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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8年

2008-09-03石玉新

纵横 2008年7期

石玉新

一位作家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的只有几步。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也是这样。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被中断了11年的高考制度恢复了,极大地改变了百万青年的命运。而我,就是这百万人中的一个。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开全厂职工大会。二百来号人席地坐在一间大屋里成排摆放的条木上,少量科室人员集中在前几排,多数宰牛、宰鸡车间的工人麇集在后面;我在锅炉房上中班,听命封火赶来开会,蜷在会场角落“卷大炮”;空气中充斥着明显的腥臭味和呛人的卷烟味。从中就可以看出我们厂的性质、规模、条件和我本人的处境了。厂革委会主任在大讲了一通学习、生产后,顺便念了念那份关乎我、关乎千万青年人命运的国务院文件。本来无心开会、借机歇气养神的我,一下就怔住了。

两分钟之内我就下了决心—— 一定报名参加这次高考!

1966年6月“文革”爆发时,我正在石家庄铁路中学上初二。我从小学习就好,家教也严。小学五年级,我获得石家庄市小学生作文比赛第一名;上初一时就被选为校学生会学习部副部长。但这些都毫无作用,因为我有“原罪”!20世纪20年代,我祖父拉家带口从保定老家来石家庄“发展”,在现在的民族路开了一座5间门脸的商铺,字号“三合涌”;解放后,爷爷和父亲被定为资本家成分,买卖就“公私合营”了。在那个年月,“资本家”这个词就是块大石头,压在我和我们全家人的心上!在1968年夏天“毕业分配”时,我被“发配”到食品公司牛羊禽蛋批发部——就是屠宰厂。

我曾写过一部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斗牛士》,书中那个主人公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以我的工厂生活为原型。我先是在屠宰车间,杀牛宰羊,手工作坊式的强劳作;后来被调到“生产重地”锅炉房,比原先的工种要每天多流许多臭汗。但我样样工作都干得非常出色。在那知识贫乏的年代,我阅读了想尽一切办法找到的书,差不多都是“文革”中被批判为“封资修的东西”。有4本书对我当时乃至一生影响都很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红与黑》和《水浒传》。

我找到厂办室报名参加高考,全厂近百名青年中仅我一人。那位主任拉着长腔说:“哎呀,你不太符合条件吧。人家要高中毕业或相当高中毕业水平,你好像初中都没上完吧。”我沉稳地回应:“我考上了,就相当高中毕业;考不上,就相当完小毕业。”主任说:“那也不行!你26岁,超龄1岁了。”“文件上不是放宽到30周岁吗?”“那要确有专长,你有什么专长?”我在厂里可以说是多才多艺,写一笔好字,拉一手好琴,摔一把好跤,参加市里比赛还取得过名次,于是便说:“要不,我从家把小提琴拎来,你是听《云雀》还是《白毛女》?”眼看事情要僵,革委会主任插进话来:“好事,这是好事,让他试试。中央这么大的举措,咱们厂没个人报名,显得不好不是?”

1977年12月10日,我早早来到事先安排好的十二中考场。校门口非常热闹,十几面彩旗迎风飘舞,几百名考生人头攒动,大喇叭播放着雄壮的歌曲:“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先锋。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壮观的场面和热烈的气氛,使我本来就提着的心越发狂跳不已。从报考到考试,只有四十几天,初冬是我们厂的大忙季节,我不但照常上三班倒,还经常加班加点;工余时间就全用来复习,说句泄气的话,高中课本还没找全呢!

后来我看到一份资料,全国参加这次高考的考生有570万。想来其中大部分都跟我的情况差不多,相当一部分可能还不如我。因为我居然通过了初选!

这次高考是恢复高考后唯一一次在冬季举行的,而且不是全国统一考试,各省自行命题、考试和录取,这样就难免出现难易、宽紧之分。我是一名最基层的考生,根本不可能知道省里定的取舍标准。但一到政审,我的心就凉了大半截。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之所以最终没被录取,是复选时分数较低,还是政审时出身不好?填报志愿时我首选的是河北师范大学地理系,那年该系从文科录取,我喜欢地理,而且听人说河北师大地理系是非常有名的。落榜后我曾骑车到师大兜了一圈,摸了摸地理系楼厅里那个硕大的石质地球仪。

铩羽而归,我不免沮丧,但表面上依然我行我素,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准备结婚了,日子初定在“十一”。我对象姓曹,跟我一个厂,小我两岁半,我们搞了四五年了。“五一”期间,我俩到北京逛了逛,买些衣服、被面准备办事用。我大哥是北师大毕业,一直在北京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长我13岁,见面后大哥问我今年还报考不报考,我说没想好,考的话恐怕还是名落孙山。他开始劝我,并透露了一个使我震惊的信息:“今年是全国统一高考,政审只注重个人政治表现,所有考生的家庭出身都从规定的三项中填报一项:工人、农民、干部。”——这就是说,强化了二十几年的家庭出身的政治色彩被取消了。

天时地利,千载难逢,我还犹豫什么呢?

