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会
2008-09-05刘长春
刘长春
中国的文人喜欢独处,也喜欢扎堆。现在流行的各种各样的笔会,呼朋引类,笔歌墨舞,在古人那里被称做雅集。笔会也好,雅集也罢,说明古今文人皆有同趣,这也是值得研究的一个文化现象。
王羲之现在过着一生中最为舒心的日子。由于家小还在建康,他一人住于官舍,忙完了公务,就有了许多闲暇的时光。会稽有佳山水,文人的性情,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与朋友的相聚,一切的一切都演绎为人生的一个快乐。
远离着纷争不已的京师,他的身边现在聚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孙绰,少有高尚之志,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已经十有余年,现在被王羲之引为右军长史,可谓终日形影不离。孙绰这人,性格通达直爽,又喜欢嘲讽别人,好开玩笑。他和习凿齿一起走路,一前一后,回过头来对习说:“淘汰淘汰,破瓦碎石在后。”凿齿应声回答:“簸扬簸扬,米糠秕谷在前。”王羲之和随行的朋友由是一阵哄笑。他没有去过天台山,却写了《登天台山赋》,说是“神游”,又十分得意,拿着墨汁未干的文稿送给朋友看,并说:你试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让人觉得既有点张狂又十分可爱。当日他的文名很盛,名公权贵故世了,其家属能够请到他撰写墓志铭,被视做莫大的荣耀,他为丹阳尹刘惔写的诔文中有这样的句子:“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确把刘惔之为官处事的特征概括到位了。有时,他还要卖弄一点文人的机巧和狡黠。王坦之的弟弟阿智,属于弱智,年龄大了也没有人嫁给他,孙绰特意去看王坦之,假装着说:“阿智不错,绝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子,我有一女,想让阿智娶她为妻,不知如何?”王坦之一直为弟弟的事情操心、担心,苦恼不已。想不到孙绰主动来提亲,真是喜出望外,马上告诉了父亲王蓝田。王蓝田当然也是又惊又喜。这门婚事一拍即合。待到媳妇娶进了门,他们才发现,孙女比阿智还要弱智。王羲之敬重孙绰,除了他的文才、谈论,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政事的不俗见解。平日里好像没有什么正经的孙绰,可是在北伐、迁都等这些大是大非问题上,却是正色立朝勇于进谏的直士。
谢安要比王羲之年轻十七岁,然而因为他卓尔不群且又多才多艺,如今成了王羲之的好朋友。此时,谢安正隐居于会稽东山(今浙江上虞县),闲暇的日子也多。“出则渔弋山水,人则言咏属文。”他性好音律,精通乐理,善诗,文章又写得好,被人称做“安石碎金”。谢安曾向王羲之学习书法,王羲之认为他“解书”。书法乃玄妙之技,王羲之就曾经说过“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的话。比如用笔,说起来真是有点深奥莫测:“凡作一字,或类篆籀,或似鹄头;或如散隶,或近八分;或如虫食木叶,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壮士佩剑,或如妇女纤丽。”(上引同,王羲之《书论》)可是,谢安一经点拨,就能触类旁通。现在,他隔三岔五地与王羲之会面,“倾筐倒庋”,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无话不谈,连羲之的夫人都有一点妒忌了。不是因为同性恋,而是冷淡、冷落了她的两个兄弟。他们一旦分别,又恋恋不合,谢安写信给王羲之说;“中年伤于哀乐,每次与亲友离别,总有几天心情不愉快。”羲之安慰他说:“年纪大了,自然如此,你还是多听听音乐,可以陶冶情操。”谢安的性格沉稳,如深沉的江水,与孙绰的开朗诙谐形成对照,世以“大才叠叠”许之。有一回,王羲之、谢安、孙绰等一批朋友泛舟东海。不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而是天风海浪,扑面而来,小舟就像飘浮其上的一片落叶,忽而被推上浪尖,忽而又被抛向波谷,孙绰、王羲之诸人皆惊惶失色,惟有谢安“吟啸不言”,于是,大家才进一步认识了谢安的度量。他后来出将入相,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击败符坚八十万大军于八公山下。捷报传来,他正在与客人一起“坐隐”;阅信,丢在一边,照旧“手谈”(《世说新语》说:王中郎以围棋为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相攻运意,胜负难分之际,客人又问信言何事,谢安喜不形于色,却慢声细气地回答:“子侄们已打败了秦军。”