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

任　白

一

时光飞逝

这湛蓝的一天是用泪水洗净的

而混乱的爱情渗入泥土

悄悄躲进丁香的根茎

衰老在一条土路的尽头

——像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大道》

在忍耐、咆哮

和牺牲前的静默中

收获尊严

收获此生的重量

你这倔强、微小的一生

能否被纪念

凭什么

我们要接受

这条长路上的酷烈和羞辱

凭什么

我们写下这些文字

让鲜血和野心在历史中结晶

或者打着哑语

和懵懂的后来者漠然相对

这个疑问是没有尽头的

可是我们的生命总有尽头

像散佚的残简

无法拼读连缀

让石壁上的启示录

在魔咒中发出幽暗的光芒

所以有人会在疼痛中欣悦地呼喊

所以有人在对前世来生的怀想中耗尽此生

二

酒后，时间滑落到灰色的清晨

柏油路面湿漉漉的

脚步声从远处折返

你白色的脸庞在窗帘后面

你黛色的眼神在晓雾的后面

每一个夜晚

每一个夜晚

每一个纵情和失悔的时刻

每一段被欢乐刺痛的沉沦之旅

手足无措的一生

就这样在晨昏交替中

步履散乱

脚印清晰

长笛银色的声音在河面上流淌

你的手指无声地跃动

我们微笑

我们回家

而家是一只船屋

是流水上漂泊的一枚小小的坚果

三

我们发现

自己被埋在历史的火山岩下面

那一瞬的鲁莽是在史前时期

在混沌初开之际

在追悔抵达之前

一派沉寂

我们沿着大陆的边沿

小心翼翼地搜寻

海浪在脚下聒噪

鸥鸟在痴望中坠落

时间和命运像一副玻璃棺椁

我们的前世今生

我们的死与活

我们的爱与恨

都在惊愕中对望

呵呵

我们在一场葬礼中长大

在衰老中轻狂地远行

在一次逆时针的漫游中

看见我们来的地方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四

在路上

路和时间混淆一处

人就是岁月疼痛的触点

在路上

双脚互相追逐

歌声缠绕，成为美丽的绳结

在路上

山把大地折叠起来

一堵墙友善地站在风的侧翼

在路上

雪花凝结在四十岁的早晨

一支香烟慢慢自毁冤魂不散

在路上

我们被力量驱赶着

红色的浆果在枝头兀自成熟

在路上

鞋子拍打地面亡灵纷纷惊醒

爱情辛辣的目光烫伤褐色的脊背

在路上

我啊是命运派出的一支箭矢

射中自己缓缓坠地

五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从外星来的

惊惧和猜忌在眼中躲闪

然后是对峙和角斗

他血腥的气息喷到脸上

你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呵呵，从烂熟中爆发的陌生

是能杀人的

嘿

我们，我是说——我

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尘土中像水珠一样狼奔豕突

以匿名的方式潜入地下

在最好的年代

我们魂飞魄散

在最坏的年代

我们锦衣玉食

六

你的眼睛每夜在门后升起

你的手指每天在空中舞动

你的歌声从斑驳的墙壁上滑过

在楼道里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风

生活啊

你连绵不断的日常场景

晃动了一下

又晃动了一下

而我在其中

颤动了一下

又颤抖了一下

但这一切

在泪水中浸泡过的一切

离海，离它幽深的喟叹

还很遥远

七

玄色的火中有一条琉璃路

你赤着脚走过去

紫水晶小小的巢穴就在那一边

去年秋天

在一本旧书里被夹扁了

而我，也被夹在脆薄的书页之间

像是一堆散佚的文字

失去意义

失去紫水晶好听的咒语

很多时候

我们悄悄祈求

一次冷酷而又坚决的死亡

烧掉历史的残卷

翻新记忆

翻新我们受伤的洁癖

也许，真正垂死的

是死亡本身

是腰斩来路的绝决

啊，那就和受辱的初衷

和残损的腿与鞋子

和解吧

和衰老的呼喊

和背叛的沉默

和解吧

和暗淡的紫水晶

和干枯的眼神

和解吧和解吧

我们还在和死亡暧昧地对峙

对下一个早晨欲罢不能

对隔夜的爱情意兴阑珊

八

就像今夜

黑暗忧伤而又慈悲地覆盖我们

你在她柔软的披肩里

安静地蜷着身体

那杯酒还在窗台上

可是此前的岁月却落寞地沉在杯底

我们还要不要保持疼痛

要用什么确认它

尖锐的爱情

如果我能说出

那个秘密

如果这一生的血肉

能够抵偿灵魂的债务

那么快乐就不会背叛

而沉醉就是今晚的夜曲

嘿，你

美丽的姑娘

请站在窗口

让街灯微黄的光芒捧着你的影子

让阵发的疼痛赞美你无声的笑容

九

天暗了下来

大雾和安魂曲一起降临

松树的针叶嵌在黑暗里

愤怒的芒刺

在寂静中隐忍

你的眼睛贴在车窗上

贴在温凉的隔膜上

总有一天

你的爱情出发

向冷漠混沌的时间

发起长途奔袭

你的鲜血

烫伤大地暧昧的植被

你的失败

骄矜地在脸上闪亮

是啊，在岁月的山脊上颠簸

我们只能交出自己

才能找到自己

我们只有献出血肉

才能祭奠灵魂

十

一个复仇者的故事

莫名重演

伟大的忍耐和执拗的目的

突然点亮了一小段混浊的时光

黄昏，黄昏

在昼与夜的交界处

被一个传奇击中

不安的脸

紧攥的手指

就这样塞满虚空

仇恨是有重量的

但生命没有

回忆是有重量的

但故人没有

时光是有重量的

但历史没有

爱情是有重量的

但爱人没有

是的，我们的心智和爱欲

就这样被半路截杀

我们世代不绝的梦想

变成一个口信

在风雪弥漫的驿道上冻僵

如果我们自己成为信使

丢失了祖先的信件

会不会向自己复仇

斩杀失重的游魂

复苏大地上的梦想

十一

深入暗夜

像潜在海底

稠重的荒凉围拢上来

四周的冰冷有紧致的密度

那要我怎样呼吸

怎样呼喊你的名字

怎样靠近心底最忘情的篝火

我梦见去年

一起在山坡上的风中枯坐

干黄的蒿草下看得见积雪

和我们轻轻晃动的影子

后来钟声响了

我们相视而笑

快乐来了

不要躲闪

也不要追赶

就这样和它待在一起

就这样和它默默相拥

再看它轻轻转身由近及远

可是这一切

和我们隔着很少的光阴

却隔着很多的山峦

我们被什么摄住魂魄

被什么挤压成两块临近的石炭

遥遥相望

无法点燃

十二

我听见沙漏的呻吟

看见自己在追打自己

被殴者的嘶吼，和

追逐者急促的鼻息

凶狠地交媾

撞击出哀痛的交响

从冰河期开始

多少物种消亡了

它们的骨殖完全石化

成为隐秘暗淡的历史

你用力敲击

也不会有哭喊声

来惊扰你的耳朵

是啊，我们梦想尊严、善意和温暖的生活

可是时间却来羞辱我们

用虚无和恐惧

敦促我们自毁

完成流血的自渎

可是神性的渴望还在呻唤

如果没有复活许诺下的糖果

如果没有金色的天堂路

我们还能否为尊严和优雅守灵

成为历史风暴中

一个残损的剪影

也许只能寄望爱情

铭记灵魂的债务

砸碎自己的骨头

成为生命倔强的薪火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