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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音乐

2008-09-05季红真

作家 2008年8期
关键词:音乐

季红真

没有任何一门艺术,能像音乐这样,调动起生命的整体感受。

声音早于人类的存在,所谓天籁是自然界的现象之一。用毕达哥拉斯的话说,就是“天体音乐”。动物和人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发出的声音也理应属于天籁。人类自己又制造出了各种器物,超自然的工艺带来了超自然的声音,从火药到机械,都可以爆发出特殊的响动。而这种创造也多少是对自然界的模仿,古老的风箱是利用人力造风的效果,火药、热兵器是对电闪雷鸣,以及地震等自然现象的仿真。这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嘈杂,人类需要辨别的声音也更加繁复。随着近代产业革命的洪流,工业化带来了全球性的机械轰鸣。对于这个时代出生的人来说,人工的机械音响也是自身以外的世界声音的组成,西方现代主义的音乐以大量的不和谐音,表现的就是这种人工音响组成的世界,表达对于现代文明的反抗。而各种声音仿真的技术,从立体声、杜比到高保真,都试图复原最真切的现场声音,近似于排除所有细菌的真空室。然而这又超出了声音存在的客观现实,反而显得不自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声音可能是在没有其他声音干扰的状态下存在。这近似于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人声鼎沸的广场大声地哭喊,以高分贝的声音呼唤母亲。现代科技在模仿自然的同时,也失去了自然。这真是一个无法克服的矛盾。欧洲近代的浪漫主义运动,核心的思想就是回归自然。它的先驱卢梭号召人们返璞归真,并且发明了简谱,使音乐的传播更加便捷。结果是最直接地应用到各种实用性音乐的普及,从政治到战争,其中也包括摹仿人工音响的现代主义音乐的流传。而音乐则是人类的心灵对各种天籁有选择的模仿,所以是文化的产物。首先是辨别音色,区分不同声音的音色差别;然后是在形式上发明一些音程,在音阶的变化中组成旋律,无论是欧洲的五线谱还是中国的工尺谱,都有一个逐渐形成的漫长过程;再后来则是变化出各种固定的调式等。在汉语中,乐有喜欢的意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乐也有喜悦的意思,“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就使音乐区别于一般的自然音响,也区别于其他实用性的人工音响。音乐、音乐,简单地说就是声音的愉悦。至于音乐的各种要素,则是诞生于人类丰富的文化活动中,比如祭祀时娱神的歌咏,比如劳动时协调动作的节奏,比如婚嫁等世俗生活中有规律的歌哭等。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以整齐的四言形式,便于记忆歌咏,风、雅、颂涵盖了民俗、历史与祭祀等典章制度,都容纳在一定的音乐形式中。能够制造乐音,是人类具有文化创造性的体现。而能够传播,则是人类特有的复制自身的能力。禽鸟求偶时的鸣叫、兽类厮杀时的哀嚎,都是出于本能,感情相似而不可重复。只有人能够借助声音将本能升华,并且创造出描述这种本能的形式,音乐因此成为人宇宙性的体现。反过来说,人是以音乐的形式,区别于动物表达本能的生理——声音行为。民间有悲伤时“女哭男唱”的说法,这是近似于动物的反应,同时也是文化性的表现。男人的唱一般借用现成的歌曲,有的女人哭的时候也是有腔有调的,而且要符合特定的文化身份,比如民间小寡妇上坟时的哭喊,合辙压韵且有旋律感。故在汉语中,歌与哭并列,形容真挚的情感表达。

文化性并不意味着音乐可以脱离自然,它仍然是依赖自然存在的事物。不同风格的形式,也明显地受到各种自然条件的限制。别的不说,仅就乐器而言,古代的罄是石制的,蒙鼓需要兽皮,都是取材于天然物质。而风格的特质,更是受到自然环境的制约。尽管许多的曲调失传,原始的音乐已经不可复制,但从保留下来的歌词看,风格的差异也是明显的。北朝民歌的粗犷开阔,与南朝民歌的细腻回旋,都体现着山川地理的基本差异。所有的高腔戏几乎都是源自北方和西南一带,起于南方的昆曲一经流传到北方,立即慷慨了不少,即使是进入宫廷以后,也保持了相当刚健朴野的民间成分。