——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东晋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一个大胜仗啊!好像一切都在安排与意料之中。举重若轻,让人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后人称赞“江左风流宰相唯谢安耳。”杜甫诗曰:“无数将军西第成,早作丞相东山起。”(《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李白也有诗:“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
孙绰、谢安以外,王羲之周围亲近的朋友还有许询、支遁、李充。李充是卫夫人之子,家学渊源,写得一手好字。史书上说他的书法“妙参钟(繇)索(靖),世咸重之”。可见当时的影响力。现在他正在会稽郡下属的剡县担任县令。李充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但性格峻急,每见其父墓地的柏树被盗贼砍伐,辄咬牙切齿。一次正好被他撞见,手起剑落,史书上说是“刃之”,我怀疑是杀了人的。由是小少年纪就出了名。比如说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和他自己的诗“话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意思相近。他被王导辟为记室参军后,一直得不到重用,常有怀才不遇之叹。殷浩知道后问他:“你能委屈一下去担任个县令怎么样?”他回答说:“穷猿奔林,岂暇择木?”说是我就像走投无路的猴子奔向林木,哪里还来得及挑拣树木。于是,李充就被任命了剡县县令。
支遁是孙绰向王羲之引荐的。那时,支遁买山出家做了和尚,躲在会稽的山印山,钻研佛学,人与山相得于一时,孟浩然说是“能令许玄度,吟卧不知还”。支遁又精通老庄之说,独能揭标新理,王潆说他“寻微之功,不减辅嗣”。辅嗣即王弼。王弼这个早慧早夭而卓绝一代的天才,十几岁的时候,便“通辩通言”,出入公侯门第,“当其所得,莫能夺也”(何劭《王弼传》),折服了不知多少资深的名士和权要。由此可见支遁的不同凡响。孙绰意欲介绍他与王羲之认识,可是,羲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没有答理。王羲之看不起支遁,固然由于东晋士族子弟傲视旁人的积习,但是还有一个原因,即是他相信道教而不信佛教。一次,孙绰与支遁又一同去见王羲之,王照样端着架子不交一言,又因有事出门,车马都已待在门口。支遁忙说:稍候,听贫道说几句话,好吗?因此为论《庄子-逍遥游》,用老庄之学解释佛理,作数千言,滔滔不绝,“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遗憾的是这“数千言”没有记录保存下来,这是很可惜的。在《世说新语》中刘孝标注了支遁《逍遥论》的一段话,我抄于下:“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人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
逍遥也。”逍遥乃“至人之心”,是至人方可企及的精神境界,逍遥不能由泛化而流为庸俗化。刘义庆评价他的见解“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精彩之极。听者呢,“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因为处处是不同知识,不同见解,仿佛走进了新天地,一刹那似乎看见佛在云端拈花微笑,所以高兴得连忙脱掉外衣,解去腰带,竟把出门办事都忘记了。其逍遥新义之服人如此。支遁在当时被人称为“支公”,或是“林公”,是很受尊敬的。“他后来因为得了领袖群流的地位,对于佛法的传布,自然得了许多便利的。使佛理同中国的哲学发生关系,支道林是极重要的一个人。”(刘大杰《魏晋思想论》)真是不打不相识。从此,谈玄,成为僧俗两个世界沟通往来的精神渠道,王羲之与支遁关系也就更加密切了。
