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比喜鹊更黑
2008-09-05陈家桥
陈家桥
1
陈宗柱踩在稻茬上的脚在曾经的许多个午后都有一种懒洋洋的舒坦的感觉,这从他大概五六岁下地开始便是这样。但是唯独在这个夏季,他那双踩在稻茬上的脚有了异样感,先还不是不适,他的脚他自己知道,反正是有点儿不对了。当然他没有多注意,因为眼睛晃在稻穗跟前那种细碎的剪影般的空隙,有时有风吹过,还能骚动着许多温和的热气。在弯腰时撅起的屁股,朝向身后收割过后留下的那泛着发白光泽的空地,一捆一捆的稻秆还睡在地上,村子里大部分人都雇用从江苏开过来的收割机,但他陈宗柱不用收割机,他是读过高中的,他觉得收割机是个不土不洋的东西,不如猫在田里用手割稻来得痛快。他记得十几岁时,在汪着水的田里割过稻,但那是哪几个夏季他记不清了,不过这个夏季,地里没有汪水,只是在每隔过一排之后,地里自然会漾起一小点水意,以前所谓的舒坦也就在那一点要滑不滑要黏不黏的泥土上。
但这个夏天不同了,太阳也还是那样,但终归是不同了。因为读过书,他还是明白一个道理,这么多夏天,总有一个夏天是要变化的,因此这个变化了的夏天真的来到时,他没有什么吃惊。在连续好多天剖稻中,感到脚踩稻茬的不适之后,他终于在某一天退出稻田,而这距离他把自家的稻田全部割完最多还需要两个下午的时间,但他知道他坚持不下去了,无论如何坚持不下去了。他学过物理,知道量变质变的道理,假如还在田里撑下去,很可能会倒在稻田里,而这对于目前一个人生活的陈宗柱来讲,不太合适。他不想闭着眼,躺在那里被乡亲们抬出稻田,再说这对稻田会是个不好的印象,它好好地长着,都那么多年了,何必让它发现自己不好好种田收割,倒在那算个什么事?他有一股痴劲,当然这都是他自己预留下来的,他自己很清楚。凡事有个度,他还要把稻捆背回去,还要把镰刀水壶还有苞草扛回去,还要把大锹、绳子和帽子、竹盒也一起拎回去。当他把地里打点干净,回到家中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回忆自己的田里还有两路的稻没有割完,就像一个剃头的人,头上还剩那么一条,心里滋味不好受。但他知道他不能硬撑,那样会更难办。
太阳落了山,以往这个时候他有的是办法,可以去串门,也可以往街上去,或者到别人家去。但今天不行,他现在回到房子里,脚不在田里了,现在感觉真实了,他知道他的问题在肚子里,他大概晓得是个不小的毛病,既然是从脚上开始感觉的,他就明白来势不小,他是个比较清楚的人。他已经吃不下了,所以最好不做饭了,可以把稻堆在稻场那儿已经盖棚的拐角,即使下雨,在那儿不会淋湿。然后他还是估算了一下时间,比如耽误一天什么样,耽误一个月什么样,或者就半天呢,那要到了城里才能弄清楚。他于是上床了,柜子里还有钱,他想数一下,但自己默念了一会儿,应该估计到一个大致的数字。柜子边上有一张条桌,条桌有三个抽屉,条桌上有一些书,书皮大多都翻烂了,从他床上的位置能看到那几排书,在床的边上是一排米缸,去年的米还有三缸呢,他一个人过,能吃多少米,吃不掉多少呢。他有些想睡,但一想到明天要上城看病,自己有些兴奋,赶紧吃上一支烟,靠在床头。房子里漆黑一片,窗户透进一点光线,村庄里显得有些苍凉,有时也有人从窗外经过,咳嗽或者讲着什么,然后会在前边跨过一道水沟。听得见他们努力跨沟时发出的大大的喘气声。
2
陈宗柱四点钟就起来了,这样他就比住在西头的那家人的鸡鸭还要放出来早些,即使是比一般起得最早的屋后赵家人的那只狗也要早些。所以当他四点十五分出门,往东跨过那条小渠,他看到叶家的耕牛已经在收割过的一块弯田那里啃草,他有些气愤。这种气愤与其说是来自他身体那种让他有点惊恐的疼痛,还不如说他觉得自己居然比一头牛起得要晚,况且是在这样的时候。是的,他生病了,这不应该,他不能生病,老婆已经跑到外省,跟他离了婚,父母也都过了世,唯一的一个姐姐也已经嫁到了山区,隔着五六十里的山路,住在这畈上,却跟山里差不多,因为山就在边上。他不能生病,因为要到城里,他的气焰是在的,毕竟这是个很大的理由,要到城里去,哪怕仅仅是因为看病呢。往东到大桥那儿去坐从张母桥开过来的早班车也可以,或者,他斗胆一想,或者走到高山乡那里去,那儿有驻点车。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坐过驻点车,从他没读书之后,就没坐过驻点车。驻点车是五点半钟。算一下时间,如果走得快,向东插上官高路,可以赶一赶,即使赶不上,张母桥那班车过了大桥也会走官高路,可以招手让它停。
他穿过胡家庄、杨圩庄,过了二方、墩弯、脾塘、拐角、埠宜,然后上了槐树岗。到了高山,驻点车已经冒烟,还好,他坐了上去。他很兴奋,坐上了驻点车。这对于生活平常的陈宗柱来讲,是个不小的意义,因为把他跟十几年前拉在一起了,那时他心眼还很大,想过考大学呢,但现在坐上车不是读书考学了,现在是去看病。他九点钟到了六城,之后坐上火车,十一点半到了省城。省城他来过,也是带人来看病的,农村一般都这样,除了看病或者打工,否则不大容易到省城来。他没有打的,还是坐公交汽车,到了省立医院。这已经是中午了,不挂号,于是他退回到绩溪路上,买了几个包子,在路上慢慢晃荡。他毕竟上过高中,对城里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不想坐在破馆子里喝辣糊汤,他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有几亩地的人,也讨过老婆,即使老婆离了婚去了外省,自己到底是个过来人,不能太寒酸啊。吃了几个包子,身体靠近了医院,反正自己按部就班来,也不像在家里那么害怕了。当然也只有在这时,他也才承认在家里,是着实有些害怕的,不仅仅是病不起,说到根处,还是想不改变人生最好,因为本来也不怎么样,再一变,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下午两点钟,他去排队,挂的是内科的号,好在挂的普通内科。排到两点四十五分,叫进去看,一个中年男医生问了他的病,是个什么状况。他就说在胸腹之间。医生要按,没按出什么反应,医生又追问,他就说是割了四天的稻田,老弯腰。医生说,那你去看外科。于是他又到楼下去挂外科,这一次他挂的是专家号。他读过书,刚才在内科时,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好像专家门诊要可靠些。上楼,换了一层,找到专家门诊就诊台,护士划了小号头,坐在淡蓝的椅子上,看电视等待,叫号,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叫进去了,是专家三号诊室。他一进去就看到那个医生,发现很年轻,张口一说话就听出和自己年龄应该差不多,但人家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说不定是个权威。他看见她的胸牌上写着吕小青的字样,旁边有个实习生,喊她吕教授。实习生问他病的经历,他都照直说了,医生在旁边听着,他跟医生说,刚才看过内科了。吕医生翻着病历,问他,是劳动累的?他说,不是的。她问他,你到底是哪里疼?医生不像之前那位莽撞,她把他引到里边的半间,那里有一道屏风,有一个洗手池,她让他躺下,他于是躺下,她用手在他的肋骨处按。他说疼。她问是不是这里疼。他说,不是的,是你按这里引着里边疼。她很有主见,没有