人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物种,他或她发出的声音也间接地受到自然地理的影响。古代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说法,把人的嗓音和乐器相提并论,可见就是人创作的文化中,声音与自然物也有着密切的关联。房龙认为,寒带高地的人声带质量不好,相反地中海一带的人声带富于弹性适宜歌唱,所以欧洲最优秀的独唱歌手都出在南欧;但是寒带人的纪律性强,合唱的效果比南方的人要好。种族的形成发展是自然淘汰的结果,体质等生理条件和自然环境关系密切,食物的品种有赖于自然的物产。就连文化的传播,也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在版图之内,不同风格的音乐当然可以流传,在版图之外,则只有邦交国家的艺术作为政治活动的附属品得以交流。在中古的时代,西北荒凉的高地与沙漠,使交通阻隔,西域一带的音乐是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后,随着商贸活动传到中土,西洋的交响乐,也是在近代开海禁之后的殖民城市中首先出现,一开始是为侨居的外国人演奏,逐渐被中国人所接受,成为城市的艺术。我在乡下的时候,有一个附近的农村青年,他来农场的宣传队,目的是想看一看大提琴,画了图纸回去,准备自己也做一只。他的想法受到了知青的嘲笑,可见西方的音乐对于乡土社会来说是陌生的,对于乡村青年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那个青年实在是一个勇敢者,他的追求显然还要面对整个乡土社会的排斥。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一个外省的广播电台在对农村的广播中播放了交响乐,结果有的地区的农民愤怒得把喇叭都砸了。只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文化的传播变得广泛,富裕起来的农民才有能力学习西洋的乐器。二十年以前,就看见过北京郊县的农民买钢琴的报道,去年到河南安阳,又亲眼观看了一群村姑组成的军乐队演奏。

至于音乐的题材更是受到不同自然环境的影响,这在许多标题音乐中最明显,莫扎特的《维也纳森林》、小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都是典型的代表。在无标题音乐中,也大量地存在对于自然的描述,对于具有同样文化背景的人来说,最直接的联想也是山川景物。自然对于音乐的影响,和生命的周期也有关系。按照荣格的观点,无论文化如何发展,每一个心灵都是原始的心灵。也就是说,文化的发展过程要在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过程中,重新演示一遍。这就使不少人文学科的专家,特别注重对于儿童行为与心理的研究,进而接近人类心智发生的一般原理。音乐也是这样,即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总是可以在最原始的风景中受到启发,产生创作的灵感。特别是当一种音乐形式已经成熟得近于僵死的时候,新生的一代人就要寻找新的表现方法,来容纳自己对于世界的独特感受,回归原始艺术是最便捷的途径。最突出的代表就是中国的谭盾,他把古老的埙一类民间乐器引进交响乐,改变了交响乐配器的传统,描述出原始蛮荒与神秘的自然状态,表现出个体本能的向往,而且在有限的时间中容纳了无限的空间,产生时空同体并且无限伸展的

效果。他的音乐素材几乎直接取自天籁,其中包括敲石头一类自然状态的人为音响,心灵的好奇融入在自然的博大神秘中,这就回归到音乐最本真的状况,也就是它的起源之点。

和宇宙自然最紧密的联系,是音乐相通于其它艺术的枢纽。比如文学,欧阳修的《秋声赋》是一个例子,他是用语言文字描写自然界的声音,如果没有文化就无法和他产生共鸣,但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听懂音乐,用简单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理解。文革的后期,有一对著名的男女歌手,他们的二重唱在收音机里播放,我知道的一位退休老人,抱着半导体兴奋地说,这个歌真喜兴!

音乐的这种人类性,使它一脱离自然的状态,就被统治者所利用,这使音乐一开始就具有了阶级性。在中国,庙堂音乐是官方祭祀的重要部分,前些年出土的大型编钟与石罄,也只有在庙堂中才摆得开,需要许多人的配合才能演奏。上古的六经之一的乐,是所有贵族子弟必须的修养。孔子急遑遑要恢复的周礼,和乐并称,成为中国特有的礼乐文化,“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形容文化毁坏的极端说法就是“礼崩乐坏”,至今如此。按照辜鸿铭的说法,礼是协调身体的动作,那么乐则是为了调节心灵。孔子论乐的言论不在少数,薄薄一册《论语》,与音乐有关的记载多达七八处,称得上是一个音乐的鉴赏家。著名的如在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又如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莞尔笑而曰“割鸡焉用牛刀”。他认为《韶》乐尽美又尽善,《武》乐则尽美未尽善。至于“郑声淫”,则下流得和小人一样危险,靡曼淫秽而不人流。美是指艺术性,善则是指伦理性的教化。韶乐出在齐地,与他的故乡鲁相去不远,容易亲和是必然的。此外更是由于符合他礼乐结合的教化理想,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就使这位老夫子也有走偏的时候,比如由《关雎》联想到“师挚之始”,实在是牵强。但是,他对于音乐抚慰人的精神作用,确实是有领悟的。悲孺想向他问礼,他称病推辞,使人弹瑟而歌让他听。而且,他对于民间文化的重视也包括音乐,他把礼建立在诗的基础上,由来自民间的乐来统一。“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吾从先进。”所以,他的教化不是空穴来风,更近于一种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的疏通,使文化得以和谐有序。

