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巴金
2008-09-03章洁思
章洁思
今天,是我的干爹,巴金辞世整整一周年的日子。
他,终于如许多人所愿,活到了整整一百岁。但,那最后的六年零八个月,他又是怎么过来的!他是个伟大的作家,是个伟大的人,他的伟大,更在这最后的六年多得到了登峰造极的体现。我实在不忍卒想,当他鼻子上插着管子,喉头上开着口子,口不能言,食不能咽,身不能动,一切言语行动均需他人摆布之时,他那深邃的思想,又从哪一刻,也一点点接近迟钝了。
他是我的干爹。从我出生不久第一眼见他,从我牙牙学语开始说话,我就这样认定他唤他,一直唤了六十多年。我不是他主动认的干女儿,是干妈萧珊把他带给我的。那是半个世纪前的故事:1944年1月,在我出生的前两个月,我的父母风尘仆仆途经昆明,与他们各自的好友,我的干爹干妈相聚。那时后者还未结婚,而母亲则怀着我大腹便便。这时,曾为父母牵线搭桥,又是母亲闺中好友的萧珊,指着母亲的腹大声说道:即将出世的孩子,不论男女,必认我为干妈。同年5月,干妈与干爹成婚,7月,他俩双双来到当时父母所在城市重庆,于是好友重逢,也带给我两位一生的亲人。
在那物质匮乏的战乱年代,我的年轻的干妈,兴致勃勃去赶三六九场,为我用土布缝制了许多漂亮的衣裙,让我成了当时在北碚夏坝的复旦新村最美丽最幸福的小姑娘,我也从此,一直唤着干妈干爹长大。
然而对于干爹的记忆,在父亲靳以去世前,完全是断断续续的。虽然童年少年的每一个寒暑假,我都有一半日子在他们家居住,但干爹不是写作就是外出,外出的日子真多啊!我们孩子只知道在假期里疯玩,跑遍了霞飞坊的每一条横弄,全然不顾大人在干什么。若是干爹在家。他只在吃饭的时候从三楼下来,与大家,还有经常独坐在屋角沙发上的黄裳叔交谈几句。若是父亲来了,才能看到他放下手中之笔,两人一起,一个四川话,一个北方话,聊个天南地北。而干妈则在一边插话说笑,好不热闹。
那时,记忆中只有过两次与干爹较为亲密的接触。一次是在霞飞坊,那是冬天,寒假的某一天,不知怎的床铺安排不过来(或许是家中突然来了客),干妈就把我及干妹一同安排在干爹的脚后睡觉。印象特别深,在三楼干爹的房间。那时我们很小,裹在被里缩在床后像两只小猫。
另一次是在上海西郊的虹桥俱乐部。好像是陈同生伯伯带着我们大家去玩。那里有个很大的园子,园内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正拴着一条小船。干爹一时兴起,跳到船上,问谁敢与他一同划船。我对划船向往已久,虽然从来没有划过,忽然挺身跳到船上。我们一直划到河的另一头,与其他人会合。一路上,干爹教我如何运桨,我很紧张,也很努力地跟着他学,居然会划着前进。这是我第一次划船,所以很难忘记。后来读了他的《家》《春》《秋》,了解到年少的他,在成都老家园内划船嬉戏,总是与兄弟姐妹一起。回想那天他那么快乐地跳上小船,一定为快乐的亲情回忆所驱。
父亲于1959年刚届五十岁时溘然去世。父亲去世时,我拖着大病的后遗症手脚行动都不能自如。在医院太平间的大厅,在殡仪馆,在墓地,干爹一直默默注视着我。临到夜深人静,当他提起笔流着泪写父亲时,在那篇《哭靳以》文章的末尾,他忍不住写了我的状况,希望社会上更多的人能给予我关怀,希望我能坚强。在当时,文章中涉及家人的字句,是很有点破格的。这从第二天来我家的干妈嘴里,得到证实。干妈说,干爹犹豫良久,还是决定这样写。干爹不善言辞,他不善当面表露他的感情(这一点与干妈完全不同),但他的感情存在他的内心,是非常炽烈非常真挚的。这在他的许多文章中,都能感觉。这在他一生的为人中,都能见证。他写《哭靳以》,他舍不下与父亲真挚的友情,他担心失去父亲的病残的我,他想鼓励我勇敢面对人生。自此,我的生活不仅仅有干妈无微不至的关爱(那是我一来到这个世上就一直承受的),也有了干爹父爱的关怀。
干爹和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干爹是内向的,他不会像父亲那样把爱表露在外,但他总是为我默默地做着一切,而且,他的考虑总是非常细致。
很小的事情。比如,当他出访国外时,当他为自己的女儿买一件礼物,也会想到给我买一件。比方那顶越南的斗笠(后来我在《家书》中读到,忍不住流泪)。还有我的第一块电子手表,也是他出访日本后送我的。那时我觉得非常新奇,因为无论是三十天,三十一天,还是二十八、二十九天,电子表都会自动准确地跳过。而他送我最多的礼物是笔:圆珠笔、水笔、金笔。那个年代,国内笔的品种很少,有一回他发现一种一次性使用的笔很好用,就托人从外面购买,也分给我好几支。