还有一个许询,修黄、老之术,隐于会稽,好游山水。他有一副好体魄,能爬山,时人谓之:“许非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他的谈论不俗,也是闻名于时的。每逢风清月朗之夜,朋友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他,少不了他。少了他,就少了一种情趣,一座无味呵!不过,他倒有些特别,一生布衣,自命清高,只以诗文、谈论会友,却绝不走终南捷径,以捞取一官半职。一次,他去丹阳郡守刘恢那里做客,晚上就住在刘的官台。见美食、新被,很是感慨,说是,“如果能够长久地保住这个地方,绝胜我粗茶淡饭住在东山呢!”刘惔回答说:“你如果知道凶吉都是由人自己造成的,那我怎么会不保住它呢?”那天晚上,正好王羲之也在座,听后也说:“假令巢父、许由遇见周稷和商契,应该没有这样的话。”巢父、许由两位高人心性旷达于物外,大概是不会以如此尘俗的东西作为谈论的题材的。在许询是临时的一个发挥、调侃,在刘恢却是骨子里的潜意识、认真,凡事都认真的王羲之却说得许询、刘恢他们二人脸上都有了愧色。
好了。现在王羲之和这些朋友经常相聚在一起,或游山,或饮酒,或论书,或品诗,或谈玄析理,或月夜泛舟于剡溪,或结伴漫步于禹陵。一次,朋友们一起听歌女弹唱,孙绰听任歌女敲击一支竹笛并把它折断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王羲之听说后,大大地发了一顿火,说道:“三代相传的乐器,让孙家小子像摔纺锤一样地给弄断了。”朋友们第一次领教了王羲之的脾气。要知道,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竹笛,却是东汉蔡邕避难江南时亲手制作。这支“故长笛”,“历代传之至于今”,亦曾为“江左第一”的笛子演奏家桓伊所有。他曾应王徽之之请为其吹奏“三调”,那笛声悠扬、高旷,时若清泉流过石上,时又如枯松遏于风中,真正称得上“独绝”二字了。笛声余绕,至今犹在耳边——据说现在流传的乐曲《梅花三弄》就是根据《三调》改编的。这样的一支竹笛,以后还能到哪里去找去买去收藏呢?所以,也难怪王羲之要发这么大的火了。然而,发火归发火,好朋友总还是好朋友。好朋友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又写信告诉他们说:“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有朋友写信给他,告诉他将来会稽相会,他又喜出望外:“云卿当来居此,喜慰不可言。……此地僻,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洞五百尺不见底,桃三千年一开花”的东湖,与嘉兴南湖、杭州西湖有“浙东三湖”之称。绍兴东湖是汉代开始采石而形成的,远看近看,都似苍翠古朴的山水盆景一个。若说水光潋滟也许不及南湖、西湖,但它山岩峭壁塘洞的奇特深邃,鬼斧神工,却是南、西两湖无法比拟的。除了东湖,王羲之和朋友们最乐意一块儿去的当是山阴道上。青山如黛,鉴湖似镜,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有时,走近一个溪谷,那是高高的山丘之间的一个山坳,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溪水潺潺,似可入梦。如果希望从喧嚣的尘世中偷得片刻安宁,或在烦恼的日子里想找个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大概没有比这样的山坳更好的去处了。
王羲之这种洒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了他精神思想上的一些变化,这种变化也潜移默化于他的诗文、书法,乃至于人生态度。老朋友殷浩北伐失败以后,谤言四起,终日闷闷不乐,王羲之写信劝他放开眼量。弘思将来。后来又被罢官,废为庶人,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用手比划着书空,只写“咄咄怪事”四个字,王羲之一次又一次写信给殷浩,“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让殷浩分外觉得友情的可贵。王羲之每给朋友写信,或思人,或尚友,或悼亡,或赠别,或征戌,或伤时,或遣怀,或纪事,虽聊聊数字,却言简意赅,情真词切。这些短简,都属急就,从实用意义上说,只不过是为了交流思想、传递信息,当时只道是寻常,但是却在无意间造成了有意追求而不可得的天趣妙笔,以后都成了中国书法史上著名的法帖。欧阳修说:“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如无穷尽,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为人也!”——真是绝妙的解读。现在,我抄录数则于下:
向遂大醉,乃不忆与足下别时,至家乃解。寻忆乖离,其为叹恨,言何能喻?聚散人理之常,亦复何云?愿足下保爱为上,以俟后期。
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
知须米,告求常如云。此便大乏,敕以米五十斛与卿,有无当共,何以论借?