多问,让他坐了起来。她很认真地等他坐起来,看着他在那系衣服,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坚信这位女医生跟他是同龄人,他毕竟读过书,所以他是有敏感的,况且他不是没到过城里。医生看着他,这样的慎重,当然他排除了别的可能,只因为他病得不轻。
医生嘱咐那个实习生给他开了三四张化验单,他怀疑很重,因为验血,不仅是血常规,还有特别的分子测定。他下了楼,交了钱,采了血样,按医生的要求,他又回到楼上,这时那个实习生已经走了,只有吕医生在,屋里还有一个病人,她让他坐在椅上等一会儿。他坐在那儿,突然有了一种高考考中了,等待体检的快感,很幸福的样子。那个病人也走了,吕医生让他坐到她对面,她跟他说,你看,你就在绩溪路,找个地方住下来。他说,那好。她把眼镜摘下来说,我们俩同岁。他说,差不多吧。她纠正说,不是差不多,是一样。他知道她这不是什么好感,当然也不排除是好感,不过最重要的是她对他接着说,本来你要立即住院的,只是那边的床位可能要过两天空出来,也许争取一下,明天看能不能住进去。她低下了头,当然医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化验单都还没出来,可是一个副主任医师,她是有权威的。他自己也明白,他终究是连稻田最后两块地都没能割完就上城来了的,他自己知道有多严重,他知道的。吕小青说,你去住太合招待所。他听这名字很长的样子,她又说了一遍,还在一张处方上划了个圈,指导他路线。他听见她喉咙里有了一声叹息。
3
他是晚上七点钟住进去的。六点钟的时候,他想到金寨路走走,碰巧有一个很长的车队开过,他有一种看见了国宾车队的幻觉,但那不过是一支迎娶新娘的队伍。在望江路转了一圈儿,然后他回到绩溪路就住在省立医院对面的太合招待所。他读过书,知道住在这个地方应该不是很贵,服务员也都很客气,房间的门都是白色的,墙面下半部刷了绿漆,上边是石灰,有公用的大厕所,这种布置让他很放心,跟县城的差不多,他自己读高中时就在东河口镇上,应该讲知道不少城里人的情况。躺到床上,他睡不着,因为医生叫他住下来,他想,一定是吕医生在他身上摸到了什么,但为什么她又不说呢?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要化验,要等结果出来才能判别到底哪个部件出了毛病。这一晚怎么睡过去的,他陈宗柱都不清楚了,没有洗脸洗脚,他不认为自己是因为害怕被逼到这种地步的,他宁愿相信自己是在家里割稻割累了,是啊,农村经常有这种情况,凡是干活干得太累了,人就有可能病倒。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竟发现自己比在农村家里晚起了许多,像生物钟被颠覆了一样。已经快七点钟了,左右隔壁房都没有人了。窗户都开着呢,他从护拦伸头往院子里看,发现院中有不少人,围在左边一个水泥台那儿,好像声音是逐渐加大的,他还没来得及洗脸就下了楼。那里躺着一个人,虽然就在省立医院边上,但居然没有救护车过来。他站了一会儿,人家说救护车来过了,不合适,没有抢救的可能了,改另一辆面包车拉他去太平间就好了。他想也是,何必占用救护车呢。他是怎么死的呢,他上楼时隔壁房间的一个中年男人跟他说,他是跳楼死的,他老婆没钱治了,就住在对面那楼里,只能跳楼,不然干着急没法子过。他回到房间,听到过道里还有人在讲。他又下到院子里,因为他想跟服务员说声今天他可能要退房。他跟服务员表明了他可能中午就退房,也有可能下午,他的意见是下午退的话,也不要多收钱。服务员问他,你治什么病?他说,还没定下来。服务员说,那你还退什么房。他想,你讲的也对。反正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老婆什么的人,所以他不存在有人为他跳楼的风险。他从服务员那里出来上楼,又碰到之前那个中年男人,那人对他说,这楼里每个礼拜都有人跳,生病没钱治,不跳楼干什么。他很讨厌这个中年男人,回到房间,捂在被头上等了两三分钟之后,要到医院去了。报告还没出来,他到吕医生那里去,吕医生很客气。他跟她说,今天那个招待所有人跳楼了。吕医生说,你不要受他们影响,你要好好治病。他问,我什么病?你透露一下。吕医生说,那要等报告出来。
他回到招待所,这样捱了两天,直到第四天,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来敲响他的门。他问,你是谁?她说,我是郑琳。他问,找我什么事?她说,我是吕医生朋友,听说你心里有事,我来找你。他说,我只是生了个病,我没有什么事情要讨教你。她说,你看,我是在家里把乌鸦安顿好了,才到你这儿来的。他问,乌鸦?她说,是啊,乌鸦。他皱了一下眉头,把她让进屋。她坐下来对他说,你不要难过。他说,我不会跳楼的。她说,不光不能跳楼,要相信医学。他弄不明白,问她,什么医学?她说,我说的不是你们那医学,我说的是要相信命,要相信命中注定的事。郑琳的眼睛很黑很深,他望着这个城里的女人,心中很乱。她说,我走时,摸了摸乌鸦,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4
他在猜想这个叫郑琳的女人到底是养乌鸦的呢,还是算命的,或者她像出入在医院里的那些专门行骗的黄牛一样呢?他没有去问吕医生,他记得上午吕医生向他宣布那可怕的病魔时,他应该表现的是有些不近人情,因为他过于胆大了好像,甚至在医生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不会有一点点的胆怯。医生虽然是夸赞了他的胆量,但是医生认为还是应该积极而细致地正确对待疾病。当然如果这个郑琳果真就是吕医生派来安慰他的,他也可以理解。他把郑琳留在房间,自己出门。他本想在外边给自己冷静一下,但他没法冷静啊,这病没法治了,他不过是要对自己,对生活有个交代,想到已然是得了这样大的病,那不如在走之前把那剩下的两路稻统统割掉,何必在最后一个收成上犯这种不结尾的烂毛病呢。他没去医院,他不能再去找吕医生,再说如果不是自己乱怀疑,这郑琳又怎可能不是吕医生叫来的呢?