音乐伦理意义进一步的引申,则是君子和小人的类比。黄钟大吕用于庙堂音乐,以声音的浑厚悠远而体现着宏大的风格,至今仍然是被推崇的美学境界;所以屈原愤懑“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就是指君子遭贬,小人得道的恶俗世风。这近似于“弄璋之喜”与“弄瓦之喜”的差别。乐器的物理性质决定了等级制度的文化结构。丝竹一类的乐器则更低一级,因为音量有限,风格上便小了一号,最多也就应用于后宫。杜牧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根据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后庭花”是曲牌玉树后庭花,想必不是用钟吕伴奏,大概是宫廷里丝竹一类轻型乐器伴奏的靡靡之音,是亡国之君欣赏的音乐。商女是河南来的女子,因为不了解亡国的悲恸,只顾得意地吟唱。丝竹多数情况下是属于民间的乐器,在世俗生活的领域中使用,特别是青楼瓦台多有配备,所以“夜夜笙歌”又是纵欲无度的隐语。至于游离在权力结构之外的隐者,则多是以琴为文化的象征。著名的姜伯牙与钟子期的友谊传奇,在中国流传甚广,而且衍生出知音这个形容精神高度默契的词。姜伯牙摔的琴是古琴,至今也还在文人圈子里流行。那一年到常熟,跟了朋友去一家名为“乡村回忆”的茶馆,喝着功夫茶,听一男孩子弹古琴。第一次见识了古琴的形制和弹奏的方法,同时也了解了一些相关的知识。作为边缘的乐器,古琴连琴谱都是独立的,不用工尺谱,标注指法来连缀曲谱,可以想见难度,因此也很难普及成为大众的器乐,只能适应文人的精神修养,最多也就是少数人的雅集。

不仅是孔子,也不限于中国,音乐的教化作用是所有宗教都要借助的形式。佛教有佛教的音乐,道教有道教的音乐,就是最原始的萨满教,也有手鼓一类简单的乐器。西方也是如此,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多次提到要用健康的音乐陶冶儿童的心灵,禁绝萎靡不振的音乐。毕达哥拉斯认为灵魂也是音乐,像不同长度的琴弦反映出数的关系,各音符之间比例恰当构成的灵魂才是和谐的灵魂。基督教的音乐历史悠久,而且带动着音乐各种形式的革命。从管风琴到钢琴,从简单的旋律到交响乐的成熟,并且诞生了巴赫这样伟大的作曲家。唱诗班的形式可以追溯到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也影响着近代各种世俗音乐声部的配置。都是以音乐的方式,使人的心灵从世俗的烦恼中解脱出来,升华为一种精神信仰的境界。世俗生活的各种场景,也都有音乐在发挥效用,婚葬嫁娶都有相应的曲调,或者喜庆或者哀伤,适应着人们不同的情感要求。在政治领域中,音乐的这种功能也经常被发挥到顶点,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歌,每一支军队都有自己的军歌,甚至每一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校歌,它们都有确立精神、整体协调心理的功能。二战时期的日本,为了煽动民众投入扩张的侵略战争,把宣传军国主义的歌词填在一些流行歌曲里,充当临时的军歌。冷战的六十年代,美国摇滚音乐兴起的时候,中央情报局非常地紧张,认为是共产主义国家用以瓦解青年的文化策略。与此同时,文革中大量的进行曲,都是三四十年代左翼电影的插曲,用来鼓舞政治情绪,而且是配了高音喇叭强行灌输。一些域外来的人,诧异于中国怎么整天放军歌。到了后期,干脆像泼妇吵架一样,以简单的旋律反复地重复一个句子:“……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这种声音暴力的效果适得其反,只能引起无言的抵触,甚至愤怒的反抗。意识形态的因素不用说了,就其音乐素材的来源,也完全脱离了民族与民间的文化。