一束平和之光,穿透人生的忧患、聚散、贫富、悲欢。显得那样地温暖、亲切、宽厚、优雅。心是一切伟大的起点。我相信,这些信手拈来的文句和任意落笔的书法,完全不是为了让人珍藏与张挂的。可是,这信到达收信人的手中时,却是眼睛一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藏起来。纸发明于东汉而普遍应用于两晋。但是,古纸都有一定的标准,大小只有尺许。王羲之的信札尺幅都不大,但数量又一定不在少数,因为他喜欢用写信这种方式与人倾谈,交流,“或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这可能成为以后唐太宗重金搜罗王字,古长安城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数以千计的书法真迹的一个来源,也是行书入碑版,僧怀仁、僧大雅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兴福寺碑》(又称半截碑)流传至今的重要来源。
光阴荏苒,又是一年春草绿。这不,过了寒食、清明,又到三月三日的上巳节。这一天,“官民皆挈于东流水上,日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絮”(《后汉书·礼仪志上》)。魏晋时代又因为士风的变化,逐渐沾染了踏春与郊游的色彩。
江南多雨。
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除了偶尔下雪,“雨夹雪”,那雨都挤在春天里下了。雨,落在诗人的诗笺上,仿佛也变得纤巧柔软起来:细雨、疏雨、微雨、薄雨……江南的雨下着下着就凝固了——“杏花春
雨江南”——成了一种意境与象征。
永和九年(353)上已节这一天,老天帮忙,一直下个不停的雨,说不下就不下了,和风习习,天宇格外地清朗。太阳照在兰渚山上,朋友们趁着暖和的春风,先先后后,如约而至,都会集到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来了。兰亭位于兰渚山下,昔日曾是越王勾践种养兰花的地方,现在却遍植了修竹。在一马平川的绍兴平原上,忽地耸立起一座又一座连绵起伏的群山,使山阴兰亭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象。山虽然不高,比起边上“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却全部被绿色所覆盖。用曹孟德的话说,就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温和静穆之中,清泉环阶,白云满石,时不时地还能听到清清亮亮的鸟鸣,“播种播种”的布谷之声,还有,“斑鸠加入了求爱的合唱,在那微湿的松树林”(马哈诗)。
你看,孙绰来了,溅、谢万来了,孙统、李充来了,郗昙、庾蕴、袁峤之、徐丰之来了……主人王羲之早到,与子侄一辈围坐在一张石桌,互相交谈着。小儿子王献之却坐在一棵长有节瘤的树根上,正在操琴。支道林一袭宽大的袈裟,被风撩起,就像一面招展的旗帜,正低头沉思着什么,若有新悟。许询最后一个晚到,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翩翩犹似云中鹤……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时几多人物——这真是一个规模空前的文人盛会。历史上可以与之比拟的大概只有石崇的金谷诗会了。以后,王羲之听到有人将兰亭会与金谷诗会并提,心里也是挺舒坦的。几十年前,西晋祭酒王诩将有长安之行,石崇邀集了“二十四友”中的潘岳、陆机、陆云、左思、刘琨,以及妻兄苏绍,凑足三十之数,从洛阳为之送行,一直送到河南县界的金谷涧,在他自已的庄园——金谷园游宴赋诗,“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往、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石崇《金谷诗序》)。
兰亭会,虽无金谷诗会的丝竹管弦之盛,然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按照当时的习俗和规矩,朋友们先后来到了兰亭的曲水修禊。大家或站或跪或坐于水边,按次序排列,然后置酒杯于上流,任其顺流而下,当酒杯停留在谁的面前,谁就取饮,然后赋诗。不能诗者,罚酒三斗。
曲水汇卧龙之泉,两岸乱石穿空,虽渟泓小溪,尺岫寸峦,居然有江山迈邈之势。只见酒杯飘流而至,在袁峤之前停下。袁峤之捉杯一饮而尽,然后绣口一吐,却是四言诗,诗曰:
人亦有言,得意则欢。
佳宾既臻,相与游盘。
微音迭咪,馥焉若兰。
苟齐一致,遐想揭竿。
道的是眼前景。话音未落,酒杯又停在孙绰面前,酒罢,又见他略作沉吟,亦赋诗一首,却是五言。诗曰: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
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天籁、地籁、人籁,群籁和鸣。有如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大家说有了些意境了,这“微言剖纤毫”,还是谈玄析理的意思,正是兴公本色。这里还在讨论着诗义,那边却众声喧哗了。原来这春水也流得快,酒杯一个个分别停留在庾蕴、王羲之、谢万前面,正争论着谁先赋诗呢!
