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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天空与现实的石楠地

2008-08-18朱小琳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8期
关键词:柏油雅丹飞人

朱小琳

神话是人类亘古时期对世界的浪漫想象,经验总结和文学再现。神话能够引领人们回顾人类的发展进程,寻找历史的印记;尤其当现代人因为秩序、信仰和价值体系的震荡而惶然失落之时,神话以其巨大的召唤作用展示了穿越时空的迷人魅力。理查德•蔡斯(Richard Chase)曾说:“神话是肯定人们生活中文化和个人方面的种种危机并使之富有意义的一种方式。”① 西方文学的两大源泉——希腊神话和圣经都以神话的形式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然而神话也是有民族性的,特定的神话与相应民族的情感唤起是不可替代的。吉尔伯特•默里(Gilbert Murray)曾说过,某些故事和情境深深地植根于种族的记忆里,似乎为我们打上了烙印。美国当代卓有影响的非裔小说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则通过族裔神话描绘了非裔美国人被遗忘的过去如何与现实碰撞,记录了非裔美国人的心灵世界,表现了一个非裔女作家对本族文化的关怀与反思。莫里森也因此在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她“写活了一个民族”(诺贝尔授奖词)。

从1960年末至今,莫里森一共出版了从《最蓝的眼睛》到《爱》等8部小说,这些小说将现代小说创作和神话传统自然地结合了起来。莫里森不仅将传统神话传说重新布局,并且还将神话更新。她宣称她的小说“是通向历史和预言的出发点,(要)掸去神话上的尘埃,仔细看看里面隐藏着什么。”②飞人和柏油娃娃传说则集中体现了这个宣言。

飞翔•自由之梦

关于飞人的传说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美洲奴隶制时期。奴隶传说的“飞人”像鸟儿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飞人”的传说一直存在于非裔美国文学传统中。例如,20世纪40年代和60年代蜚声文坛的大作家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和拉尔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前者的长篇小说《土生子》和后者的短篇小说《我有翅膀》都对此有所指涉。莫里森的小说《所罗门之歌》则更进一步,使“飞人”不仅包含个人对自由的渴望,而且表达了一个族群对自由的梦想和艰难实践。

在开篇的题献中莫里森就祝愿道:“让父亲们得以飞升,孩子们得以知道他们的姓名。”飞人的意象随之以不同人物形式出现,始终与故事情节发展并行。

小说以一个现代飞人的故事作为引子:一位名叫罗伯特•史密斯的黑人企图从医院大楼顶端展开蓝色尼龙布的双翼向下跳。众多围观的黑人期待着,甚至为他唱起了民歌祈祷,但他却沉重地摔了下来。这个事件隐喻非裔美国人在追求自由的路途中经常受到现实条件的阻碍,并且也质疑了追求自由的方法是否合情合理:罗伯特不愿再参与黑人暴力组织“七天”的任何活动,却无法自由地退出,因此象征性地自杀。小说主人公“奶人”正好降生于罗伯特飞行失败后的次日,暗示了这个神话原型人物的救赎价值,也昭示了他将要肩负探索当代非裔美国人崛起之路的历史重任。

小说的主要内容也是飞翔:“奶人”的一生都和飞翔有着密切的联系。除了他的出生日见证了罗伯特的飞行实验,他一生以飞翔和飞翔所代表的自由作为生存的使命。“奶人”四岁时发现只有鸟和飞机才能飞,自己缺乏飞行的天赋,从此感到失落。为了给自己定位,青年“奶人”开始回乡寻根,当地孩子们的一曲飞翔之歌《甜大哥飞走啦》指引他发现了家族历史,而他本人正是传说中的飞人:所罗门的后裔。当他找到了文化之根,他“做了许多梦,都是关于飞行的”。“他单独在天上飞,但有人在喝彩。”甚至第二天醒来,他仍然有一种“从飞行中获得的飘飘然之感”,显示他为获得的身份而萌发的自豪。

帮助“奶人”完成飞行的人物设置也充满飞翔的隐喻:“奶人”的姑母彼拉多,她的名字与“领航员”一词(pilot)形成同音双关,而她的作用也正像一名领航员,指引着“奶人”回归故乡,寻找自我。