在北京期间,我自己的结婚用品一点儿没买,置办衣服、皮鞋的钱全买了书,都是世界名著。那时还没有后来满大街都是的“高考复习资料”和“高考指南”,不然我肯定买回得更多,连小曹的嫁妆钱也得挪用,就这还请她支援了几十块呢。书太多,拎不动,到土产门市部花五毛钱买了个小竹扁担,挑着回来。

我大哥很有教学经验,给我传授了许多复习方法。我悟性较高,能够举一反三,自己总结出4句口诀:全面掌握,重点突出,以纲为纲,争分夺秒。文科要考的6门,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外语,这都要复习到,没学过的要现学,不能觉得哪门不行就放弃了。但是,我不可能样样精通,上初中时学的那点儿数学、外语,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现学现考,肯定不灵;这两门,学还是要学的,然而不可耗费太多气力;要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自己比较熟悉的文、史、地上,靠这三门提分,政治这门把握不大,努力到取中即可。“以纲为纲”是我自己才能理解的一句话,有本《1978年高考文科复习大纲》,薄薄一册,6门俱全;我大哥来信说,考题范围会有七八成出自《复习大纲》,能将里面的内容熟练掌握,考及格没问题。于是我就将《大纲》中文、史、地、政四门所有的复习题都做了一遍,少数找不到答案的先空着,密密麻麻抄写了两大本,各有一寸多厚,之后就再不用东跑西颠地到处借还课本了,就捧着两大本答案,白天黑夜地死记硬背,也不知这么干灵不灵,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为了多争取点时间复习,我主动要求这两个月包下大家都不愿上的后夜班,零点到早8点。上班猛干3个钟头,从凌晨3点到早7点基本无事,可以用做学习,况且夜深人静,没有任何打扰。白天休息一整天,任我自己掌握,睡上四五个小时就够了。那时年轻,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白天黑夜地连轴转。陈景润光琢磨数学走路撞上电线杆子还道声对不起,我那时走路背书掉井里淹死的可能性都有,掉下去还得说这小黑屋怎么不开灯。整个人都处于痴迷状态了。

那年文科考试,如不是报考外语专业的考生可以免试外语。一开始我不知道,头一个月将很大的气力用在外语上。上初中我学的是英语,早忘光了,现学又寻不到课本;亏我有一位懂点儿日语的朋友,此时便从他那儿借来一本《基础日语》,没有老师,硬着头皮自学,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啃。实在啃不下去了,就去请教厂里一位在日伪时期跟日本人做过买卖的老职工。老头儿在“文革”中给整得挺惨,见我来请教,有些紧张,拉我到没人处小声问:“这没事儿吧?小石,咱平日关系不错,你可别坑了我!”我说没事没事,您辅导青年学习,厂里知道了还得表扬您呢。老头儿还是心有余悸,每次我去讨教,他都关上窗户插上门,俩人嘀嘀咕咕,一人整一身大汗,弄得跟地下党接头对暗号一样。跟小曹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忘不了练习日语,一会儿冒一句“阿那它”,待会儿又冒一句“哇来哇来哇”,弄得小曹一劲儿眨巴眼,生怕我日后落下毛病。

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是我父亲给我送烟。父亲母亲生育养活我们兄妹10人,一辈子安分守己,老实巴交,历经坎坷,受尽苦难;因家庭出身问题让孩子们受委屈而内疚,更加小心翼翼地尽其所有地给予关爱。我说“小心翼翼”,是看得出来父亲唯恐触动儿女们的抱怨与发泄。父亲心细得很,我想这些事情他不会没有耳闻,更不会没有心受。多少年来,我一直很怕读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因为文中那位身材矮胖、说话和气、虑事周详、殷殷嘱托的父亲的形象,太像我父亲了。每次读《背影》,我的心情都很沉重,难过大半天。父亲不抽烟,也反对我们弟兄染此嗜癖。但在我复习备考的日子里,他两次给我买烟,每次都是两条“墨菊”,这对我来说已相当奢侈。父亲怕打扰我,总是轻来快走,两次都留下同样一句话:“考上就不要抽了啊。”我父亲是1987年病逝的,20年来,我无数次地梦见他,梦见他给我送烟,暗紫色烟盒的“墨菊”,小黑花那么翘翘着;梦见他慈祥地对我说“考上就不要抽了”,眼神充满无限爱怜……这时我便会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的拼搏已进入白热化状态。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没有“以后”了。要么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从此开始崭新的生活;要么在这个小厂子继续耗下去,日复一日地推煤清渣烧锅炉。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凭自己这一搏了。我头一次有了自己把自己攥住的感觉。

