲伤起来。他现在已经没有奢望让咪虎再像头一次那么回来了,他只求它能给一个善良一点的人逮住,只是养着它,养着它,养到咪虎自然死。
“它也许就是一个人浪迹天涯去了。”他们安慰王老师说。
“天下多少老鼠,你也不用发愁它没吃的。”他们又说。
“你们说,”一个老师凑过来,笑着,“它会不会一路播爱,像乾隆下江南那样,等它老了,连自己有多少后代都数不清?”
“那可说不准,碰上猫这情种。”他们都脸红腾腾地笑起来。
王老师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又怎么出的小馆子,怎么回的家,又怎么一睁眼看到了周老师,他是一点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憨憨地笑着,攀在周老师的膀子上,是周老师给他擦了又擦满脸的汗。她开始还骂他,不理他,到后来,就见她去给他打水,然后把他放在怀里,像给孩子似的,给他一把一把擦起脸来。擦着,擦着,他把她抱紧了。
后半夜,王老师醒来了。他还把周老师摇了醒来,他问周老师晚上躲哪儿了,没在班也没在教研组,“你是不是有相好了?”他嬉笑着。
“你才有相好的呢。”周老师拧住他的鼻子,说她哪儿都没去,就在班里,在学生们中间坐着,静静的,坐了一个自习。
“我有相好?我有相好也是咪虎。”王老师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