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的一把椅子
2008-09-03陈建功
陈建功
沈从文先生是大作家,可他的工作关系不在作家协会。众所周知的原因,解放后,他先后在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做事,1978年以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做事。不过,沈先生的妻子张兆和先生,倒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干部,退休前,是作协所属《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编辑。
我和兆和先生素未谋面,甚至直到她故去,我都因出差在外,没能送她一程,因此引为终生遗憾。从文兆和先生的后人,秉承了忠厚的家风,在兆和先生的后事办完之后,来过一封很诚恳又很有感情的谢函,里面还有兆和先生的一张照片,用以感谢我们对逝者的关心和哀悼。
这越发使我惭愧。
兆和先生送给了我一把沈从文先生用过的椅子。至今,这椅子还在我的办公室里,日日与我为伴。
尽管没有见过一面,我却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关心与仁爱。
这把椅子的赠与,牵线人是金玉良,作家协会机关老干部处的一位大姐。金玉良是东北作家罗烽白朗的养女。罗烽白朗去世后,她到老干部处担当照顾其他老同志的工作。金玉良和张兆和先生最为投缘,常常到兆和先生那里去,问安、闲叙,也帮忙做一些家务,有时还和老人家一起共进晚餐。上班的时候,金玉良偶然也来我的办公室小坐,讲起离退休老干部们的生活。她讲得最多、言谈中最为敬重的,是张兆和。她告诉我,兆和先生学养深厚性情高雅与世无争,一直过着恬淡素朴的生活。金玉良又常常很深情地谈起兆和先生轶事,比如有一次她告诉我,沈家一直供着三十多个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直到他们完成小学学业。在月薪仅百元的年月,他们曾毅然捐出五千元,捐给当地的希望工程。而沈先生和兆和先生,绝无生活上的奢求,“不信你去看看沈先生坐的那把椅子,几个弹簧都软了,直到辞世也没换过!”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暖,突生奇想,我说:“我们的现代文学馆应该去买一把新椅子,去把沈先生的椅子换过来!……”我不知事后是不是把这个建议转告了文学馆,或许是一时的感慨,随即便忘了也未可知。反正我们没有人真的去买一把新椅子,把沈先生的椅子换回来。然而,我相信,我的感慨被金玉良转告给了张兆和,因为没过几天,金玉良到我的办公室,说:“建功,兆和先生让你派个人去,取她送给您的一把椅子!”我一时愣在那里。金玉良又补充了一句,说:“沈先生那把椅子,兆和先生说送给你!”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要上楼去开会。急忙找来司机小郭,让他跟着金玉良去沈家拜望老人家。会议开到一半,溜出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兆和先生所赠沈先生的椅子,已经静静地摆在办公室里了。我坐了上去,简易沙发的坐垫一下子深陷进去——金玉良说得一点不错,沙发的弹簧,全都软了。
兆和先生的心很细,专门为了这沙发写来一个窄窄的字条,上面写道:
建功同志,沈从文一把旧椅子,让玉良带去。张兆和二○○一年三月
金玉良告诉我,兆和先生对她说:“你得把这个字条给建功同志拿回去,不然拿什么证明这是沈从文的东西呀!”
这个沙发一直摆在我的办公室里,那张字条也被我珍藏起来。
大约两年后,我被派去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长。宣布任命那天,我忽然想起应该把这把椅子带到文学馆去,作为我送给文学馆的礼物。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做。
我还想让它在我的办公室里再摆几年,直到我退休那一天。
原载《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