相比之下,文革前的一些歌剧,不管主题和故事如何,由于音乐来自民间,能够拥有广大的听众,可以在时间与空间中流传。五六十年代,真是中国民歌的黄金时代。一群音乐家深入尚未被现代商业文化冲垮的民间社会,采集音乐素材,整理民歌,被称为西部歌王的王洛宾是最杰出的代表。而来自乡土的一群民歌手,带着原汁原味的嗓音浮出地表。才旦卓玛等一大批少数民族歌手,是群体的展示。而且各个地区民歌手中都有卓越的代表,比如郭兰英对于山西民歌的创造性贡献。就是用于政治宣传的大型制作,也因为音乐素材的丰富与优秀歌手的强大阵容,具有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躬逢其盛的几代人,情感的教育中都留有明显的痕迹。就是在穷乡僻壤,在文化的沙漠中,对于音乐的记忆也是困境中重要的精神支柱。尽管很多的时候,要掩饰,要偷偷摸摸地哼唱,因为在那个时代,所有抒情歌曲几乎都被纳入黄色歌曲的范围。这是开

禁之后,通俗歌曲迅速占领市场的重要原因。邓丽君风靡一时,台湾的校园歌曲遍布校园,一个八度就可以唱红全国,实在是多年单调亢奋之后,累积的疲劳需要休息。

紧接着是国门洞开,是外来文化的猛烈冲击,是迅速发展的现代化建设,是商业大潮的汹涌,是多媒体信息传播的迅速普及。年青一代人生存环境的改变,加上无所顾忌的自由本性,对于长期阻隔的西方音乐有着本能的好奇。特别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作品,尤其激发着革命性的想象力。这也是音乐再一次回归本源的运动,生存的体验,是人们创造、接受音乐的基础。流行歌曲就是当代的都市民歌,有的还是民谣。“西北风”是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恋乡情结;摇滚是当代人情感的宣泄;“黑鸭子”为代表的各种轻音乐,则是现代人的浪漫情感寄托于对自然的单纯想象。一直到二人转的流行,更是对于最本真的民族生命活力的认同。而古典戏剧的再度升温,则是对于民族传统情感形式的发现。新起的演员在艺术上的创造是现代人的重新阐释,而大量五六十年代的原声光碟的再版畅销,既是怀旧也是激赏,是对消逝了的巅峰时期的艺术充满遗憾的回想……

在这样一种多样化的时代,音乐的功能也变得多样化了。教化的传统依然存在,只是与传统的礼越离越远。骆玉笙一曲京韵大鼓《重整河山待后生》,配上庞大的交响乐伴奏轰动全国,是爱国主义教育的最好方式。礼的崩溃对于文化来说是福是祸,一时难以说清楚,但是对乐的解放则是显著的。各种不同的音乐流派都可以获得听众,特别是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国际化的大都市,世界各地的音乐都有狂热的崇拜者。世界三大男高音频频亮相,各国的交响乐团川流不息地演出。更不用说各种前卫的音乐,在年青人中引起的强烈反响。其中大概以美国的音乐传播得最快,从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到甲壳虫乐队,从乡村歌曲到美国黑人的蓝调,摇滚歌星杰克逊成为新一代人的文化偶像。这首先是因为美国是—个移民的国家,是种族博物馆也是音乐的博物馆。开放的心态使美国人可以欣赏各民族的艺术,接纳各民族流浪的艺术家,在现代的形式中容纳多样的人生情感。古典音乐的升华,现代音乐的宣泄,和谐与不和谐,乐音与噪音,大型的交响乐与各种小型的民间演奏,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知音。音乐的抒情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心灵的体验可以自由表现,各种形式的尝试也多被冠以各种前卫的称号。

我对于音乐的最早印象,混合在对世界一片懵懂的整体印象中,就像看法国新浪潮的电影,声音伴随着色彩,形象,在一定的时段中流逝,完全分不出镜头。故乡的风声、水声、野兽的嚎叫、禽鸟的鸣啭,水乳交融成混沌一片的音响世界。人工的机械只有水碓捣米的声音,单调而肃穆。樵夫的野唱和牧童的呐喊,是天籁的一部分。家人的琴声和歌唱,是最初的启蒙。清脆的童稚男声齐声朗读,引起的联想也是溪水等自然风景。