他到一个个小饭店去,他不是去弄吃的,他是想去问一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是不是绩溪路这个太合招待所从来都没安稳过,到底有多少人跳下来,从那最高的六楼上。就这几天他听到的至少有七八个了,况且都是在今年这一年。当然他是问不到一个确切数字的。倒是在绩溪路西头和肥西路交口那个地方,他听出别人谈话的一点言外之意,除了跳楼,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他吃了包子,估计那个郑琳不可能老在他房间里等他,她应该回去喂乌鸦了吧。他径直往住院部去,他是下午去的,一直坐到晚上。他在这几个小时里,一直坐在那个小花园的亭子里,直到后来有两个人围到他身边,向他问起一件离奇的事。他们中个子高点的人问他,你讲,要是你,会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他没有回答。三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然后那个个子矮点的人对他说,你要相信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原来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一个案子,一个父亲,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即将夭折的孩子,居然在花园水池里亲手溺死了自己的孩子。他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他很坚定地摇头,表示不相信有人真的会这么做。这是两个《周末报》的记者,他们问
他的同时,居然做了记录。他读过书,知道别人记下这个对他是个很大的不礼貌,并不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这么个极端的事情。他抢过他们的本子,把它甩得很远,那两个人没有打他,因为他们看出他同样是一个很重的病人。
他走出医院大门,看到郑琳在那儿等他。她匆匆问他,你怎么在外边这么久?我一直在找你,我要回去了,我的乌鸦在等我,我不能在房间里等你了。他说,那你快回吧。她说,你没事了吧?他说没有事,我能有什么事呢,世上的事都是小事情,小事情!他恶狠狠起来。她转身时,因为天暗了,有一些忧伤。她说,你没有老婆。他说,不对,我有。她说,没有。我乌鸦衔了个纸条,纸条上说你没有。他说,现在是没有,跑到外省去了。她说,就是这个意思,你没有老婆,现在。他听她说这话,心里亮堂了许多,知道这个女人在出门找他前,已经为他算过了,而且还挺准的呢。
5
他不喜欢所谓的记者,尽管他在读中学时老师讲过记者是无冕之王,但他那次在花园里跟两个记者就那个溺死孩子的犯罪父亲有过纠葛之后,他就讨厌记者。所以当他在省立医院住院部里,听到病房里的病友提到有记者正在调查绩溪路的太合招待所到底为何有这么多人跳楼时,他就忍不住要发脾气。当然他没针对病友发火,病友也有通情达理的,谁的病也不比别人的轻。那个郑琳倒是每天都来看他,她确实是吕小青的好朋友,但问题是吕小青医生也不喜欢她。吕医生跟他说过假如你不喜欢她,你可以不让她来看你。但是作为一个从农村来的病人,他又如何能拒绝一个城里的妙龄女人到病房来陪他说话呢。直至有一天,这个郑琳跟他说,今天早上我帮乌鸦洗的翅膀,我才发现它的翅膀没有它飞起来那么的大。这是什么意思?他琢磨了很久。她很鬼魅地说,你老婆跑了是件好事,现在乌鸦衔了个纸条,把那原因说清楚了,原因是你那时想画画。他头一轰,他记得小时候大人跟他讲过的,说所有的骗子都是通过先跟你聊天把你的话套了去,然后他们才开始为你算命,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是你自己交代出去的,他们只是联系起来,计算一下,才得出一个看起来你绝没有可能主动说出去的结论。是啊,他那时在中学就画画,只是用钢笔画,结婚以后也画过,老婆终归是讨厌他画画的,与其说老婆是贪图外面的好世界出去的,还不如说是讨厌他那些缺点才逃跑的。他跟郑琳说,我确实画过画,但你不知道我画画有多难看。她说,不要紧。她把包在柜子上放起来,给他拿过道里的盒饭。他坐在床上,没有下来。
她说,乌鸦很少吃东西。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乌鸦什么样?她把饭盒打开,给他递了过去,对他说,乌鸦会飞,你看着窗户,假如你眼睛不眨,乌鸦从外面飞过去,就像是一条黑带子。她的这个提法把他弄伤心了,因为他知道乌鸦是黑的,而自己的病不就跟黑的也一样么。他吃着饭。她说,她也要回去了,乌鸦还能衔一点纸条,那时我就能算出来,你为什么以前没考取大学了。他叫住她,让她不要走,他问她,哎,你说,一个父亲为什么要亲手把自己的孩子给淹死?她的脸往边上歪了一下,然后在他头上点了一下,说,农村人,真是的,你不记得记者这样在花园里问你了?他不说话了。这是在医院!她说道。她要走,他看着她的手,仿佛她手上拥有一只乌鸦,或者在她的肩头站着一只乌鸦。他说,你走吧,你明天再来,不然我后天就走了。她转过头说,你早讲过啦,说你后天要走,医院留不住你啦,你要回到你那畈上去,你要看看那剩下的没割的稻是不是长烂掉了啊!她说话像唱一样,她出去了。他低下头,发现眼泪滴到了饭盒里,就着眼泪,他把这盒饭吃光了。
6
吕小青医生让他就在住院部病房里安心地住着,虽然是个大病,但不能搞特殊。其实那个所谓的就要离开省立医院的后天是一直在推迟,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首先他不舍得那一点所谓的病人的希望,因为大家都很认真,医院很规矩,该化验的,该会诊的,该查房的,该记录病史的,还有征求他意见的,都没有回避他,况且是一家最著名的省城医院。所以每每他跟郑琳说他要回到农村去了,郑琳都说乌鸦会再衔一个好纸条的。他想她是告诉他人未必永远都霉气,人总有可以舒展的时候。但是她迟迟没有把乌鸦带来,甚至她都说不清楚乌鸦是个什么样。他想到底自己是个农村人,要比城里人老实许多,是个本分人啦!但这也并非说人家郑琳就不老实,她那么关心他,还要她怎么样。那天,她穿一件全黑的衣服来了,衣领上有个带子,可以系成一个结。那天她带他下楼,把他带到小花园里。实际上还是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记者,他们是《周末报》的,因为是郑琳带去的,他不想跟他们不愉快了,再说人家是了解事情的。照样,他们很用心地拿着笔记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并不会告诉他们更多,除了他跟郑琳说过的之外,他什么也不说。这一次他们问的都是他自己的问题,比如你患病多长时间了,在农村为什么拖那么久?显然他们已经判断他没有什么大希望了,可他自己倒若无其事了,后来事情不愉快就在于他倒反问那两个记者,那个淹死自己孩子的父亲到底判了罪没有?两个记者说那件事情现在已经查明白了,孩子父亲压力太大了,完全是没有理智的情况下做出的举动,但你要清楚啊,不是每个人都那样的。
他跟两个记者说,农村真的苦,真的是苦的人很苦,虽然也有活得好的人,但终归大部分人都是不那么像样的。记者把这句也记了。郑琳跟两个记者在他走下台阶时小声地说,你们看他说的还行吗?他们说,还行,还行。但他自己不满意,他想一个父亲怎么可能干出那样的事呢?因为在同一所医院,所以他更加不相信现在人都变得那么坏了。他尽量不往太合招待所去,但在十月的一天,他还是去了一趟太合招待所。因为他身体有时会有一种当场即刻就垮下去的可能,他自己是意识到了。他特别想找一个妇女谈谈,必须是农村的妇女,年龄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他就想问问这样的妇女,假如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想问问她那农村是个什么样。当然他还是找到了,这个并不难,因为晚报上报道了又一个跳楼的男子,而她的妻子就住在太合招待所里。他已经很熟悉绩溪路这一带了,他是在面条店里跟那个妇女坐在面对面的,他问她,你丈夫火化了没有?妇女说,火化了,我马上要带回去了。他问她,你还治不治?那个妇女说,我不治了。他问,又不一定会没有救,为什么不治?那妇女说,拖不起啊。他说,也是。妇女问他,你问我这个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啊,你是哪个地方人?她说,清河县。他说,哦,那跟我们隔一个县,差两百里呢。
