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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文字锅里煮

2008-08-11叶倾城

作文与考试·高中版 2008年24期
关键词:瓜子皮潘金莲荷叶

叶倾城

搬一把靠背椅,再摞一张方凳,又加一张小板凳,战战兢兢地踮着脚尖,够着了够着了。我终于在大衣柜顶端摸到父亲藏起来的《红楼梦》,一身汗,两手灰……那年我10岁。

那本《红楼梦》,线装,竖排,繁体,是四卷本中的第三卷,头与尾都残了几页,故而第一面上就是“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又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

有红香,有绿玉,有酒意盎然,美味且情趣,我读得快要背下来,而她不过是奴婢之间的女优,千伶百俐的小丫头,因为宝玉宠着,抬得高了,那么,正经主子每日又吃的什么?

学校食堂的大锅菜少油,重盐,滋味暧昧,我一边吃不下咽,一边念念不忘“虾丸鸡皮汤”,我当时乃至今日也不知松瓤卷酥到底是何物,因而更有醉梦的艳羡:大观园里的日子是奢靡的,渐渐破败的,但毕竟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紫禁城的金砖铺地,光明灼灼……

到现在,我才与芳官有同感: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是生活程度提高了吧。

真个的,《红楼梦》里全部吃食都脱不了个“油”字。

惊得刘姥姥念佛的“茄鲞”,是“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儿,都切成丁儿,拿鸡汤煨干了,食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碰罐子里封严。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干茄子是什么呢?连味儿都没有,却白担个虚名,简直冤如晴雯。仿佛女明星打着留学的幌子嫁得白马洋王子;又像是豪华婚妙照,白纱里艳妆的面孔全是一样的——还真有新人取错照片的事。

宝玉挨过板子后,借势撒娇、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借点新荷叶的清香”,我刚觉得有点意思,旋即见凤姐吩咐厨房里拿几只鸡——永远的鸡。

厨房总管柳家匠说:“算是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钱的菜蔬……”我只愁她们如何保持体形,难道不怕上火,未必她们也有“战痘的青春”?

我看书,向来爱看饮食男女,吃喝拉撒,因它的热络活泼,仿佛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窗子里都喷出油烟来。格外粗糙的那些,反而更有俗艳鲜活的风情。

《醒世姻缘传》是一本不大有人提起的书吧,但我喜欢。它用词竟可以跳脱若是:丈夫的妾诞下遗腹子,为晃家续后,“喜得晃夫人狠命地夹着腿,恐怕喜出屁来”,还有,小官员讨了两个妾,命名为“荷叶 ”、“南瓜”,因为“荷叶南瓜都是会长大叶的”它可不跟你来什么“袭人媚人可人。”

它里面小财主请地方官的饭局是这样的:两碗摊鸡蛋,两碗腊肉,两碗干豆角,一尾大鲜鱼,两碗韭菜海豆腐,两碗煎的藕,两碗肉胙,鸡汤,锅饼,大米薄豆子,各自醉饱——也只求醉饱而已,多么微末的要求。这还是男子汉在应酬场合,富户人家的主妇在家里请客: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鸡子擀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强调一下,是白大米,而非高粱糙米。

都说《金瓶梅》里的饮食,一如情事,皆极尽肉艳,却仍有含蓄风流笔墨。有一回《西门庆说娶孟玉楼》,两人相亲,孟玉楼一一问着:贵庚?几时没了娘子?琐琐细细,要问得一无破绽,才肯放心相嫁。是意允了吧,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橘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她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他忙用手接了,把茶杯转个半环,就她手揩过的地方啜一口……但没有用,她还是被瞒骗了,过很久,再嫁下一个男人的时候才有机会抱怨:“我是被媒人欺哄苦了。”

元宵之夜,潘金莲搭伏着楼窗子,往下观看,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像每天下午四五点钟酣畅的阳光底下,公共汽车上常常拥满中学女生,大声说闲话,尖叫,笑,零食不断,果核、果皮、包装纸扔得到处是,可是因为那么饱满的青春,一切都是可原谅的。

潘金莲手里的瓜子皮儿,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像落花,像鞭炮半焦的红屑,像一去就不肯再回的青春小鸟……

——潘金莲,也只是另一个薄命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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