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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救赎尤三姐

2008-09-02

百家讲坛 2008年16期
关键词:姐姐

闫 红

《红楼梦》脂本(曾雪芹原著)和程本(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其中颇多篡改之处)差别最大的,是对尤三姐这一形象的塑造。脂本里的尤姐是一个佻(亻达)不羁的豪放女,到了程本里,豪放成了她自我保护的烟幕弹,尤三姐竟是出污泥而不染,不过稍稍泼辣了点儿。

试举一例,贾琏娶了尤二姐之后,贾珍偷空跑到“小公馆”里找尤三姐鬼混,尤老娘、贾珍和姐妹俩一道吃饭。脂本里说,过了一会儿,尤二姐知趣,就跟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大概是要她母亲陪她去厕所,其实是对贾珍与尤三姐的关系心知肚明,不愿意在跟前碍眼。她母亲也会意,便同她出来了,只剩几个小丫头在旁边伺候。贾珍便和尤三姐挨肩擦脸,百轻薄起来,小丫头们都看不过,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

到了程本里,尤家母女对贾珍就没有这么客气,留下尤亡老娘去做那明晃晃的电灯泡,好像贾珍在尤三姐那儿从来不曾得手似的。这且不算,书中又特别加了一句“那三姐儿虽向来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彻底将尤三姐漂白,仿佛她不过陪贾珍调调情,喝喝酒,是卖艺不卖身的那种。

就在这当口,贾琏来了,尤二姐对妹子的这个情形深感忧虑,贾琏以玩笑的方式来打破这个闷葫芦,说干脆让贾珍收了她。

这个轻浮的男子,带着成人之美的愉快心情以及点配者的优越感,拿腔拿调地要与尤三姐对饮。这段话,程、脂二本又有区别。

脂本里,贾链拉着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他的笑容当是汕滑而猥琐的。贾珍也顺着竿子朝上爬,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盅。”这两个男人的猥琐和放肆都是因为他们自以为将尤三姐吃得很定,以为尤三姐必然也以为跟了贾珍就是理想归宿,倘若尤三姐真的是一个不随和的人,他们哪来的这利,信心呢?

程本里的贾琏就收敛了很多,他这样说:“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盅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改编者真是用心良苦,他特别提醒我们,尤三姐都没和贾珍喝过双盅儿呢。后面又有一句呼应,尤三姐说:“我倒没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而在脂本里,完全是反过来的,尤三姐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

总之,程本竭尽全力为尤三女姐洗刷解释,说她跟贾珍没有那回事,她的操守足过得硬、靠得住的。至于贞洁的尤三姐何以要做这小太妹般的扮相,程本后面也有解释,尤三姐说:“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徽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欺负!”

这话说得铿锵,但道理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一个女人想要别人不欺负自己,是应该维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传统形象,还是做出万人不及的妖冶风流呢?以常识来看,该是前者。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儿的蛋”,即使像贾珍、贾琏这样的缺德东西,在招惹一个女人之前,也少不得要掂量一下、揣摩一下对方的反应,要是一定会在对方那里吃瘪,大约也不肯讨这个没趣,毕竟亲戚里道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着都有些难堪。

而尤三姐的豪放模样将自己的成本降低了,也取消了贾珍他们的这一顾忌,以为是你情我愿,只会趋之若骛,而不是敬而远之。假如尤三姐真的以为她的这副扮相能够却敌于门槛之外,那么,就真的要怀疑尤三姐的智商了。

当然,智商有问题的不是尤三姐,而是“改造”《红楼梦》的作者,他们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红玫瑰般的烈性女子有过污浊不堪的过往,千方百计要把她漂白,告诉众人那完全是一个误会。那么,尤三姐的死,就有了和阮玲玉之死一样的悲剧意味,皆死于人言可畏。倾倒玉山,揉碎桃红,尤三姐那样决然惨烈的一死,只为抗争谣诼纷纭。

相对于这简单易懂的形象,我更喜欢脂本里的复杂纠缠与深刻,更愿意看到那个曾经“沦落”的女子,在救赎自己的道路上如何百转千回苦苦挣扎,从嚣张的自暴自弃,到梦想通过与清白男子相爱,嫁于他为妻,以这个身份洗涤自己,当这所有的努力都变成徒劳,她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

我认为尤三姐不是死于闲言碎语,不是死于爱断情伤,而是死于千百年来无数女子共同的宿命,一切救赎之路被阻断之后的绝望。

尤三姐和贾珍父子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脂本写柳湘莲退婚时说:“尤三姐知道他在贾府里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想,自己岂不无趣。”

程本还想替尤三姐遮掩,把“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改成“把自己也当成淫奔无耻之流”,在“贾琏必无法可想”之后又加上“就是争辩起来一句,好像这无趣乃是怕俩人吵起来。