妇女已经早就吃完了面条,他没问妇女得的是什么病。但她是失去了丈夫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但是前段时间,有个男的把自己孩子给淹死了,你看看。那个妇女没有像他自己被记者问到时的反应,也没有郑琳被他问到时的反应。她只是喝了一口面汤,汪着泪水,站起身来,没有再睬他,她走出了面条店。他站起来,看到马路上阳光温和,那个郑琳站在马路
中央,在那儿向他招手。他走出去,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坐到医院的后院那儿去,郑琳说,你一定画什么像什么。他说,不是的,我不会画,只是喜欢,其实我恐怕仅仅只喜欢种田这一件事。他难过了,因为种田要体力,他以后哪还能种田呢。郑琳拍了拍他的肩说,乌鸦帮你算过,你还能种许多季稻子!他使劲摇头说,乌鸦这是在鼓励我,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手捏起来,手上的青筋黑黑的。
7
郑琳要陪病人陈宗柱一起回到六城乡下的决定,既令陈宗桂欢欣,同时他在征求吕小青医生的意见时,也得到了另一种并不乐观的提醒,她说,终归你的病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关于他是否应该离开省立医院,他跟吕医生以及另一位主任已经商量了很久,意思很明显,他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至少他自己明白,他也明白别人也一定是这样来看待他的病的。在这反正都是等死,不如让他回一趟故乡,那儿作为一块生他养他的土地,跟他有感情。起初吕医生不同意,这怎么可能呢,你在住院部已经按程序在治疗,现在把你放回到乡村去,谁知道你还能怎么治。而且,那个由吕医生请来的主任更是在他面前很严肃地批评了他,说你这个农村小伙子真是太不懂事了,你怎么能提这种要求,你有病啊,医院是负责的。但经过他跟吕医生和那位主任一番真实的沟通之后,他们答应了,主任没有再强调什么,反正病人要对自己负责。只是吕医生不像先前那么信心十足了,即使她对每个病人都无比慈爱,但对于陈宗柱她是格外费力的,这在她介绍郑琳一直去帮助他,已经可以看出来了。吕医生说,你可以回去,但你必须把郑琳带上。这个说法让他很是纳闷,为什么要把这个女人带上,再说人家愿意吗?吕医生说,郑琳是我的朋友,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对吧,你听我的,你把她带上,她也可以到农村走走。吕医生说这话可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已经有好几次跟吕医生提到他回到农村去是要办几件事情,不把那些事情办掉他不能死,死也不瞑目。他说得很清楚,大概是要实现几件人生的愿望,这一点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病魔把他逼到了这个程度,他就是想实现什么,也是应该的。所以吕医生还劝他,你把郑琳带上,她也许还能帮你呢。他说,要她帮我,除非她把她那乌鸦也带上。乌鸦?吕医生问。他说,是啊,她不就是全靠那乌鸦,她算我的事情也全都是靠那只乌鸦,才那么准的。吕医生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就乌鸦讲下去。她刚才已经有些失态了,不该在医院这么个医学的地方,讲什么乌鸦和算卦什么的,她跟他最后指出,你在乡村把那几件你想办的事情办完了,你还要回到省立医院来,我还要给你治。他答应了。
十月上句,也就是黄金周放假以后,郑琳在一个早上和他一起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他们要回到六城的高山乡去,他没有跟郑琳讲家乡的任何情况,反正到了那儿就知道了。车子开出了一个多小时,他才问郑琳,你既然到乡下去,怎么不把乌鸦带上?她摇了摇头说,乌鸦,它是鸟,它自己会飞去。他说,你骗什么人啊,能飞那么远吗,那么小的地方,是信鸽,要认路才行。她说,你讲的也对,我刚才瞎说的,乌鸦我让人明后天再带来,不就是高山乡吗,又不是珠穆朗玛峰,托人过两天带来,我先前走时,它出去散步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什么散步,听着像个人似的,乌鸦还散步?郑琳把车窗的玻璃向前推了点,这样风小些,天已经有些凉了,她说,这个倒是真的,它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要飞,凡是要它算点什么很累,以后它就不那么喜欢飞,它喜欢从窗子下去,在地上散步。他说,它在地上走,总不如它在天上飞得快,那多慢啊。郑琳说,你没见好多鸟在地上找吃,都是一步一步走着的?不兴那么着急地瞎飞。他有点感动,知道郑琳说得很有道理,其实他倒也不管乌鸦是不是一定要飞或者走路,他只是想见一见这样一只乌鸦,它算他算得挺不错呢。
8
陈宗柱带着一个特别时尚可爱而又精灵清新的女人郑琳回到高山乡一带,从他们从高山街上踏出第一步,这个消息仿佛就使得别人对于陈宗柱要另眼相看了。人们正是通过郑琳的到来,才晓得原来陈宗柱这么多天不在农村,是到城里治病去了。他虽然父母双亡,仅有的老婆也离开跑到外省去了,但他还有一些远房亲戚,有几个表兄妹还待在农村,凡是没有出去打工的,都还能或远或近地跟他有一些接触。当他们走到快接近胡家庄的公路上时,一个叫小云的远房表妹已经在路口和几个女孩子在那儿等郑琳了。郑琳不仅好看,而且成熟,她的眉毛、发型还有脚上的运动鞋都让她们无比惊讶。小云她们不征求陈宗柱的意见就要把郑琳往她们的墩庄带。这个陈宗柱也不管,倒是郑琳自己主意很坚决,她是跟陈宗柱成了朋友才一起来的,她怎么可能不管陈宗柱,跟她们这帮乡村丫头瞎跑呢。尽管这样,她也还是看出她们对她的新鲜劲是无比强烈的。哎,要是陈宗柱没有病多好啊。这几个表妹跟着他们一起往大桥那儿去,从那儿有一条岔路,可以插往界儿岭下的刘庄。他陈宗柱在刘庄这个几十里地范围的人都知道。郑琳以前徒步旅行过,她倒是不嫌累,硬是要往刘庄去。
到了秧庄时,看见村支部所在地,她跟陈宗柱讲我到里边跟他们说说,我还是晚上住在村委会的好。那几个表妹这就嚷开了,你是客人,你怎么能住在村委会呢,你就住到我们家去吧。郑琳说那也不行,住你们家,那我还不如住陈宗柱家呢。陈宗柱只顾听她们讲话,自己无所谓,其实他对郑琳没那么大兴趣,是她硬要跟过来的,再说要不是由吕医生同意的,他很可能根本就不会把她带回来。他在乱想时,郑琳已经到村委会里去了,城里人就是有本事,她肯定跟里边的人讲好了。村委会有两间值班室,里边还很干净,有电视有电话,或许真比住在他家里要清爽呢。陈宗柱是在进了刘庄之后把那几个表妹给撵走了,起初她们不走,她们要跟这个城里来的姐姐好好玩玩,弄得陈宗柱着急了,跟他们骂道,我是得了重病,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还跟我闹。这几个女孩子这才在拐塘的口上跟他俩分了手。现在田埂上只剩下陈宗柱和郑琳了。郑琳口袋里有一只数码相机,她拿出来现了现,把它递到了陈宗柱的手上。陈宗柱不会玩相机,倒是很奇怪地问她,你晚上一定要住大队部?她说,是村委会。他说,就是,一样的。她说,我多陪你,但晚上回去,晚一点也行。他说,晚上黑得很,农村都是田埂,最好的也只是机耕路,不像城里边至少有路灯呢。她说,不怕。他俩往陈宗柱家走,陈宗柱在大堰那儿向郑琳说,要不要往右边往河岸那边看看我的稻田。郑琳说,不急,明天看也行,先回去把你那几件事商量商量,你看看,到底能不能办得成,办完了,我们还得回医院去呢。陈宗柱说,那也好,说话算话。在还没进刘庄前的最后一块田边,他指着一只在稻田里蹦着的喜鹊问她,你那只乌鸦像不像这只喜鹊?她笑了笑说,像啊,也像,只是少了些白,多了些黑。他回过头说,不是多了些黑,是整个都是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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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刘庄的第一天晚上,郑琳不敢在刘庄待得