“文革”结束,他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给自己买一辆坚固好用的车。后来我果然买了一辆电动车,这辆车帮助我缓解了孩子幼小时来回接送上班的忧虑。那时候,因为带孩子辛苦,我瘦得厉害,他悄悄问我,是否得什么病。在他家留饭时,总夹点荤菜在我碗里。
那时候的干爹,是多么健康啊!一如所有的客人去看他,他都要送到院子的大门口。一如新华书店的顾叔叔到他家去,总带那么多新书,他那么兴致勃勃地挑选,还让我们挑,挑到喜欢的就为我们买下,真像过节一样。我还见他大步流星地把那本《斯巴达克思》给我送到家里来。那是我向他要的,图书刚开放时用购书券买的。那天,我的朋友正在替我修车,他走进来,把书给我,连坐都没坐。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大步流星奔到门外,搭上26路电车回家了。修车的朋友见我捧着书发愣,他怎会想到,这位如此朴素平实的老者,就是中国的“famous Ba Jin”(著名的巴金)。
“famous Ba Jin”,这个称呼是我在1978年5月的一个中午,从几个年轻的外国男孩口中听到的。父亲的好友林登伯父母远隔重洋,当国门刚刚开放,就从美国直奔上海,前来看望老友。他们下榻国际饭店,请我们大家在该饭店二楼吃饭相聚。那时还没有出租车,林登伯说好用车来接我们。为了减少接送的麻烦,我先骑车到干爹家去,与他同行。我是个“乡下人”,乘不惯轿车,一路晕晕乎乎,跟着干爹,走上二楼。那是个大厅,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拖着行李的外国人,很随便,也有点混乱。忽然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说:“famous Ba Jin!”等到我们进了大厅,在桌边坐下,又有几个背着行李的金发碧眼男青年在门口停步,微笑着指向干爹对友伴说道:“famous Ba Jin!”他们的神情很是兴奋,可能没想到一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见到他们仰慕的人。我见干爹微笑着向他们点头。刚摆脱不堪回首的日子,沉默了那么多年,而世人,甚至外国的青年人还能一眼认出干爹,这位他们心目中伟大的作家,干爹一定感到幸福和安慰。但他并不喜形于色,他只是微笑。
当时在一起的有辛笛叔文绮姨,还有孙浩然叔婶,他们与林登伯都是南开中学的校友。而父亲与我的二叔已然不在,他们当年都是最亲密的伙伴。
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学执教九年。我很喜欢与纯真的学生相处,但是我的病腿由于长期站立,关节得了外伤性滑膜炎,膝盖积水,肿得馒头般大。由于形势转好,于是在友人的关心下,我想转行进出版社,这样可以从事坐着的文字工作。我本来学的就是英文专业,联系的又是专事出版外国文学及外文工具书的出版社,所以首先需要考一考翻译水平。我很紧张,拿着译完的稿子去找干爹,没想到他立即放下手中正在翻译的《往事与随想》,一字一句地为我审看,还替我改正了几个错处,连错字标点都不放过。这是仅有的一次,我这么大胆去麻烦他,请他批改自己的文字。
那阵子,社会上有点乱,骗子谣言满天飞,没承想居然有人打着父亲学生的招牌上干爹家去。他自称是父亲的学生,还说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其中有父亲笔名的“靳”字。干爹和蔼地接待了他,还亲自上楼拿来自己的著作签名送给他。后来发现此人屡屡活跃在上海的许多老作家门内,说着同样的话,骗取同样的签名书。这样引起了警觉。经上海作协调查,此人为外地来沪的骗子,根本不是父亲的什么学生。此事过后,大家常常拿它同干爹开玩笑,说他把书送给骗子。但干爹也笑着分辩,说既然自称父亲的学生,连名字都改了,就应好好对待。另外把书骗去究竟可以读,那也不是太坏的事。
后来,他长期住在华东医院。只要他在上海(因起初他是半年在医院,半年在杭州),我差不多每星期六下午都去看他。那些日子,有较多的时间与他交谈。推门进去,他总是端坐在病房的外间。他不愿意在里间的病床上多呆,每天按作息制度起床。他总是挺直地坐在那里,虽然他的轮椅有特制的设备,可以把靠背摇下来,甚至摇到很低很低,但他从来不愿意这样靠着。有几次,他的血压忽然有所波动,医生让他进里间躺着,不要说话,如此他只得退而求次,同意把椅背摇下,但不愿意进里屋,也不愿意上床。这样靠在椅上休息一会儿后,他又会要求坐起,像健康人那样挺立而坐。我想,这是他从来不愿把自己当作病人。就是在医院里,也不愿改变他一向健康工作的习惯。
有时,他会示意让我坐到他的左边,这就意味着他要与我多谈一点。因为他的左耳听力比右耳好。话题很多,谈父亲,谈北平的三座门,谈出版社的老熟人。他尤其关心出版的现状,常问我的工作,有什么选题,出了些什么好书,等等。