小说结尾再次出现飞行试验,这一次则由“奶人”亲自完成:他在家乡所罗门跳台的山巅上纵身扑向黑人暴力极端主义分子,这是现实中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腾空而起,形成了小说的高潮。从因为不能飞翔而悲伤,到梦中实现飞翔的愿望,再到真正的起飞,“奶人”已经完成了寻找自我的历程,因此终于也像祖先一样拥有了“平地起飞”的能力。这次飞行标志着“奶人”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物质化的美国梦被族裔文化自豪感替代。他选择的起飞之地——所罗门跳台也别有深意:在这里,祖先带领家族逃离奴隶制的束缚,制造了过去的神话;现在“奶人”也在这里起飞,暗示着当代美国黑人获得了振兴发展的能力。小说首尾的飞人实验遥相呼应,代表现实选择中的两种道路——走向虚无与不切实际的自我毁灭和回归传统的胜利,并与传说中代表自由理想的飞人虚实对应,一咏三叹形成了强烈感人的艺术魅力。

柏油娃娃•安生策略

另一个在非裔美国人中具有流传甚广的神话故事也出现在莫里森的小说中,这就是柏油娃娃的传说:农夫用柏油做成娃娃形状诱捕偷菜吃的兔子。兔子被柏油粘住后,恳求农夫千万不要把它扔进长刺的石楠地。农夫以为得计,果然如此惩罚兔子,不料兔子飞快地逃掉了,因为石楠地正是它长大的地方。非裔美国人对兔子津津乐道,因为兔子弱小但机智,其实是他们的自我指认。如果说向往天空和飞翔表达了他们对未来的梦想和对自由的渴望,柏油娃娃的传说则显示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随机应变的智慧和以弱胜强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在恶劣条件下的安生策略。莫里森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柏油娃娃的故事在她童年时期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第四部小说也因此得名。

小说《柏油娃娃》叙述了1979年秋在一个海岛上,一位名叫森的黑人青年无意遇见了海岛主人瓦莱里安•史瑞特的黑仆查尔兹夫妇的侄女雅丹,两人一见钟情,但价值观彼此矛盾:森坚持回归传统社会,而雅丹希望赢得主流社会的承认。两人都试图把对方从与自己不同的文化中“拯救”出来,最后因此分手。小说在森寻找雅丹的途中结束。

在这部小说中,莫里森并未将“柏油娃娃”和“兔子”“农夫”的对应人物明确指定,而是从不同的层面赋予人物角色不同功能,因此也一直引人争论。有人认为柏油娃娃对应小说的女主人公雅丹,因为根据故事情节雅丹正像一个能够粘住兔子的柏油娃娃,充满强烈的吸引力:她受史瑞特的赞助上了美国一流大学,能说流利的法语,气质优雅迷人,很有教养,这个在自己的族类中充满异国情调的“浅肤色的美丽女子”一下就吸引了非裔美国青年森。这个观点貌似有理,仔细推敲却不尽然。

雅丹的内心充满矛盾:她乐于被主流社会接受,也知道这种承认是由于她将自己定位为外表形象为黑肤色,内心却认同主流社会规则的“白人化的”黑人。她由于否定黑人本质,因此潜意识里无法摆脱文化羞耻感。当她在巴黎的一家蔬菜超市门口遇见一个身着黄色衣裙的黑人妇女,她会被后者“像柏油一般的肤色”和其脸上的自信神情所吸引和困惑,这正是她本人所缺乏的由种族自尊心产生的快乐与魅力。在和森的接触中,雅丹对森的感情也经历了剧烈的转变:从恐惧、厌恶到欣赏、爱慕,雅丹一度接受了森带来的族裔文化,释放了内心的不愉快。从这个意义上说,雅丹既是诱惑森的柏油娃娃,又是被森捕捉的兔子,而不是任何一个单纯角色。雅丹最后与森不辞而别也与传说中柏油娃娃粘住兔子不放有了明显差别。

所以莫里森也在一次访谈中解释道:“黑人妇女不应当为她们所受的教育而致歉。问题是(她)没能重视先人的财富——对于我来说,那意味着成为‘航船和‘安全的港湾的能力。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雅丹是白人打造出来用以诱捕森的柏油娃娃,但雅丹仍缺少柏油所具有的獨特品质:即像社会融合剂一样起作用的母性和哺育性的品质,具有黑人性的‘柏油应当来自于非裔美国人的文化之根。由于雅丹是由白人创造出来的,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黑人之根和黑人身份。森的责任之一就是引领雅丹寻找她真正的文化身份。”③从这个意义上,莫里森超越了柏油娃娃民间故事的本层含义,而将非裔美国人的文化归属心态进行了深刻的解剖。