庾蕴诗曰:
仰望虚舟说,俯欢世上宾。
朝荣虽云乐,夕弊理自因。
由“朝荣”想到了“夕弊”,只担心好景不长,盛筵难再。在这快乐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想到人生的烦恼和痛苦呢?可是,烦恼和痛苦就像空气一样免费、自然。人世的是非彼我,喜怒哀乐,都变得虚幻而微渺了。是呵!从自然中得到愉悦,又从自然中感受悲哀,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必须独立地面对整个宇宙,返回内心进行自己的思考。
谢万诗曰: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青萝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响,条鼓鸣音。
玄崿吐润,霏霞成阴。
王羲之诗曰: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
寥阕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哉造化工,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自觉敏感的心灵将景、情、理交融一片,就像是对支遁逍遥新义的诗化的又一种解说。
不觉红日西沉。一统计,四十一人中二十六人得诗三十七首,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
正待解散,谢安又提议为此番盛会编个诗集,请王羲之为诗集写个序言,也是留作纪念的意思。众人一齐称好,然后散了。
“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兰亭会真可以称是东晋名士风流最富文学意义的一次雅集了。举杯畅饮,放喉歌吟,在无拘无束轻松愉快的氛围中,人与自然悄悄地融合了。仰观一下远山:蓊蔚从树林升腾,烟霞在天际变幻;俯察几眼近处:修篁在晴空中播风,清泉在顺流间溅鸣。一切都显示出纯洁,一切都表现着自然。以一颗新鲜活泼自由自在的心灵领悟这世界,“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语)。千般污浊,万种思虑,都在一刹那间消遁;物我契合,精神自得,生命也就获得了新的意义。
可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人生几何,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人只有一次生命,死亡的阴影总是横亘在每一个的面前,生命因死亡的彻底终结而成为人类最宝贵的东西。死与生,生与死,死即生……神灭不灭?贵无还是崇有?道可道,非常道?无为而无不为?这些形而上的命题谁又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呢!“不惑”、“耳顺”之年难以不惑、耳顺,六十也无法“知天命”。“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对于时间、空间来说,“每一个过程都有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现在看,我们觉得是过去,但是从未来看现在,又成了他人后来说的过去。这是人的一大悲哀,但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大滋味”(王蒙语)。
——这也许是东晋名士的矛盾聚焦点。一方面是忘世,另一方面是人世,一方面是积极,另一方面是消极,一方面是潇洒出尘,另一方面是难以免俗。所以,人生总是快乐与忧愁相伴,生与死相随,而且还要不断思考着怎样才能超越。
仰观俯察,游目骋怀,久蓄于心胸的人生感慨与审美激情,刹那间被唤醒。王羲之铺展纸笔一挥而就,写成《兰亭集序》(或日《兰亭序》《兰亭诗序》《兰亭记》《修禊序》《楔帖》等)。序曰: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
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合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序文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从书法欣赏角度讲,传递的是士大夫优雅、平和的气息,秀美而且精致是它的主要风格。从整篇看,奇与正、疏与密、纵与横、平衡与失衡、对称与非对称,都和谐地统一于自然的挥洒之中。从用笔看,不仅是行行之间有变化,字字之间有变化,甚至每一笔内也含有微妙的变化。宋人姜夔有一个精妙的分析:“‘永字无画,发笔处微折转。‘和字口下横笔稍出。‘年字悬笔上凑顶。‘在字左反剔。‘岁字有点,在山之下,戈画之右。‘事字脚斜拂不挑。‘流字内云字处就回笔,不是点。‘殊字挑脚带横。‘是字下疋凡三转不断。‘趣字波略反卷向上。‘欣字欠右一笔作章草发笔之状,不是捺。‘抱字已开口。‘死生亦大矣亦字是四点。‘兴感感字,戈边亦直作一笔,不是点。‘未尝不不字下反挑处有一阙。”这和王羲之的理论,“为一字,数体俱入,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是完全一致的。