他也让我替他做些小事。《巴金译文选》出来前,他拿着几十年前旧版的《狱中记》让我通读一遍,看里面有什么旧的译名或字句需要修改。我不敢懈怠,认认真真看完,并把自己的意见一句句告诉他,他很认真地听,然后立即告诉我改与不改的决定。我们分好几个下午做这件事,书,就摊放在医院那张简易的白色木板桌上,推到他的面前非常方便。这种在他身边做事的情景很值得怀念。我常常望着他闪闪的银发,慈祥的面容,同时,也不由自主怀念我的父亲。父亲生前,我还年少,没有机会与父亲共同做事。如今,父亲若见到我与干爹这样坐在一起,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宽慰。
这样值得怀念的情景还有一次继续。那就是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拟编选一册《巴金杂文自选集》,来列入他们的杂文集丛书。因为该社一位编辑与我相熟,就找到了我。我很忐忑,因为我从来没有介入过此类事。我硬着头皮对他说了,没想到他立即答应,并说让我来编。我更加忐忑,因为,在学识方面,他是个伟人,是我这个小编辑仰而望之的。最后,当我通读了他的文章,列出了目录,他又让我坐下,说要为此书写一个小序(想得如此周到)。我见他写字困难,提出让他口述,就这样,我们在这个病房的外间,很快写完了小序。他这样说道:“百花文艺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杂文选,来信组稿。我躺在病床上,坐在轮椅上,看书不便,写字困难。南南(我的小名,很多父辈这样称呼我)替我做完这本集子的编辑工作,我很感谢她。对于读者,我只有一句话,我把心交给你们。1996年4月20日。”口述完,他让我读一遍,签了字,然后对我说:“这件事做完了。”
这本书的稿费,他全部送给了我。他说给我留个纪念。惶惑之际,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就是用这种方式馈赠了几位他亲密的人,所以不用在意。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在意呢?
那一次,我去看他,不巧之前把拐杖折断了,一时还不知去哪儿买。他关切极了,问要不要把他的拐杖拿去用。我吓了一跳,笑着对他说:“要是您因为我拿走了拐杖而摔跤,我岂不是罪该万死了。”其实这是我的真心话。那些日子,他天天在练习走路,有时我去看他,他还在走廊里扶着助步器走啊走。坚强的老者,他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在那个黑暗的年月里,当他被斥为黑老K,贬到农村干校苦作,一次在河边,不慎把眼镜掉入河中,他独自下水摸索半天,最后找到眼镜,又重新戴上,返回岸边。他曾经像叙述故事一样,微笑着平静地讲述这幕自己真实的经历。他的叙述呈现给我的画面深刻印在我脑际,一直是鼓励我前进的力量。而那一刻,他练习走路的脚步正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仿佛贝多芬的那首《命运》交响曲,在以不屈的勇气叩响着命运的大门。我多么为自己庆幸,能有这么一位伟人在我身边,给予我效仿的楷模,激励我不向命运低头。
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我们交谈的话题,最多的还是父亲。
在我还不懂得收集资料的时候,干爹就把有关父亲的资料一点点送到我的手中。我记得,第一份资料是一本英文版的《中国文学》,翻开来,有父亲的一幅钢笔画像,还有被译成英文的一两篇父亲的散文。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还在高中就读。之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得到过不少复印的剪报,他为我补齐的父亲的早年著作,他托朋友到香港购来的当地出版的父亲的书,还有拿给我最珍贵的,父亲写给他、写给干妈的复印信件。
有许多次,他很严肃地把我叫到跟前,吩咐我如何处理手中父亲的书、手稿、笔记,等等,曾不止一次提及中国现代文学馆,让我以后把东西捐给他们。他还反复让我记住,父亲《人世百图》一书的手稿在北京图书馆,是由他很早捐出去的。