太晚,她怕自己找不到回村委会的路,她还要在那儿睡觉呢。尽管白天村委会的人已经跟小云她们把床收拾好了,但她还是在不停地跟陈宗柱催促,让他把回来的计划订好,他们也好即刻把乡里的事情办掉回到城里去。郑琳不让小云她们到刘庄来陪她,她说她一个人到陈宗柱家来没什么事。其实整个下午,陈宗柱都在找他的稻,他把郑琳带到他家的田地去,本来有两路子稻没有来得及收割,但两个多月过去了,要是到现在还没割,恐怕都要长成疯草了。田里的稻是割掉了,而且地也翻过,他告诉郑琳,虽然自己不晓得是谁帮他把稻给割掉的,但稻总不至于会自己割自己吧。他笑着说,地虽然翻过,但并没有灌水,现在农村田地抛荒的现象很多,他以前那些年在外边干活时,他也请人把田给种掉的。把田种掉,是他从儿时开始就注定要一辈子去那么做的。郑琳在他家的地头来回走,发现假如两个月以前她就到刘庄来过,那可见当时的陈宗柱的田肯定收拾得很规整,对于这一点,她想真应该对这个人肃然起敬。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又带她到稻场那里去,拐角的窝棚那儿在他走之前堆了他割好码起来的稻捆,现在已经只剩下稍稍高了点位置的稻草。稻子应该都收起来了。他不告诉她自己的稻子有可能去了哪里,反正不会丢,其实两个月前只是因为自己走得太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把稻田稻子收拾好,现在回来也就好了。
下午他就到表婶庄上去了,表婶在榆叶店庄,他本来是从那儿去秧庄的,恰好碰到表婶。表婶看见他还带着一个城里的女人,很奇怪,问他,你都走了两个月了,你家的稻,你表叔帮你收好了。他说,那我找表叔去。郑琳跟他的表婶也打了招呼,表婶没什么话跟这个郑琳说,只是很唐突地问,你在农村来习不习惯?郑琳说,农村还不错,我小时候也到农村住过,时间不长,但是农村变得不大啊。他要往表婶家,他特地跟郑琳说你在表婶家外边等我就行,我表叔脾气不好,你不要进去。她确实就是在外边,没进表婶家的门,表婶也没有劝她进去,她在大门外边,听得见陈宗柱跟他表叔说的话。表叔的声音很大,口气也很重,可能表叔的脾气确实不小。他问他,你出去几个月,你越来越不想种田了。她听见他在里边说,我得了大病,我不去治不行。随后是一大阵沉默,郑琳几乎听得见表叔在敲盆子的响声,她估计两个人在抽烟。表叔过了好久才说,稻都结成米了,在大缸那边用麻袋堆着,过两天,你用板车拉回去。他说,先放你家吧,我病得重,我拉不动了。表婶这时过去了,小声地在他耳边讲了几句什么,表叔这才对他说,你跟城里人打交道没什么好处。郑琳在外边听到了,不过她也不在意,只听见他在里边对表叔说,我在医院住不安心,我回来要办几件事情。表叔说,那你办完就算啦,也别回去了。他说,不行,我听医生讲还要治。郑琳还没看见表叔什么样,就看见他从里边出来了。
在大门那儿,听见他跟表婶说,有好几个人在医院那里招待所跳楼。表婶拍了拍他肩头的灰说,过两天还是来拉稻,你人过来,我让人给你送,陪你一起拉,你看着就行了。郑琳和他往榆叶店外边走,走到塘埂上,她问他,你跟表婶讲跳楼的事情干什么?他说,讲讲城里的事情,表叔表婶从来没去过省城啊。他们终究没有把稻拉回来,但稻还在,这就行了。回到家,他烧水,然后给她泡茶,堂屋的中堂上挂着富贵牡丹,两边也有纸画,在侧墙有一只收音机,上边落满了灰。他跟她说,我明天去见小强子,这是我的一件大事情,我治不好了,我要是不在了,我跟小强子,我要跟她讲清楚。小强子是个好女人,至少他是这么看的。他跟她说,明天我去找小强子。她鼓励他说,要是乌鸦衔一张纸条,一定是办得成,你一定能跟她说好。尽管郑琳不知道他跟小强子要谈什么,但她想当然地告诉他,他一定能办成。然后他又告诉她,他要学吹鼓手。她说她不知道吹鼓手是什么意思。他说,吹鼓手是农村的叫法,就是吹喇叭,是给人家死人时吹的。她明白了,原来就是在乡村吹哀乐的,农村有这样的土乐队,她是有所了解的。她问他,你怎么想吹这个东西?他说,我以前就想,现在我再不学,我就来不及了,你不知道吹那个东西有多好听。他这么说一点没有自己生重病很悲观的意思,接着他又很怀疑地问她,不是喇叭好像,应该是唢呐。她有些忍不住笑,因为喇叭与否,实在区别不是太大,反正就是在农村吹的最响的那一种。这个想法让郑琳觉得很有意思。他还不忘告诉她,方圆几十里地,用的都是秧庄吴家的那个吹鼓手,腿不好,现在是他儿子在主吹,他就是要去跟那个儿子学吹鼓手。他跟她把计划先讲了一部分,然后他还要做饭给她吃。她说你要是累,我们就到村委会那边去吃饭。他说,那哪行,还是我烧给你吃,我很会烧饭。那晚,她吃完他做的饭,大概九点钟,月亮很亮,是小云她们在庄头等她,陪她走回到大队部那边的。路上她们有说有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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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说他要到鸡脾岭去找小强子,因为早上走得太早,郑琳从村委会那边赶过来时,在秧庄拐角遇到去串门拿农具的小云子,小云子讲她一个小时前就看到表哥陈宗柱往西边去了,他要先过广城山,过杨家河湾,然后过狮子屁股,上金鸡寨,再至鸡脾山岭,因为是山路、水路都有,她郑琳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小云子还问她去追他干什么。我是看见他往西边去,但谁能保证他一定是去鸡脾岭呢?小云子陪郑琳往下桥下边去,那儿早上有不少人卖鱼。天气渐渐转凉了,农村里的一些干货也都拿出来卖,大桥头那儿很热闹。郑琳来到高山乡这一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附近的人都从村委会那里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小云子跟她一起挑鱼,说中午可以到她家烧饭吃。郑琳说既然他是到鸡脾岭去了,中午总不至于就能回来,我们干脆还是到陈宗柱家吃饭。小云说,我都不想去他家,去了怪害怕的。郑琳讲,不要害怕,他只是生了病,人不都是这样吗。小云子讲那我再叫一个表姐来,我们人多,中午一起烧饭吃。于是小云子又从桥头那儿打电话,让雨子也来。雨子是后来才到的,小云跟郑琳在丰乐河洗鱼,洗好了,她们在街头那儿逛了会儿,小云子指着远山跟她说,他要翻过那道山冲才能到鸡脾岭。郑琳很怀疑他是否真的到那里去找人,以及那里是否真的有一个叫小强子的人,她的这种怀疑她是不愿意让小云子她们知道的。不过,小云子和雨子她们也确实不晓得到底小强子是什么人,但她们大约相信确实有小强子这么个人,因为鸡脾岭离表哥陈宗柱读书的毛毯厂高中比较近,所以不排除他是在读书时代认识了一个叫小强子的女孩的。当然现在都是瞎猜,现在谁也不能下结论。
虽然他生了大病,但他走路速度可不慢,农村没有人走路慢,走得慢就不是农村人了,那他一定变成城里人了。她们回到他家,郑琳有他家的大门钥匙,到家里边,才觉得农村房子里很好玩,清净干爽,墙上的中堂和两边的纸画也都妙趣横生,要不是屋里的主人生了病,这一切还都显得祥和。小云子和雨子总有一个人陪郑琳在房子里玩,另一个人则在厨房里忙活,还是小云子在卧房里拿了条桌上的书跟郑
琳说,你看,表哥看书好认真,看得仔细的都折了印子,他是个很喜欢书的人。郑琳已经在前些天翻过这些书,没什么新鲜的,都是些科普书,比如养殖啊,或者防虫啊,还有一本防地震的。她在椅子上翘着腿,听小云子跟她讲,郑姐,你说,为什么一个女的叫小强子?不过这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在一大排柜子的里边有一块木板,木板后边还有好大的缝隙,小云子往那伸头,郑琳也凑过去,看不清,点了支蜡烛看,还是不清楚,用竹竿往里边挑,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堆很杂乱的书籍。小云子伸手往里边够,郑琳让她不要动,这时雨子在外边喊她俩去吃饭。