并且,柏油娃娃更深地指涉美國黑人种族本身的黑人性(blackness):它具有强大的凝聚作用,使得不同选择的黑人青年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在其周围。这种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就像雅丹和森,他们无论选择完全投靠白人文化还是全然回归传统都不可避免最后走入困境——失去文化之根的黑人命运和身份堪忧,而抱残守缺、紧抓住过去不放的态度同样不能适应现代社会中黑人发展的要求。在小说的结尾,森最终返回纽约寻找雅丹,暗示了两种文化态度和两种生活方式最终融合的可能。

在故事层面上,小说《柏油娃娃》也呼应着传说,农夫对应着骑士岛的主人史瑞特,既使小说内容更加丰富,又烘托了森和雅丹的形象。民间故事中农夫塑造出了捕捉兔子的柏油娃娃;史瑞特则提供主流教育机会栽培无依无靠的黑人女孩雅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史瑞特是迷人的成年雅丹的创造者。他为人精明,在经营糖果上看准商机发家致富。他慷慨大方,使得雅丹的叔婶感激涕零。雅丹全盘接受史瑞特的资助,也接受了他的白人价值观,反而疏远了自己的亲人。在岛上她俨然以主人姿态和史瑞安一起接受叔叔婶婶的伺候。史瑞特精心打理的海岛就像农夫的菜地提供了兔子和柏油娃娃活动的背景。而闯入海岛的森,是一个完全的他者,被雅丹深深地吸引。就像兔子最初企图和柏油娃娃友好相处,森也想和雅丹共同生活。然而两人却都因此陷入困境:爱情带来的不仅是两种生活方式的差异,还是价值取向的冲突。史瑞特对雅丹的影响和教育造就了两人之间的吸引和矛盾,正像农夫塑造的柏油娃娃粘住了兔子,也被兔子粘住,彼此无法分开。

莫里森在现代非裔美国人生活范畴中使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诱惑物与诱惑者统一,从而赋予这一古老故事全新的含义。诱惑和困扰、融合与分离的主题被成功地转移到现代黑人生活的视角,从而使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形成有机的结合,展现了现代非裔美国人面对双重文化影响的两难选择所做出的反映和决定。

结语

莫里森使神话传说在民族精神视野中重新获得了重要位置。她曾经说过,“因为我写的是黑人,黑人文化的艺术要求我不能屈尊俯就。如果我的作品将面对不同于西方的现实,就必须集中并激活那些为西方鄙夷的素材……这些素材被抛弃并非因为本身不真实或没有价值,而是因为他们属于受鄙夷的人们所有,这些资料被当作‘口头传说‘琐碎唠叨而遭到抛弃。”④有人称莫里森创造了“文学民间传说”,也正是洞察到她笔下黑人的思维特征与行为方式代表的民间传统的强大艺术感染力。不管是莫里森小说中的“飞人”还是“柏油娃娃”,他们处于神话传说的中心位置,形象与人类相似,然而却拥有更大的驾驭自然的能力,这即是神话中神或英雄的重要性所在。非裔美国人借助这种能力在探索世界的幻想中取得对自我的认同。

除此之外,莫里森的小说还引用了很多其他民间神话传说,例如《宠儿》就运用了有关非裔美国文化中对时空的界定以及对人死后冥界的想象与传说,构思了通过水路来到人间寻找母爱的幽魂宠儿,提示人们不应总是沉浸于过去的伤痛,而应当勇于面对现实,着眼未来;《乐园》则通过对神话的导入含蓄地衡量着新与旧、革新与传统等两两对应的力量以重示民族精神。莫里森因此使神话有了新的生命力。在继承和传递族裔文化信息的同时,她的小说为非裔美国文学的话语权争得了一席之地。

本文受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4CWW004,北京市人才强教项目赞助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英美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① U.S.: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49, p.14.

②勒克莱尔.“语言不能流汗”托妮.莫里森访谈录[J].少况译.《外国文学》.1994,(1):24-28.

③ed. J.Brooks Bouson Quiet as Its Kept [M].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 p.128.

① Toni Morrison,Memory,Creation,Writing, Thought[J].New York: 1984, p.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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