他曾经亲自关心并安排了父亲去世三十周年、三十五周年的纪念活动,所有的事,都考虑得非常周到。虽然他行动不便,不能亲自出席;但他委托专人落实。而凡他能做到的,必定亲历亲为。他专为这些纪念活动写文。开会的录音,他坐在病房从头至尾听了,也细细地看每一张照片。他的心,牵挂着父亲。他的举动,让我亲眼目睹世上最崇高的友谊。八十年代,在他的推动下,我为父亲编选了五卷本的选集。后来,我收集到不少信件,他又说应该为父亲出一本书信集。当然,这件事有一定难度,但我记着他的话,将勉力做去。
他对父亲、对我,可说是尽心尽力了,但每每谈及,他的诚恳,往往令我不知所措。他曾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我对你的关心不够,是没有能力关心你,关心得太少,我觉得自己言行不一。”这些真挚的话语,每每敲打着我的心灵。我不能忘记,那些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我常常不再遏制满眶的泪水;而满心,则滚动着温暖的波涛。
干妈是1972年8月13日去世的。很长的日子,我一直不敢与他谈及干妈。记得有一年的8月13日晚上,我们特地去他的家,见没有什么异样,我们就与他坐在一起乘凉。院子依旧,花草依旧,房屋依旧,但物是人非。在憧憧的树影中,我感觉到气氛的悲凉。干妈那化解气氛的笑声永远不复再来。我知道他心在流血,但他沉默着。
他的感情,终于从他的笔端宣泄而出,这就是那篇著名的《怀念萧珊》。长歌当哭,当在痛定之后。他的长歌,又奔泻着多少内心深埋的思念之情!文章刚在香港报刊上发表,他就把报纸送来我的办公室,只说了一句话:“我写了一篇你干妈的文章,你看看。”
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称赞他记性好。的确,许多往事,他都记得十分清楚,还能纠正别人的记忆错误。那么,对于他最亲近的人,我的干妈,这清楚的记忆又会多么沉重紧压在他的心头!当那个阳光明媚的冬至日,那一册俄罗斯风景大师列维坦的画册递到我手上时,我望着他惊呆了。他正在整理书籍,正在不断地捐出书籍,却把这本留下了。他还对我补说一句:这本画册拿给你看过。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喜爱这位画家,我也完全不记得何时看过这本画册。我慢慢地想,细细地想,才想出是干妈。父亲刚去世那会儿,为了抚慰我,干妈曾把家里的这本画册拿来借给我看。唉,那已是约摸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干爹却还记得!是啊,干妈所做的一切,都深深烙刻在他的心上。
最后一次与他长谈,距离他病情恶化没有几天。是冥冥之中知晓,才谈得如此长久,如此畅快淋漓!那天,我挨着他坐在里屋,谈及许多往事。谈到父亲、干妈,谈到这么多年他对我父亲般的关怀,谈出了我一生对他,还有干妈的感激。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简单的女孩,永远如父亲为我取名时希望的那样,保持纯洁的思想。所以,我也会永远忠诚地护卫我心中所有的挚爱与感激,护卫干爹奋力推崇的“讲真话”!我们谈得十分动情,之后,干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道:“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他一连对我说了两遍,却成了最后给我的遗言。
我将永远照他理解的去做,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是个难以忘怀的下午。当我把他的轮椅从里屋缓缓推到外间,已经有人在等候看望他了。
翻开《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静静读着他在1960年10月29日从成都写给干妈的信:“……靳以的周年祭又快到了。”再翻过去,11月7日,他又在信中这样问着:“今天是靳以的周年纪念日,你到万国公墓去过吗?”……他温和的声音正穿越时空,来到我的耳边。
今天,正是干爹的周年祭。这一年来,我没有为他写过一个字,但我的思念一直傍在他身边!他闪闪的银发,慈和的笑容,温暖的话语,一直在我面前,一直在我心头。花开花又落,秋去秋又来,我已经历了多次亲人的离去。我深深体会,对于最亲的亲人,的确,没有“痛定”是无法“长歌”的。今天,我终于把这支笔提了起来,为我心中的祭台,写下我最最平实,最最普通,也是最最真情的祭文。洒一杯酒,到这广袤的大地;洒一杯酒,到这无边的大海;再洒一杯酒,扬飞到天空。干爹,你无处不在,你无时不在,你的灵魂和精神永在人间!
原载2006年12月21日《天津日报》,选自《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