这个中午,雨子和小云子做了很鲜的鱼汤给郑琳喝,她听小云说,农村的鱼只有过了八月节才去了土腥味,加上这里种的小葱和细姜,一点腥味都没有,不像你们城里吧。郑琳说,哪讲城里鱼就腥啊。小云子讲,她跟雨子都到江苏打过工,小云子自己还到上海做过工,她们吃过城里饭店的鱼,很难吃。三人有说有笑,一起喝鱼汤,直到把郑琳喝得有些胀,她才问小云子,那他今晚总能回来吧?小云子说,到鸡脾岭,一天来回绰绰有余,回得来。郑琳想,要是一天就来回,那他跟小强子哪还有时间去谈什么事,更别说要谈清楚了。两个表妹对陈宗柱去看望的小强子所知道的并不比郑琳多,关于小强子,人人都弄不明白,这是他陈宗柱的私事。郑琳提议说她想往他朝鸡脾岭去的那条路走一段,如果他一定回来,那走在半路上说不定就能碰到他。两个表妹起初不同意,说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等他。郑琳说,反正我待在家里没有事,不如去接他,这样也让他知道至少我们都支持他去看望小强子。小云子和雨子都捂嘴笑,心想恐怕那个女的长什么样都永远搞不明白,还支持她干什么。
郑琳说走就走,把两个表妹一起拽到大堰那儿,让她们给她指路。她俩倒是把路指明了,但在农村,这些弯曲的路,谁能保证不错呢,所以小云子说还是我带你去吧,让雨子回家。她和小云子于是从卷棚桥、广城山、杨家湾一直走到接近狮子屁股的地方。下午的河湾冒着火气,似乎大地在使劲地拧出它虚热的内心。她感到河湾无比的美丽,同时有一种罕见的忧愁。其实不能再往里边走了,再走就进了山里,到了山里路就不一样,而且说不定可能他绕一道山冲就会错开,于是她俩坐在狮子屁股边等他。河湾的景象开阔广大,又向着远处伸去,洁白的沙滩散布在弯曲的河道两侧,从牛头山往东就看不到河床了,沙滩也消失不见。往西边,顺着公路,能到东河口,那儿有大裂谷和大山脊,挡住了西边太阳下金黄的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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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柱和郑琳很冲动地吵了一架,是在陈宗柱去鸡脾岭五天回来以后。她和小云子每天到狮子屁股等他,直到第五天下午才见他从小华冲那边回来。路上他们没有吵,因为有小云子在,即使在杨家湾时,他俩甚至还勉强地开了玩笑,直至那天黄昏回到陈宗柱家之后,两人才大吵起来。他说,你别看我病成这个样子,但我办事有我的规矩,我不去跟小强子讲清楚我是不会回来的。她问他,那你到底跟小强子讲清楚没有。他说,这是我们的私事,我不能告诉你。他不仅是不讲他都跟小强子讲了些什么,甚至连任何一点他们会面的细节也不讲,在他看来,她似乎仍有让他无法信任的地方。从黄昏吵到天黑,从屋子里吵到河沟、稻场,一直吵到三月潭那边。后来就回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里,那就是你郑琳并不比我更可靠,他于是跟她回忆起他们认识以来的许多细节,显然他陈宗柱的记忆很好,记得每一个具体的细微的地方,比如绩溪路、住院部,比如小花园,比如长途车,比如病友,比如吕医生,那么为什么要你管呢?他终于有些难以控制了,生了这么大的病,为什么还要别人管呢?他猛地把她给难住了,她不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仅仅是要寻找到合适的措辞。
他俩在三月潭吵架,对面榆月店里的表婶一家就听到了,表叔不愿意出来,表婶到底是连围腰都没解下来就跑到三月潭来。她问郑琳,陈宗柱跟你争什么事情?陈宗柱倒是抢先一步讲,我到鸡脾岭去找人,多去了几天,她一路回来都跟我争这个事情。表婶嘀咕了一句,你又到鸡脾岭去干什么?表婶对郑琳说,你们俩也别吵了,还是到我家把晚饭吃了。郑琳说,那就不麻烦了,他是不要我管他,我也没有管他,他病得重,我是跟过来管他的吗?她这一问把表婶也难住了,她不太明白他们的关系。两人不去表婶家吃饭,在三月潭也吵不下去了,于是就往荷叶地那边走,那边靠丰乐河岸比较近。在一个土墩的边上,他问她,你就那么值得相信,那我问你,你乌鸦来了没有?你都来了多少天了,你乌鸦来在哪?你当初不是说你乌鸦第二天就到吗?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他那略有些干枯的头发,怔在那儿。从这个土墩能看到西边的小界河跟丰乐河在大桥的左手那边交汇,西天落日的红光映在交汇的水面上,一片波澜不惊的开阔的巨大的光晕晃荡着,延开着,直到向着广城那边的小竹林,还有葱茏黛黑的广城山。
他们僵在那儿全是郑琳的责任,她跟他很负责地说,我乌鸦第二天晚上就到了东河口,跟你讲,没到高山,到了东河口。他问,东河口?他语气已经缓和下来了,毕竟乌鸦到东河口跟到高山都是一样的,反正都能从界儿岭下到这里的刘庄。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轻声地说,你要相信别人,我问你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是想看到你能顺利地实现你这次回到乡村来要办的几件事情,不要忘了,一旦办好了,还要回到省立医院去呢。既然乌鸦来了,那么看没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问她,那你算算我跟小强子怎么回事?她笑了笑说,看你急的,哪是我算,是乌鸦!他也笑了笑,这让两个人都从吵架中挣脱了出来,他俩从荷叶地又往大堰那边走,天快要黑定了。她说,乌鸦对这一块还不熟,它又不像人,能适应能调整,它是一只鸟,它还没熟络这里的情况呢。他们已经快走回他的家了,他们路过叶家门口时,那个整日做篾匠活的叶师傅从家里走出来,喊了陈宗柱一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螂阿?他说,快啦,就快啦。俨然别人问他回城,说明大家都知道他跟城里有了牢固的关系。
回到家,拉开电灯,把桌上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收了一下,他告诉她,这次在鸡脾岭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块荒草地,草很长,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完全可以割下来盖草房。她问他,现在农村还有人盖草房子?他叹了口气说,是啊,我父亲在世时就跟我说以后一定要盖瓦房。她看了看手表,他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农村不比城里,晚上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小云子刚才已经给她发短信了,说在大队部那儿等她,还有个女孩子要问她一些城里衣服的事情。他跟她说,那你早回去,明早一早你再过来,明天我要到光明庄去找吴用水,我要吹那东西了。她晓得他讲的是吹鼓手,他的原则性还是有的,尽管小强子的事情他没有跟她讲明白,但一事归一事,学吹鼓手的事情,明天就开始办。她回到大队部,小云子跟一个叫红的女孩正坐在那间招待所的屋子里等她。她们三个围在一块,讲省城长江路上到底什么衣服适合秋冬两季都