想法和技巧比翼齐飞,都达到了前人所没有的高度和极致。据《世说新语·佚文》说,他用的是蚕茧纸、鼠须笔;道媚劲健,绝代更无。古人作书,强调纸笔相称与心的调和。“若用虚纸,用强笔,若用强纸,用弱笔”(王羲之《书论》)。会稽盛产剡藤纸,犹如雪月风云,可是王羲之不用,却用蚕茧纸,“所谓茧纸,盖实绢帛也”(宋陈槱《负暄野录》)。笔却难得,属散卓,那是白云先生送给他的。鼠须笔属硬毫,富有弹性,蚕茧纸可能就是王羲之所谓的“虚纸”。一刚,一柔,以动,以静,无不如意了。一正,一奇;可喜,可愕,也就可以一寓于书。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又因为喝了一点酒,那感觉似有神助。以后王羲之曾不断重写,可是终也难以达到第一个文稿的神韵,这是很奇怪的。细想,只有一种解析: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文中有二十个不同形态的“之”字,诗人说“之字最多无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线索,把一颗颗玑珠串联起来,然后编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如果时间是一部影片的话,我非让它倒回去,让那个时刻放得慢一点儿,或索性在开头时定格。然后,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王羲之笔走龙蛇,把才情,把想法,把技巧,一股脑儿都倾注在纸上,看着他怎样停顿,怎样涂抹,怎样收放和一次成功——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
一次,当代草书名家王冬龄曾经和我谈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写得那么温润、自然、充满生气,可能是在室外创作的,至少是在“透气的”与山川景物相连接的室内挥毫的。这话,曾经使我突然触电似的,一下子接通了灵感。我想起了读过的宋濂的《画记》:“先画兰亭一所,俯临清流,上甚艳龅。四面皆帘,帘卷,旁周阑楯,中设方几。几上墨、砚各一,纸三,二成轴。一布几间,有美丈夫从几后,冠竹箨冠,服大布衣,右手操翰,冥然若遐思,疑羲之草《序》时也。”作画者是宋代的大画家,名叫李公麟,那画题作《兰亭觞咏图》。《画记》明确地告诉我们,亭子的四面都卷起了竹帘,是“透气的”,与外边的“高岭千寻,长湖万顷”相连接。室内室外连成一片,新鲜空气进来了,书法艺术强调的“意”与“气”贯通起来,倾注笔下,故而有了《兰亭集序》“点画荡漾空际”的空间感觉。是呵!优美的环境、精良的工具、几十年如一日砥砺的技术,加上泉涌的文思与不可遏止的书法创作激情,所有这一切,无一不构成《兰亭集序》无与伦比的美:线条流动的美、用笔变化的美、布局空间的美,以及结字凝固的美。
天、地、人,和谐交融,谱写一阕生命的乐章。不,类似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一生的回溯,命运的阴影,明亮的色彩,甘美的凝想,欢乐与平和,激情与冲突……终于,它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的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罗曼·罗兰《贝多芬传》)。
“天下第一行书”就是这样诞生的!
掌声响起来!就像贝多芬听到的如雷鸣一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一样。
可是,后来人却是从文章、书法这两个不同的角度来谈论《兰亭集序》的。论文,“其笔意疏旷淡宕,渐近自然,如云气空潆,往来纸上。后来准陶靖节文庶几近之,余远不及也”(清,林文铬《古文析义》卷七)。论书,“右军笔法,如孟子言性,庄周谈自然,纵说横说,无不如意,非後可以常理待之”(宋,黄庭坚《山谷题跋》)。其实,古之写字,正如作文,不大分得清是在写字还是在作文,字即文,文即字,可见的、可言说的,汉字的实用功能与艺术功能,早已在王羲之笔下浑然不可分了。由技巧、形式的常理进入到“道”的层面和境界,就不能再以常理来看待了。那是“一己身心与自然、宇宙相沟通、交流、融解、认同、合一的神秘经验”(李泽厚《世纪新梦》)。这正是中国书法的魅力之所在,也是王羲之书《兰亭集序》让今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今夜无法入睡——
一千六百五十四年前的那一个夜晚,王羲之彻夜难眠,并有了一次最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我相信,他一定会感觉到,他写出了一篇生平最满意的文章与书作——这种高峰体验——人的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或者几次。
李商隐诗说:“不因醉本兰亭在,兼忘当年旧永和。”陆游也有诗:“兰亭修楔近,为记永和春。”
令王羲之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身后,修禊的兰亭,会成为中国书法的一块圣地——就像耶路撒冷是宗教徒的圣地一样。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