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2008-08-11鲍尔吉·原野
有泪水在,我感到自己仍然饱满。
对不期而至的泪水,我很难为情。对自己,我不敢使用伟岸、英武这样高妙的词形容,但还算粗糙的蒙古男人,和东北的车老板子仿佛。这使我对在眼圈里转悠的泪水的造访很有些踟蹰。
我的泪水是一批高贵的客人,它们常在我听音乐或读书的时候悄然来临。譬如在收音机里听到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的黑人音乐的旋律,令人无不思乡。想到德沃夏克这个捷克农村长大的音乐家,在纽约当音乐学院的院长,但时刻怀念自己的故土。一有机会,他便去斯皮尔威尔捷克人的聚居地,和同胞一起唱歌。“3 5 5 -│3·2 1-│2·3 5 3│2---│”。我的泪水也顺着这些并不曲折的旋律线爬上来。譬如读乌拉圭女诗人胡安娜·伊瓦沃罗的诗集《清凉的水罐》,诗人在做针线活时,窗外缓缓地走过满载闪光的麦秸的大车,她说:“我渴望穿过玻璃去抚摸那金色的痕迹”。她看到屋里的木制家具,想“砍伐多少树才能有这一切呢?露水、小鸟和风儿的忧伤……在光闪闪的砍刀下倒下的森林的凄哀心情。”读诗的时候,心情原本平静,但泪水会在此优美的叙述中肃穆地挤上眼帘。读安谧的诗集新作《手拉手》:“透过玫瑰色暮霭的轻纱/我看到河边有个光脚的女孩/捧一尾小鱼/小心翼翼向村口走去。”这时,你想冲出门,到村口把小女孩手里的鱼接过来。那么,在地上撒满白露的秋夜,在把身子喝软,内心却异常清醒的酒桌上,在照片上看到趴在土坯桌上写字的农村孩子,蓦然想起小心翼翼的小女孩,捧着小鱼向村口走去,难免心酸。
那么,我想:我并不经常读书更难得读到好书,也不大懂音乐,最主要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何会常常流泪?一个在北国的风雪中长大的孩子,一个当抄家的人踹门而入时贴紧墙壁站着的少年,一个肩扛檩子凳木头垛被压得口喷鲜血的知青;我,不应该流泪,在苦难中也没有流过泪水。生活越来越好了,我怎么会变得“儿女沾巾”呢?至今,我的性格仍然强悍,甚至暴躁。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一点。泪水,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些高贵的客人手执素洁的鲜花,早早就等候在这里,等着与音乐、诗和世道人心中美好之物见面。我是一位司仪吗?不,我是一个被这种情景感动了的路人,是感叹者。
如果是这样,我理应早早读一些真诚的好书,听朴素单纯的音乐,让高贵与高贵见面。
旋律或词语,以及人心中美好的部分,使我想起海浪。当浪头来时,你盯住远处的一排,它迈着大步走过来,愈来愈近,就在与你相拥的一瞬消散了。这是一种令人惋惜的美好,似乎我们无法盯住哪一排浪。但可以欣慰的在于,远处又有浪涌来,就像使人肠热的旋律、诗和眼里的泪潮。
因而我不必为自己难为情了。
●用词简洁却一语双关,既是感情的饱满又是心灵的丰富。
●用拟人手法点出流泪这一普通生命现象的深层意义,泪水在作者笔下成了人和人之间心意相通相互理解的象征。
●选择自己听音乐或读书时流泪的经历详细描述,因为在这两次经历中他体验到了人类情感世界的高贵部分—永恒的乡愁、悲天悯人的同情心。
●简单的几个瞬间捕捉,却写出了人类内心高贵的情感一旦被唤醒而复苏的巨大影响,泪水是我们内心拥有真挚纯洁情感的见证。
●宕开笔去转写自己性格的坚强,引读者与作者同问:与坚强是对头的泪水怎么会造访坚强者?于是在下文对原因的追寻中,泪水的意义将更加鲜明。
●从叙述转为议论,水到渠成地写出泪水带来的领悟。
●形象而生动的想象,海浪是生生不息的,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音乐、诗和世道人心中美好之物同样也是绵延无尽的,因为,比海洋更宽阔壮美的是我们人类的内心。
●首尾呼应,自然收束全文,简捷利落。
简评
好的散文,能把我们日常生活里经历、体验过的种种再带回来,却比第一次真切;能娓娓道来闲闲而谈,却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看得更清想得更远懂得更多。它本身是深刻厚重的,可我们读来反而是家常贴心的,正如这篇鲍尔吉·原野的《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流泪是太熟悉而不会被人们深究的生活现象,作者却仔细理会,深入发现,将人类内心的高贵通过泪水直观展示出来,我们也因此明白自己内心世界的温暖和美好。文章读完,在“哦”的一声之后,不由地感叹作者对生活中一切美好部分的细致感觉和敏锐眼光,看到他对一切高贵情感的热切赞美。
作者以自己的泪水为引子,把读者引到对他以及自己流泪原因的好奇上,自然亲切。文中叙述、描写点面结合,语言形象生动,精当的议论里融合着描写、抒情更是增强了感染力。全文结构谨严,了无赘言,可见作者对文字的讲究。
本期供稿:浙江省瑞安中学卢军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