少年时代,学校的音乐教育对于我最大的恩惠,在于形式与技巧的启蒙,把音乐从混沌的世界印象中分离出来:知道有简谱,合唱有声部,人的音域有差别等,知道在胡琴笛子之外还有风琴和手风琴,知道中国有冼星海和聂耳这样伟大的作曲家。我参加了合唱队,一开始在高音部,后来觉得吃力,又向老师请求换到了中音部。我参加过小合唱,到县的广播站录过音。隐约记得还充当过一次领唱,是在学校的演出。一直上到大学,我都喜欢参加合唱,那种融化在集体中的感觉是克服孤独最艺术的方式。当年的儿童歌曲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曲子一般,歌词内容贫乏,几乎没有一首可以记住。不少调皮的男孩子,自己填词改写,表达对于文化规范的反抗,很有一点后现代主义戏仿的艺术手法。比如把“小松树,快快长,快快长大盖楼房”,改成“……快快长大盖茅房”。中国的儿童歌曲本来就不发达,到了文革就更不用说了。个人的多少怨愤其实都算不了什么,只是对于孩子来说太残酷了。

母亲是喜欢音乐的,粗通二胡和笛子。略有余暇的时候,她就会自得其乐。从她那里,我知道了广东音乐的一些曲目,比如《步步高》等,知道了古曲《梅花三弄》。有了收音机以后,又听到了许多著名歌唱家的声音。母亲的同事中,不乏来自城市的,有的还受过专门的声乐训练。一位同学的母亲经常在家里昂首高歌,还有一位住邻居的阿姨在学校的大合唱中领唱。她们唱的都是比较西化的歌曲,发音的方法明显和民歌不一样。那个时代是严酷的,但也有它浪漫的一面,各个单位的文体活动都很丰富。母亲学校里有一个军乐团,每到节庆的时候,就在游行的队伍前面吹吹打打地行进。国庆的夜晚,还要到天安门广场参加联欢。我曾经历过一个狂欢之夜,在礼花的间歇中,所有的人都纵情地歌舞说笑。就是在乡下的时候,下放锻炼的大学生和知青中文艺人才也很多,有的甚至能唱《赞歌》,那是著名歌唱家胡松华的经典曲目,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也是声音的模仿秀。母亲学校的工会活动,经常是到北京看演出,这给我提供了在高级音响的环境中听音乐的机会。有一次是看战友文工团的演出,马玉涛等几位著名的歌唱家轮流出场,演唱的效果明显比收音机要好。还有一次盛典,困难时期过后,迎来了那一年的大丰收,许多艺术家来县里演出,就在母亲学校的大礼堂里。郭颂也来了,他唱了好几首东北民歌,其中有乌苏里船歌。当时他正值盛年,声音饱满、音色丰沛,歌声像河流一样回旋在整个礼堂中。音乐填充着童年狭小的心灵,使想象的天空变得宽阔。谈不上什么鉴赏力,但是特别地喜欢听民歌,尤其是少数民族的歌曲。

这种偏好持续了多半生,文革后期的许多革命歌曲都是在传统的民歌中填词,特别是江西民歌与陕北民歌大为盛行。不少电影的插曲也在地方民间音乐中寻找素材,各种植根于乡土文化的地方戏剧也很丰富。在一个思想禁锢的时代,这些音乐抚慰了我心灵的伤痛。歌词通常是记不住的,只有旋律从耳朵进去又从嘴里流出来。更不像话的时候,是连旋律也不记,只欣赏音色的特点,张越男的华丽与张印哲的洪亮通透,都是我记忆中宝贵的音乐财富。偶然听到了一张娄乾贵的唱片,全身通泰舒展,连续几天都是迷迷瞪瞪的,真有“三月不知肉味儿”的感觉。上了大学之后,我还经常唱那个时代的歌曲,便被朋友劝告以为太土,还专门找了一首托赛里的《小夜曲》,叫我学唱。至于随口编歌词的毛病,则一直被外子嘲笑至今。

我读书的大学在一座殖民城市,也是中国早期的现代化城市,有悠久的外来文化传统。同学中不少来自大城市,都有相当好的音乐修养,还有从歌舞团转业的,文娱人才极多。—个系可以组成大型的乐队,上百人合唱《蓝色的多瑙河》。每个系都有独唱的人才,都有