能穿。小红到省城打过工,在那里还做过饭店服务员呢。她心思不在这上边,因为她总想让小云子她们打听一点关于小强子的事情。小云子讲,小强子是什么人,我们这块儿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五天,要是不神秘,他怎么会去五天?小红直摇头,她说,什么小强子,压根儿就不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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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学吹鼓手的事情表叔是严厉反对的,所以当他刚在吴家门口出现,表叔就从隔壁的榆月店庄赶了过来,而且还夹着一根扁担,那阵势很吓人。两人在大门那儿僵持了半天,表叔说,你回去,你到这里来学这个东西干什么。那个吴用水的爸爸正在大门外边收草,听到陈宗柱跟他表叔吵架的声音就回身到屋里去了。表叔把扁担一头捣在地上讲,要是你家父亲,大老表还在,我就跟他一起把你打到丘基里面去。其实郑琳晓得丘基就是包棺草,外边裹草的棺材的意思,她来了不少天,土话会了不少,她听出表叔是真的反对他学吹鼓手,于是她自己也动了劝他的念头。她在他耳边小声地讲,要不还是算了,不如等表叔哪天不在榆月店时你再过来学不迟。他说,我哪还有时间,我今天就要学。表叔不仅骂他,他甚至还骂那个吴栋梁,干什么要吹那东西,干什么要教人?他是主动走到表叔身边,一下子跪了下来,眼泪都汪在眼里了,他央求表叔说,表叔,我时间不多了,我没有指望了,你让我学吧。表叔见他跪下来,这也出乎他意料,表叔讲,不管你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但这个东西不是你想学就能学的,祖宗有规矩,不到万不得已,学吹鼓手都是要一想再想的。表叔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农村吹鼓手虽然数量不多,但终归每几十里地总有那么一两个的。那个吴栋梁看陈宗柱表叔在外边僵住了,就主动从院子里出来,他跟陈宗柱表叔讲,你放心,我不教他,我出去。吴栋梁于是真的就出去了,表叔也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他也转身回榆月店去。
两个人走了后,陈宗柱才进的院子,原来吴用水已经在里边用黄布巾擦那金光闪闪的号了。号,他印象中的号都是乌乌的,怎么吴用水手里的号这么亮呢?吴用水告诉他这号是他自己吹会了以后,到县城去买的。吴用水跟他是小学同学,他已经很多次表示过要学这么个东西了,吴用水父亲跑出去了,现在吴用水就开始教他了。吴用水看了郑琳半天,意思大概是既然陈宗柱来学吹号,你就不用待在这了吧。郑琳对吴用水说,我在边上听听吧。这时的陈宗柱小声地跟吴用水说,我时间不多了,我学吹鼓手,不是要吹一辈子,我就是学吹,我没多少时间了,他指着郑琳,意思是让郑琳为他证明他在医院的情况。
郑琳找了张条凳坐下来,看吴用水把那号子捂到陈宗柱嘴上。院门也关上了,树上站了不少喜鹊,这一下子成了风景,因为以前吴用水在家里试这号子时,它们都飞走的,今天陈宗柱五音不全,在这学这号子,喜鹊还都落在树上,定定着不飞走。他来了兴致,跟陈宗柱一个音一个音地教。两人都吹那几个洞,也不擦,口水都滋啦啦的,都不嫌弃,这让郑琳有了更多的感动。他吹的那个曲子,吴用水讲是农村最常用的,其实只要会这一支曲子,就基本上能够混饭吃的,反正哪家办丧事,要个锣鼓队,只要吹这个曲子,就能把人从家里抬到山上去。这个陈宗柱自己清楚,父母死时,吴栋梁吹的都是这支曲子。吴用水在教他时,跟他讲清楚你上过高中,我不瞒你,这曲子教你吹的这个套路,是我自己摸出来的,不是一个劲儿地苦,跟你讲,人死了,还要有点甜头,吹出这个味,就是我吴用水教你的,我老子也教不出来。陈宗柱说,吹会就行。其实会一遍不难,但是要吹得不打顿,很顺畅,那还要练。三个人在院子里已经折腾到快下午了,他一点也不疲倦,兴致高得很,吴用水中间接了好几次手机,都是找他吹乐的事情。他倒有些羡慕了,他讲,我真是没有时间了,不然我都真改行,跟你一起当吹鼓手了。吴用水开玩笑讲,那我不要,你是讲你快要没有时间了,我才教你的,不然我不会教本乡的人,跟我一起抢丧乐啊。他拍了拍号子里的口水,又吹了一遍,喜鹊还都定在枝头,他忽然问她,你那运到东河口的乌鸦呢?什么时候飞到这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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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续在光明庄学了七天的吹号,但终归还是吹那唯一的一支由吴用水改过的曲子,这也就更加拉近了吴用水和陈宗柱从少年时代就结下的友情,并且越是在他这病重的时刻好像越有更重大的意义。他甚至为此在吴用水家跟吴用水妈妈一起讲起少年时代他和吴用水因为吴用水学吹鼓手所发生的一点不愉快的记忆。应该说那时他是不喜欢同学吴用水学吹鼓手的,跟许多乡亲一样,认为应该立志学习,跳龙门考学才是正道,让人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算是活明白了,吹鼓手大有可用之处。吴用水妈妈倒不怕他陈宗柱学会了这个手艺跟吴用水有什么竞争,一是因为他有病,另外也因为吴用水马上正经八百要搞丧乐礼仪队,已经在镇民政所做了登记,还领了牌,要做正规军。人生在世,红白丧事谁也少不了,他吴用水有的是饭吃。
他自己把这一支曲子学会了,没有喇叭时就在家里跟郑琳哼,郑琳听得也有些沉醉了,但后来就有点烦了,实在受不住老是哼那单一的调子。他还有一件事情没办,至少在他粗略的算来把那宋老七的事情办掉,他也就心安理得了。郑琳来了这些天,村里的乡里的镇里的一些干部都或多或少有了些接触。对于他的病,他们态度也都很明确,谁没有个三长两短呢,再讲,都是乡里乡亲的,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办几件事,也是人之常情,谁能空手来空手回,中间不带一点点私情私事呢?他家只有他一个人,但乡村本身就是个笼罩四方的,谁也不计较谁,特别对于陈宗柱,甚至有好多人见到郑琳就问,他现在到底忙到什么程度了?表叔几乎不到他家来,但眼看秋天深了,他上次把夏天的粮食拉过来时,到他家看过,发现他没种麦子,没有面。秋冬季多少要吃点面食,所以一个早上,他跟表婶两个人挑了一百多斤面粉来,白花花的,上边用白棉布盖着。到他家卸下担子,表叔坐在中堂下边抽烟,他也不大答理他,因为他正在用手机给城里的医生发短信,这个手机是上次进城时由医生们建议他买的呢。表叔看不惯他用手机,见他在边上捣鼓个不停,就不太友善地说,你还用那个东西,幸亏大老表不在,不然你俩又要争。表婶在边上拉表叔的衣服,示意他不要管那么多。表叔的火气其实也不在手机,基本上还是怨他学吹鼓手的事,因为他已经听郑琳跟小云子讲他陈宗柱准备购买一把小号。这个打算让表叔很不能接受,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买小号,这不是明摆着要一直吹下去,不是学学好玩了,是当个事情做了。这个打算要是让吴家吴栋梁晓得,指不定会怎么讲他,即使吴用水晓得大概也会找他理论,先是学学吹着玩可以,要是当了手艺,还要在本乡吹打,那就不是一回事了。表叔要把话挑开。这时,陈宗柱自己表态讲他不会在这一带吹。表叔问,那你到哪吹。他讲,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反正不在这儿吹就是了。
表叔把面投到一只深缸里,自己抽着根烟先走了,表婶留在家里给他和郑琳烙面粑吃。表婶看陈宗
柱在堂屋发呆,就叮嘱郑琳让她还是赶快把他弄回医院去,在农村这样不行,他回来,田也不翻,敲土,打宕,他都不干,那还不如回城治病。郑琳讲,他还有一件事,一办完就回。表婶问,什么事情?郑琳讲,听他讲是什么宋老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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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春天,在绩溪路的太合招待所,一名很年轻的小伙子刚刚从三楼下来,打水洗脸,却见院中围了不少人。他睡眼惺忪,推开大门,进到院子中发现人群围着的中间地上躺着一个人,是歪着的,应该是已经有汽车来过,大概就是省立医院的救护车。听身边的人讲,因为肯定已经死了,没有抢救的必要,救护车接到其他的任务安排已经去了其他的地方,很快医院就会派那种小面包车来,把这个跳下来的人直接拉到医院的太平间去。几年以来,从太合招待所跳下的人数一直没有减少,社会在关注,人们在议论,起初曾经盯着这个事情的两位《周末报》的记者也一直在关注,他们恰巧在开年以后是第一次来到省立医院继续追踪调查这些连续的有些凄惨的跳楼事件。当然他们这一次来,就是因为有一位女医生,也是他们的长期有采访合作的对象,跟他们谈起了那个病人又从乡村回到了城里。《周末报》的记者扒开人群,在现场还没有伸出镜头,他们发现跌在地上的正是陈宗柱。很快医院出具证明,从去年下半年就来住院诊治的精神病人陈宗柱因为精神失常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不幸跳楼自杀。