这细细密密的修饰更见得程、高之流心虚,贾琏尽知前事,且从和石呆子打交道的经历看,亦不是一长于强词夺理的人,如何能与柳湘莲争辩得起来?后来,尤三姐给尤二姐托梦,自己也说:“你我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程本中只保留了尤三姐谴责尤二姐的活,却不知她锋利的言语里分明有着沉痛的自省。

总之,尤三姐的前传必不是那么清白的,或者跟贾珍,或者跟贾蓉,又或者与两者皆有瓜葛,她说她姐姐使人父子陷于聚唐之乱,不知她是否也有份儿。

无论是上了谁的贼船,她和对方的关系都不是被强迫的,不是民女与恶霸的那种,毕竟她不是宁国府的小丫鬟,身体属于主子。她要是不愿意,贾珍、贾蓉们再不堪,也不见得非要难为了亲戚。就算他们无耻,无所顾忌,但像尤三姐这般刚性的人,也必不屈服。

我更愿意这样想象她和他们的关系:那时,她和姐姐还不谙世事,父亲已去世,母亲把她们带进了尤家。肯娶一个带了拖油瓶的寡妇,可见尤家亦不富足。贫穷形成缺失感,缺失感加上美丽,对于猎艳的男子就是一份鲜活的诱惑,这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姐妹花,不可能不被那些目光盯上,而她的姐姐尤氏嫁入贾府,正好成就了贾珍他们的近水楼台。

尤三姐是一个聪明人,悟性极高,当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在尤家姐妹面前说宝玉不靠谱,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竟是外清而内浊时,尤三姐替宝玉辩护说:“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哪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却悄悄地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事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

这番话可见尤三姐的慧心与见识,那么,在放纵的快意之后,她就不可能不发现一个事

实: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被社会道德边缘化了,同样是放纵,贾珍他们可以随时全身而退、须发无伤,而她们却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落下了荡妇的恶名,看似风光得意,实则人人喊打。从那些内容复杂的目光里,她还读懂了一点,她和男人之间连游戏都算不上,只有消费和被消费,他们给她取的名字叫“尤物”或“粉头”。

尤三姐还没有强大到无视伦理纲常的地步,她起初的放恣是因为不懂,是因为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规则。现在,她知道了,可是覆水难收,染黑的布帛永远无法回复清白,心高气做的她只能承受着这样一种道德缺失。

一开始,她是怨恨,对于那些将她带人屈辱境地的人,像《白痴》里的娜斯塔霞一样用毁灭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们。不是已经让我陷于不伦境地了吗?那好,大家索性扯下那层遮羞布,亮亮原本的面目。

当贾琏和贾珍妄图将尴尬场景化解时,尤三姐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一痕雪脯忽明忽暗,一双金莲或并或翘,更兼高谈阔论,任意挥洒,将贾珍、贾琏左拥右抱,把那虚伪的外包装信手撕下。当此际,可以想象那两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的窘迫,本以为是偎红倚翠的艳福,却被她反客为主,直截了当地弄出穷形尽相。

就这样,不肯独自赎罪的尤三姐要把男人也拉下水,她诱惑他们、拒绝他们、玩弄他们、羞辱他们。当她感觉到“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时,才能从那种屈辱感中暂时突围,暂时获得被赎。

然而,这报复到底只是饮鸩止渴,男性世界的力量实在太大,尤三姐将自己牺牲出去也不过令他们片刻尴尬,最终损害的还是她自己。她戏弄了他们,自己却并不快乐,心情灰暗的日子里,她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人泼声厉言痛骂,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要肥鸭,稍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锦都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这蛮泼的举止背后,躲着一个被伤害了的女人。

当她发现泼悍无关救赎,报复于事无补后,一腔焦灼的热渐渐冷却,她开始更理性地面对自己,更好的道路也许是与旧日一刀两断,从此后改天换地。

忘记过去的最好方式,是轰轰烈烈地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具体到尤三姐身上,是与一个清洁的男子恋爱,以一份纯洁的、完美的爱情替换掉那些不堪的记忆。她选定的人是柳湘莲,这个俊朗浪子的显著特点是洁身自好,当年薛蟠错把他当成娈童调戏,他将薛蟠骗到郊外一通暴打之后,远走他乡。

柳湘莲那显著的清洁,现在成了能濯她的水,渡她的桥,她希望能从那桥上、水上走后,在道德的彼岸重新登陆,成为他安静贞洁的妻,从此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惜,这念想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柳湘莲对她这曲曲折折的心事一无所知,就算他能懂,又是否肯要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也许他的原则与她的梦想背道而驰,他不是佛,没有义务委屈自己,将她成全。

当柳湘莲在宝玉那儿听说尤三姐与宁国府的关系后,他迅速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不肯再趟这浑水。讨还聘礼时,贾琏不爽,柳湘莲请他借个地方说话,尤三姐心知必是要说自己的过去,那一刻,她明白她所有的出路都已被封死。

当四处奔突一无所获后,便只能以完全的毁灭成全自己,所以尤三姐的死是那样的决绝干脆,不给自己,也不再给世人留一丝余地。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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