组织合唱的指挥人才,至于弦乐四重奏、两个声部的小合唱和男声四重唱,只能算是小品。那个时候演唱的歌曲多数是外国的,最多的是俄罗斯的,学生会组织的音乐讲座也以外国音乐为主。同时流行音乐也在兴起,经常可以看见一些小伙子弹着吉他坐在阳台上低声吟唱;联欢会上还有同学弹电吉他;水房里歌手云集;浴池中都有人哼着曲子走舞步。那是艺术最时尚的年头,美学正热,上宋代文学课的老师拿着东山魁夷的绘画讲解,拎着录音机放张家锵唱的古曲诗词,意在培养学生的艺术欣赏能力。在班级的联欢会上,有一个山西来的男同学嗓音宽厚,用山西方言唱《交城的山》,迷倒了不少女同学。

那个时代的音乐形象是丰富多彩的,带给我的冲击近似于目迷五色。我像一个饕餮之徒,不加选择地摄取。首先是一些传说中的名家名曲得以真正耳闻,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比如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和独奏曲《新疆之春》,大城市知青们经常挂在嘴上。比如贝多芬和莫扎特,所有对外国音乐有接触的人都要提到。比如爵士乐,我是在乡下野地的窝棚里,从一本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音乐词典》中看到这个名词,知道是美国的黑人音乐。那几年,听了不少著名音乐家的代表作品,最喜欢的是西亚风格的音乐。在所有的交响乐中,俄罗斯的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孤零零的船随着波涛的起伏忽上忽下地颠簸。还有海菲斯的《流浪者》,暮云低垂的草原上,一行人赶着马车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后来,看到张爱玲谈音乐的文章,说最受不了的就是小提琴,把人生可以依恋的东西都拉没了。海菲斯的演奏可以说是典型,可人生原本也没有什么靠得住的东西。就是邓丽君的歌曲中,我最喜欢的也是一首怀念故乡小山村的歌。在陌生拥挤的大城市里,山野之人亲近自然的本性,只能借助音乐得以巩固。别人操着各种音乐的行话,头头是道地分析交响乐,听得我头晕脑涨。至于指挥的艺术就更不懂,后来在一个朋友家,用高级音响播放卡拉扬指挥的交响乐,听了以后才多少有些开窍,他的指挥风格极其严谨,和小泽征尔的风格确实不一样。张爱玲说交响乐是计划好了的阴谋,四下里埋伏好突然杀出来,像“五四”运动一样,浩浩荡荡地冲过,然后又什么都没有留下,可谓形象与深刻。交响乐的时间形式是封闭的,描述的空间因为过于饱满而拥塞。我才能够应对朋友善意的改造,坦然地承认自己对于民歌的推崇,以为国外的多数歌曲是国外的民歌,西洋发声法也是基于西洋民歌的发声法。

音乐的爆炸形成新的噪音,强制性地敲击着人的耳鼓,使空间更加拥挤,彻底倒了我的胃口。进入北大之后,第一个感觉便是宽敞和安静。学生的文娱水平自然不如从前的学校,但是各路著名歌唱家纷纷来演出,有了选择的余地。女友中多有音乐爱好者和艺术鉴赏家,相约了看演出是课余的常事。有一次,一个颇有名气的男高音来开独唱音乐会,我和好友去听,回来的路上,我问她感觉如何,她答曰像一头牛在吼。她从小吹箫,且性情平和,受不了高分贝的振动原在情理之中。从此以后,不再用这样的方法折磨她。只是在日本的时候,朋友请我们一起去听早稻田大学的男声大合唱,又一次经历了大振动。那是一个世界知名的合唱团,有着悠久的历史,不少学生因为参加他们的活动连续留级也在所不辞。他们的节目分三组,有分声部的大合唱,有男扮女装演唱的诙谐曲,还有民间风格的抒情歌曲。这是我一生听到的最好的青年男声,在此之前,我只是在北京听过芬兰蝈蝈合唱团的无伴奏合唱,因为是用芬兰语演唱,歌词的意思是无从知晓的,只有美妙的声音留下难以忘怀的感受。于是明白歌词只是帮助发音的媒介,真正的艺术体现在声音中——但那是一群中年人。这次是她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尚未回答,她便说,他们的演唱真体现着日本人的团队精神。我深以为然,觉得她把握了音乐的文化精神特质。