《周末报》的记者也是头一天才从南方赶到合城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吕医生告诉《周末报》记者,情况很反常,他从医院回乡村时,有一个叫郑琳的志愿者经过志愿者组织批准一直跟过去,到农村去和他待在一起的,这个志愿者队伍跟包括省立医院在内的多所国内大医院的精神病科都有合作。她定期从乡村发回对于病人的报告,只是这次病人陈宗柱突然从乡村回到省城,但那个郑琳却没有一同回来。起初晚上电话没打通,后来郑琳接到吕医生电话听说陈宗柱已经回到省城,郑琳才知道原来她跟到鸡脾岭去寻找陈宗柱正好错过了陈宗柱回程的时间。陈宗柱是在十二号去的鸡脾岭,他跟郑琳说他马上就要回城,但要到鸡脾岭最后去跟小强子见一面。可是他去了七天还没有回来,郑琳才独自踏上去鸡脾岭寻找陈宗柱的路,却想不到他已经返回了省城。
当郑琳赶回省城时,陈宗柱从太合招待所跳下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了,她呆呆地站在太合招待所的院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对于一个病人来说,也许这一切都不可避免,但这一切或许可以再延长些,或者他这个人自己会有一种新的觉悟呢。这些跟在他身边的日子,她一直在努力培育这样一种梦想,总希望他能够不再那样面对他的疾病,不再那样来诉说他所谓的最后的时间。陈宗柱甚至没有在招待所留下什么,因为显然他是匆匆从界儿岭的刘庄返回省城的,他是甩掉了郑琳的。郑琳站在院中,但是,她还活着,作为一个志愿者,她必须有这样的承受力,因为她面对的毕竟是一个特殊的乡村青年。在乡村跟他这么久,她对乡村有了无法言清的感情,不仅泪水,似乎有更加明显的东西在头脑里打转。《周末报》的记者拿着一些她发给医院的报告在太合招待所外的绩溪路上拦住了她,她跟他们认识。他们知道她有着无尽的凄凉的感受,一个高个子的记者搂着她的肩膀,她泣不成声,抖抖索索地往绩溪路西头走,那儿有一个面馆,她带他们去那儿,跟他们讲讲病人陈宗柱最后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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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报》的两位记者对志愿者郑琳的采访持续了整整两天,她几乎是事无巨细地把每一个她和病人陈宗柱在一起的情况都讲给了记者听。记者本来只是要对省立医院的病人情况做一个总体的专题,但和郑琳采访谈话之后,他们整理了厚厚的一沓笔记。他们连同曾经在精神病人陈宗柱活着时在小花园给他做过的采访,给报社写了材料,准备做一个关于陈宗柱的特别报道。为一个病人专门写一篇报道,这不仅是报社里没有的,甚至记者本身也感到出乎意料,但是那些感性的材料中最重要的仍然在于他即使精神有病,但他仍然知晓他要回去办完他的事情。志愿者郑琳即使跟随他到了乡下,却没能真正弄明白他的想法,他还留有太多的玄妙的东西。她深情地跟记者说,在他那孤独的生活中,也许墙上应该有一把小号,即使是吹丧乐的,他也应该有。然而买一把小号的计划是回到城里才能实现的,但他自己应该知道他回到城里唯一可做的便是像许多人一样从太合招待所的六楼跳下来,这个高度几乎决定他所有的梦想的断裂,他看见了什么呢?她和记者都在追问,然而她毕竟是在他家里看过他曾经的日记,那是他从中学时代记下的一些点滴的记录。他还是完整的,但她觉得无比的凄凉。他很孤独,她一遍一遍地跟他们强调。
志愿者郑琳告诉记者,她自己十分后悔并没有一只具体的乌鸦飞到他面前,然而那是她所能做的极限,对于一只乌黑的乌鸦的描述以及乌鸦的占卜使他们成为了朋友,并且提供了多少谈资啊。《周末报》的记者跟着郑琳到小花园去,似乎病人当初在那里回答他们采访时的音容还在。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人啊。然而,他又如此简单。记者对于郑琳所说的陈宗柱最后回乡的几个梦想的实现情况反复地琢磨。她承认她知道的也太少,即使乌鸦测算过他曾经喜欢过画画,但在回乡的几个月里,甚至没有看过他画过一次画,连一支画笔、一张卡纸也没有见到。他多么简单啊。他甚至没有亲人,她到他家乡的这些日子,她真正知道什么是乡村!一种孤独,什么是一种病人的命运。记者关注省立医院的情况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他们并不完全明白一个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但照郑琳的回忆,他有着很明白的逻辑,那么最后他到底做了哪些事情?一周以后,从乡村来的小云子她们把陈宗柱的骨灰接回了界儿岭。小云子跟村里的一个会计一起来的,他们是接到医院的电话赶来的。郑琳和小云子搂着在医院里哭了好久,她说她还会到界儿岭去,过些天,或许她会买一只小号带过去。小云子让她不要买,那多么不吉利啊,吹死人的。但是,有用场啊,郑琳说,只要他喜欢,买一支,挂在他家的墙上,尽管他家已经没有人了。
一个月以后,记者和郑琳一起去了界儿岭。他们到了他家,家门上已经贴了白纸,屋里没有人,他没有父母,妻子跑了,亲戚都是远房的。记者本准备拍照,但后来他们没有拍,他们不想惊动他曾经的世界。他们去了一趟鸡脾岭,寻找他当初读书时的学校,但别人却已经记不住他了。跑了几个村子,没有任何一个人可能叫小强子,他们并不纳闷,也许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小强子,让他装在心里带走吧,光是小强子,记者们就可以单独写一节。他们回到界儿岭在榆月店后边的毛水苇找到了宋老七,郑琳知道宋老七是他最后挂念的一个人。记者和郑琳找到了宋老七家,宋老七正在做篾匠活,记者说明了来意,宋老七只是沉默。郑琳跟他一起回乡时曾想拜访过宋老七,但宋老七不见,他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记者声音很小,问宋老七他最后找你什么事?宋老七手上都是被竹篾划的口子,他只低头抽烟。郑琳知道宋老七跟他是中学时代的同学,她问宋老七,他最后跟你提小强子没有?宋老七抬了抬头,终于小声地讲,我从不知道有小强子。这个记者记了下去,他们也明白。记者给宋老七点烟,宋老七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才停下手中的活,他到厨房去为客人们倒了水,对他们终于客气了一些。他说我本来不打算讲的,但是你们恐怕也真是为他好,我告诉你们,他最后来我这,是还我钱。还钱?郑琳问。宋老七说,是啊,还我钱,他清楚得很。还什么钱?你们之间有什么账?宋老七说,十年前我们一起打过架,打的那两个人跟我有仇,是他打的,打伤了人,乡里判他赔的钱,我那时垫的,他虽然帮我,但是他打了人,到底他还是要把钱还我,我说过不要了,但他还是要还给我,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具体多少钱?记者问。宋老七说,三千多块呢。宋老七低着头,三十多岁,但额头的皱纹很深,他说,他是把稻卖了,凑的钱给我。郑琳很难过。他们不敢太多打扰宋老七。一行人最后去了界儿岭,那儿有他的新坟,郑琳给他点了一炷香。在她包里有一个本子,本子里记着她跟随他的这些日日夜夜,她懂得他的生活,至少懂得一部分。他的坟很矮,是村里立的。他三十多岁,应该还很年轻,但是他那样的孤单,只有满山的映山红,像火一样一直蔓延到眼睛望不到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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