7月上旬的一天,1978年高考开始。

我是下后夜班直接从锅炉房赶到三中考场的,将昨晚带的吃剩下的饭用开水泡了泡,两口扒下肚;我记得很清楚,是油渣儿炒饼子。整个复习阶段,两个多月,我没请过一天假,没旷过一个班,实际上请假也不批准,旷工我也不敢,“锅炉重地”嘛!往年夏天我们厂都是淡季,那年反常,忙得邪乎,像是故意考验我的精力和耐力。

验过准考证,坐到标有考号的座位上,等老师拆封发卷。

考试前一天,我可能紧张过度,突然觉得自己不行,肯定考不上,老呆坐着长出气。恰好我二哥出差路过石家庄,回家待半天。二哥是北京铁道学院毕业,后来任北京站站长。他见我这样,便鼓励我,给我打气,说了这么一句:“你不行?他们比你还不行!一进考场你就觉得我准行,这些人里数我行,你就能行!”话说得跟绕口令一样,但把我给绕出来了。特定情况下,“精神胜利法”挺起作用。二哥还说了一句伟人名言:“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作为我参加这次高考的指导思想和行动准则。

历史试卷,有一道问答题:简述周恩来同志的历史功绩,12分,算是大题了。我分析,可能是要求答出6项,领导八一南昌起义、参加遵义会议、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等等,每项2分;但是不是要求答出12项,每项1分呢?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小心无大错;我能答出12项,这12项中肯定能包括第一种要求的6项,我何不采取最保险的答法以确保满分12分呢?实践证明这种战术是对的,历史我居然考了93分,是5门中最高的。

地理考试前,满院子的考生等待进考场。我站在墙根处吸烟,想着还有几处遗漏。前面说过,我将《复习大纲》上面所有的题都做了一遍,但有的找不到课本资料答案,只好空着。“信风”就是一个空白。我看准一位气宇轩昂的大个儿青年在跟几个人猜题,便凑过去插空问:“师傅,‘信风怎么解释?”那人停下夸夸其谈,剜了我一眼,手一挥:“‘信风?太简单,肯定不考!”我转身去问一位戴眼镜的姑娘。对方立刻高声:“哎呀,我也找不到这个答案!请问,‘潮汐是怎么回事?”等进了考场发下试卷,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名词解释:信风,4分。我开动脑筋使劲琢磨:风,空气流动也;信,信誉,守信,一定的季节、方向、规律也;把这几点串起来,起码沾点边儿。后来我打听到我的地理试卷得了89分。

我最怕数学考试,因为确实不会。我的数学复习就是背公式,看习题,连似懂非懂都谈不上,纯粹是有个印象。面对数学试卷,除了第一道5分的四则运算外,其他的一概只知皮毛甚至一毛不毛。但我不像许多考生那样,干坐上半个钟头抬屁股走人。我坐满了全场3个小时,每题必答,猜着往下写。我知道有步骤分,一道题有10个步骤,我蒙对一步,就是1分,哪怕0.5分,也要努力争取。有时考上考不上,可能就差这点儿分。我还知道有卷面分,又因为不会,便将时间用在卷面上,一笔一画写得特别清楚,4大张卷子漂漂亮亮。数学我考了33分,那真是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太不易了。

我还参加了不必考试的外语考试,当然是日语,就为检验一下我的学习结果。结果还真不错,41分,而那年复试分数线好像是30分,记不太清了,反正我参加了复试。

5门总分下来,我考了384分,而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是375分。但我考虑再三,没敢报北大。因为我只比北大分数线高出9分,全国报北大的得有多少人,很有可能把我挤下去;再者我年龄偏大,又不占优势。我这次参加高考,是确保能万无一失上大学,我耽误不起。我决定选择录取分数线只有320分的河北大学为第一志愿,可又舍不得北大、南开这些名牌大学的诱惑,于是在第二、三、四志愿栏中分别填上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和兰州大学。这真是一份于今难觅的志愿填报表。

10月4日,河北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我们厂。当时我正在炉前干活,接过那薄薄的小信封,禁不住两手发颤,差点没把里面的通知书撕成两半。我飞速地扫过那令我朝思暮想的几行字,将手中4米多长、10多公斤重的大铁钩子“当啷啷”扔出老远,大步走出门去。

小曹对我考上大学当然很高兴,觉得很露脸。她平时话就少,此时也不多说。说就说一些什么时候报到、多准备些衣服、这两天少喝酒等等女孩子的话。但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丝隐忧。我就冒出一句:“咱们领结婚证吧,下午就办。”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你考虑好了?”我说:“这有什么可考虑的,我早想娶你当媳妇了!”她又问:“比上大学还想?”我说:“两不误,两不误。”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下午,我和相恋了5年的小曹领了结婚证。

10月18日,我一个人乘火车到保定河北大学中文系报到。我不让父亲和哥哥送,我都27周岁了,什么事干不了;我也不让小曹送我,她肯定会掉眼泪。当我背着行李,挎着书包,拎着一把小提琴,走出保定火车站,一眼看见迎接新生的人们敲锣打鼓的场面时,立刻感到热血沸腾……

责任编辑:王文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