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儿子当一回乞丐

世界各国都有乞丐，他们的信念或希望是：人类是有同情心的。这种人的普遍存在，说明这个世界有不少的悲哀；这种人能够存在下去，则说明人类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假如一个城市连乞丐都没有了，我相信那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甚至可能是一个叫人绝望的地方。在街头看到这种呼唤同情心的人，我常常会默默地奉送一两块零钱。

现在有不少乞丐是冒牌的，据说有些比工薪族有钱得多。我知道同情心被滥用的后果，但更知道饥饿有时足以让人变得连狗都不如，因此我没有改掉施舍的老习惯，尤其是当乞讨者有残疾或年事已高时。假如由于有冒牌货，就彻底拒绝乞讨者，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就真的要绝望了。几年前，我曾鼓励胆小的儿子追过去给一个乞讨者两块钱，光是想到儿子锻炼了胆量，我就觉得那两块钱给得挺值。

国内的一些乞讨者有时让我心酸，因为他们乞讨时跪在地上，有的甚至不停地磕头。人一跪下去，就成了打折扣的人。是不是跪下去，乞讨的效果就好些呢？非要别人跪下，人们才乐意出于优越感而施舍吗？见惯了跪着的人，站立的人会得到什么心理暗示呢？古老的格言说：“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有多少人还记得呢？曾经见过一个孩子跪在地上，乞讨上大学的学费，当时我就在想：跪着的人，学问多又有什么用呢？

人应该有起码的尊严，乞丐也不例外。外国有这样一个乞丐故事：一个乞丐向路人讨钱，路人教训他应该如何如何。乞丐说：“对不起，先生，我是向您讨钱，而不是讨教训！”那是一个有尊严的乞讨者。我在美国等地也见过不少乞讨者，他们彬彬有礼地乞讨，有的还穿戴得很整齐，我从没有见过有谁是跪着的。这与西方人看重人的尊严有关。相比之下，中国人不太看重个人尊严，因此在中国我能看到跪着的乞讨者。

西方的乞丐不下跪，还与他们的权利意识有关。西方人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而乞讨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根据权利平等的原则，乞讨者当然不是低人一等，所以他们不下跪。在美国，一个十八岁的人假如要去当乞丐，他的父母多半不会干涉，更多的是理解和宽容。据《读者》文章记载，有个德国孩子苦读多年，获博士学位后决定当一个木匠，他父母竟欣然接受了。这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几年前一个北大毕业生加入卖猪肉的队伍，引起了巨大争议。假如他是去当乞丐，还不知道会掀起什么波澜。

中国人有望子成龙的传统，难怪现在的孩子备受溺爱。但另一方面，孩子们又过早地背负了种种的负担。近二十年内出生的独生子女，没有吃过多少苦，身体发育良好，心理却未必很健康。事实上很多孩子精神很脆弱，承受不了点滴委屈和挫折，众多中学生、大学生自杀的实例足以为证。正是在这种令人担忧的背景下，我决定让快满十岁的儿子去当一次乞丐。

那是三个多月以前，我和儿子谈论如何感动别人，说起了外国一个盲人的乞讨词：“春天来了，我却看不见太阳！”由于这句话很感人，盲乞丐得到了人们的帮助。说着说着，我突发奇想，将了儿子一军，问他有没有勇气去当一回乞丐。开始他不愿意。社会上普遍认为当乞丐丢脸，孩子不愿是正常的。我摇唇鼓舌，说丢脸不丢脸取决于目的是什么，假如是为了别人去乞讨，那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儿子最后答应了。

约定的那个周末到了，儿子有点想打退堂鼓。我一再激励他，但最后由他自己拍板。星期六早上，儿子说他决定继续。原计划把讨来的钱转赠给其他乞讨者，由于儿子的一个同学刚好因伤致残，我们决定转赠给那个同学。我和儿子明确了两点：第一，他要穿戴整齐，坐在凳子上，而不是跪着；第二，要写一份别致的“乞讨词”，不是乞求别人的同情，而是要让人们想一些问题。于是我们合写了一篇“乞讨辞”，由儿子抄在一张白纸上：

敬爱的叔叔、阿姨：

你们好！我爸爸说现在的孩子太娇贵，经历的事情太少，精神太脆弱，他觉得我应该当一次乞丐，既锻炼胆量，又丰富阅历。我接受了这个挑战。我觉得这是一次有趣又有益的活动，其他的孩子也应该尝试一下。

假如您认同我的观点，请捐赠一毛钱，我将把您的爱心捐赠转赠给我班因伤致残的同学。谢谢您的爱心支持！

宁远小学学生 ×××

2006年10月21日

当天下午，我带着儿子和照顾他的小姐姐去了闹市区的步行街。我把“乞讨辞”在地上摊开，把一个碗压在纸上，儿子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很多人停下来看“乞讨辞”。有个女孩觉得很有意思，捐上了第一个一毛钱。接着一对恋人捐了一块钱。有个中年妇女说不赞成这种做法，没有捐钱就走了。还有两个女孩在窃窃私语，说不知道我儿子会不会把钱拿去买肯德基，但她们看见白纸上画了两颗心，最后还是捐了几毛钱。

十五分钟过去，碗里有二三十人的捐赠。正当我在拍照的时候，两个保安突然跑过来，说：“这里是桂林的窗口，不能在这里干这种事情！”意思是说：步行街是展示桂林光辉形象的地方，而我们的行为是丢脸，是给桂林抹黑。我解释了活动的来由，有点恼火地说：“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有规定，但不能那样说话。一个孩子帮助另一个孩子，丢脸吗？桂林人的心灵美就在那个碗里，大家捐钱是给桂林抹黑吗？”我的雄辩让保安难以对答。

由于保安的干涉，我决定提前结束活动。我当众表扬了儿子，他在众人注视下把钱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了一个店主提供的塑料袋。下午四点左右，他在小姐姐陪同下去了医院，把十七分钟内募捐到的18.4元钱转赠给了那个伤残的同学。在医院，他碰到了班主任，受到了高度赞扬。原来一个女同学看到了儿子的惊人之举，马上告诉了老师。在去步行街的路上，我曾对有点紧张的儿子说：“你是在帮助一个同学，在做一件好事，你要像英雄一样走在街上！”现在他真的有了点英雄的感觉。

事后我问儿子坐在那里有什么感觉，他说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时间过得特别慢。据说爱因斯坦曾幽默地说：夏天坐在美女身边，几个小时很短暂，而坐在火炉边，一分钟都很漫长，这就是相对论。我相信，将来儿子对爱因斯坦的话会有特别的感受。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打退堂鼓，他笑而不答。小姐姐说出了他的想法，他头天晚上跟姐姐说：要是我不干了，老爸会失望的。孩子能为他人着想了，我感到很大的欣慰。

也许我说的“人不应该跪着”的道理，儿子不能彻底地理解，但我在保安面前维护我们的尊严的举动，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问他当时是否害怕，他说不害怕，说知道老爸是写东西的，擅长舌战。在这次活动中，儿子得到了很多孩子没有过的人生体验，他的同学感受到了同伴的友爱，而我自己则在儿子面前显示了为尊严而战的豪气，我们甚至可能让人们思考了一些有关孩子的人生教育的问题，真可谓一举多得。我问儿子以后还会不会干同样的事情，他说：下次来点别的吧。孩子说得对。人活着，就是要不时有点新内容。哪怕是当乞丐，都值得一试。

（选自新浪网“莫雅平的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