进入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听音乐无疑是最好的方式。有一次在莫斯科,一个作家的大型聚会中,看一支乡村民间音乐团体的演出。所有的女演员都穿着花布的紧身大摆裙,随着节奏鲜明的音乐浑身抖动,脚下步伐细碎,快活地旋转呼叫。而且,他们使用的乐器中,有不少打击乐是农具和日常用品,连搓板都能敲打出明快的节奏。当时的感动是强烈的,俄罗斯正经历着空前的混乱,民生的状况很艰难,但是他们乐观而自信,这样的民族是不会被战胜的。这样的理解方式,对于欣赏音乐来说过于实用了。但是专业的关系,使我不得不经常从这个角度接近音乐。北京这个文化城市,也为我提供了各种机会。特别是成家之前,时间比较充裕,几乎所有的演出都要去看。从《编钟乐舞》到中国最早的现代流行音乐,从河北梆子到京剧,还有同学从家里带来的录音带。佐田雅志的歌曲就是这么听到的,他回肠九曲的歌喉唱尽了人生的悲凉。在人类文明的彼此融会中,我也因此接近了历史。也是在那位好友的家中,我问她日本的雅乐是什么,她立即打开音响。一种单调而尖锐的声音传出来,近似于中国的唢呐,但是比唢呐要柔和,曲调很简单,我听了一会儿就不听了。后来在京都博物馆,看见三个年轻人席地而坐演奏雅乐。一个吹笛子,两个吹近似于笙的乐器。他们都穿着唐代宫廷里的官服,无翅的黑帽子和翠绿的袍子,曲子也是翠绿的。由此推断,雅乐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回来讲给朋友听,她说那两个人吹的不是笙,而是筚篥。那么最早应该是从西域传到中国的,再东渡日本的。

成家以后的日子,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所束缚,几乎没有到剧场中听过音乐,最多是从电视里偶尔听一会儿。每每以“大音稀声”来自嘲,其实连稀声也做不到,附近的车站半夜卸货,巨大的响动持续了十几年;工地施工也是彻夜声光不断,再加上房屋装修此起彼伏的各种金属机械的噪音,耳朵几乎丧失了细致辨别声音的能力。只有邻近军营的号声带给人安稳的感觉,一日几次定时播放,使人从机械轰响的噪音荒原中获得秩序感。唯一可以娱乐身心的,是每日清晨的一阵鸟鸣,带给我遥远的回忆。外子是个音乐迷,听音乐的时候神情专注,要排除一切干扰。有一次听一个外国的歌剧演员唱《冰凉的小手》,因为我的打扰而愤怒,说这么经典而又精彩的艺术你居然不听。我无言以对,除了忙以外,我对于西洋歌剧确实外行,而且就是中国人的美声唱法,我也很难欣赏,总觉得有一点说不出的不对劲儿。直到迪迪拜尔起来,才改变了这种偏见。自然美妙的声音淹没了技巧,整首歌浑然一体,加上音色的华美,听得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时间紧张的好处,是我必须有选择地接近音乐。家里置办了音响之后,使我可以足不出户就听到上乘的音乐。特别是光盘的普及,选择的余地就更大了。所有走红的音乐,我几乎都听过。八、九十年代之交,有一种说法,京城的文化人业余就干三件事:读金庸、听罗大佑、看《读书》。最后一件事我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金庸的书则八十年代中就开始看,听罗大佑的歌曲确实是那个时候开始的。通俗歌曲能够创作到他的程度,实在让人佩服。他对于乡土和童年的怀念,对于现代人生存的尴尬,以及音乐形式的精美自然,都激起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共鸣。他表达了失去家园的现代人,对越来越遥远的自然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中国的音乐已经完成了自己艰难的蜕变,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崔健朴素的摇滚,唱出了当代人的迷惘;田震和大地纠缠在一起的歌喉,是对生存之本的巩固;李娜通往天国的声音,是灵魂寻找栖居地的渴望;至于三宝的音乐,更是自然之子回赠自然的浪漫想象,情感的形式是博大而又起伏舒展的……各种形式的音乐达到一定的水平,都可以诞生出优秀的作品。

尽管我听音乐的机会不多,条件也不能算好,但是我仍然是—个饕餮之徒。全家人坐在一起听古典音乐,是最愉快的时候。有了“随身听”以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带着耳机听音乐也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各种美妙的声音,带领我走出嘈杂的尘世,回归自然的母体,也回归了音乐功能的起点。我是—个凡人,不用操孔夫子那份圣人的教化之心。音乐、音乐,就是声音的逾越!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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