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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2008-08-11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08年8期
关键词:孙犁游子梦境

孙 犁

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接连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自由;请假不准,或是路途遥远。有时决心起程,单人独行,又总是在日已西斜时,迷失路途,忘记要经过的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或者是遇见雨水,道路泥泞;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时鞋太大,有时鞋太小,有时倒穿着,有时横穿着,有时系以绳索。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

也好,醒了也就不再着急,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床上,舒一口气,翻一个身。

其实,“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已经回过两次老家,这些年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想再回去了。一是,家里已经没有亲人,回去连给我做饭的人也没有了。二是,村中和我认识的老年人越来越少,中年以下都不认识,见面只能寒暄几句,没有什么意思。

前两次回去,一次是陪伴一位正在相爱的女人,一次是在和这位女人不睦之后。第一次,我们在村庄的周围走了走,在田头路边坐了坐,蘑菇也采过,柴禾也拾过。第二次,我一个人,看见新人丘陇,故园荒废,触景生情,心绪很坏,不久就回来了。

现在,梦中思念故乡的情绪,又如此浓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实在说不清楚。

我是从12岁离开故乡的。但有时出来,有时回去,老家还是我固定的窠巢,游子的归宿。中年以后,则在外之日多,居家之日少,且经战乱,行居无定。及至晚年,不管怎样说和如何想,回家去住,是不可能的了。

是的,从我这一辈起,我这一家人,就要流落异乡了。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

那里的河流,确已经干了,但风沙还是熟悉的;屋顶上的炊烟不见了,灶下做饭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顶上长着很高的草,破漏不堪。村人故旧,都指点着说:“这一家人,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来了。”

我越来越思念我的故乡,也越来越尊重我的故乡。前不久,我写信给一位青年作家说:“写文章得罪人,是免不了的。但我甚不愿因为写文章,得罪乡里,遇有此等情节,一定请你提醒我注意!”

最近有朋友到我们村里去了一趟,给我几间老屋拍了一张照片,在村支书家里,吃了一顿饺子。关于老屋,支书对他说:“前几年,我去信问他,他回信说:‘也不拆,也不卖,听其自然,倒了再说。看来,他对这几间破房,还是有感情的。”

朋友告诉我:现在村里新房林立,果树成行。我那几间破房,留在那里,实在太不调和了。

我解嘲似地说:“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房,就会想起我,念叨我。不然,就真的会把我忘记了。”

但是,新的正在突起,旧的终归要消失。

●字面平淡,读来却觉心酸,“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离家愈久思念愈切,以至每每梦见。

●梦境之真,细节之细,更可见作者对故乡难以割舍的感情,“急醒”二字令读者也感怅然若失。

●“儿童相见不相识”,客居多年之悲,古今同慨。

●两次细节的白描,虽时隔多年,仍历历在目,可以想见作者悲凉的心情。

●深沉的失落,读来令人动容。

●抚今追昔,方知早已物是人非。

●殷切真诚的叮嘱,反映出故乡在作者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听其自然,倒了再说。”淡然中其实蕴涵着深深的眷恋。

●宁可与环境不调和,也要让破房留着,只为一个标志。看似不合常理,然而背井离乡的客子一定能解个中酸楚吧。

●新旧更替是人世常理,除了无奈的感叹之外,是否也该洒脱地笑笑?

简评

“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既要还乡,又常迷途,孙犁对老家的心情是复杂而矛盾的。作者思念家乡,尊重家乡,却不想再回去,只得以不断的梦境和悠悠的回忆来化解这种内心世界的矛盾,充满了酸楚和无奈。文章通过内心潜意识的冲突来点染思乡之情,写得真实可信,富有感染力。每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读到此文,想来都会产生深沉的共鸣吧。值得一提的是全文结尾句,于前文的悲凉氛围中辟出一条希望之路,表现了作者达观的人生态度,使得全文基调走出了狭小的个人情感空间,而走向更开阔的境界。

孙犁散文不尚浓妆,只求清丽,于淡淡的客观描述中包含着浓浓的情致。语言华美而不浓艳,纯朴自然之态始终如一。

本期选评:浙江省乐清白象中学黄 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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