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小说
2008-07-26李异
李 异
近十年来,我经常处在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之中。因为我的书,一个年轻男人自杀了。他从自家的阁楼窗户跳下,脑袋刚好扎在楼下锋利的花坛篱笆上。竹篱像剑一样,从后脑贯穿了他的头部,死状惨不忍睹。
刑警们在现场发现了我的一部恐怖小说——它正紧紧攥在男人手中。最要命的是,他们后来断定,是我的小说影响了那个男人,使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被催了眠似的跳出窗户。因为在我这本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死亡的方式几乎跟现实中的这起案子一模一样。
这个事件让我成了众矢之的,仿佛我是杀害那个男人的十恶不赦的元凶。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发表批判我的文章,电视访谈节目也展开了大讨论,邀请不少名人来探讨恐怖小说引发的社会问题。而我,则像一只鼹鼠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那段日子实在太痛苦了,我整天坐在写字桌前发呆,时时扪心自问: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我该不该写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虚构的恐怖小说真的能导致一个人自杀吗?我没有找到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笔写过一个字的恐怖小说,尽管那些奇妙的故事构思仍在我的脑中蠢蠢欲动,鲜活透亮,令人兴奋。
十年后,我好不容易从阴影里摆脱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甚至几乎忘记了曾经作为知名恐怖小说家的身份。恐怖小说连同它给我带来的荣誉与耻辱一齐像雨后的云雾般消散,如同做了一场梦。
然而,就在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则莫名其妙的手机短信,把我与恐怖小说重新联系起来。短信上只有几句话:“尊敬的李异老师,我是您的书迷,很喜欢您的恐怖小说,想约个时间和您喝杯咖啡,不知您能否赏光?”
如果放到十年前,我想我会非常高兴,但是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曾是个专业恐怖小说作家,这则短信看起来就像是一种讽刺。因此我便把它当成一个无聊的恶作剧,直接删除了。可昨天那条短信又跳入我的手机,接着,对方还发来了类似非见面不可的话。我终于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和好奇,回拨了过去,我想听听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刚想开口责问,手机里便传出一个陌生女子激动万分的声音:“是李异老师吗?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回复我呢。”
我充满戒备地“嗯”了一下:“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您的书迷啊,我太喜欢您写的恐怖小说了。”陌生女子说。
“唔,我已经不写恐怖小说了。”我回答。
“是吗?那太可惜了。”女子叹息了一声,随即又说,“但我希望能见您一面,我想请您听听我的故事,我相信您一定会有所得的。”
犹豫再三,我终于答应了女子的请求,约定今晚在城北的紫蝶咖啡馆见面。
七点钟,我准时见到了这个神秘的女子。她约摸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紫色长裙,相貌清秀,却有些苍白,像是许久没见着阳光。
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我以前一本恐怖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个因为爱上恐怖小说家而疯狂的可怜女孩也喜欢穿紫色长裙。眼前的她竟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奇特幻觉,仿佛是从我的书里走出来的。
这样想着,那女子朝我微微鞠了一躬,首先开口了:“老师,您好,您能来我感到非常荣幸。”
“你好!”我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努力在脑海中回想是否在某处见过这个女子,却一无所获。
“我叫杨若英,杨柳的杨,刘若英的若英。”在咖啡馆里坐下后,她自我介绍说。
“哦。杨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对她的名字并不感兴趣,但此女的来历和目的却极大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杨若英笑了笑,低头从包里取出一本旧书来放在桌上,正是我写的《恐怖小说》。
十年前,那个自杀的男人手中攥着的也是这本书,我心头不禁微微一震,难道她故意用这本书来刺激我?
“这本书,我读过不下十遍了,您写得真好!”她说,轻轻抚摸着封面,似乎是极心爱之物。
我忽然有些感动。我写恐怖小说,并未抱有被人反复捧读的希望。我一直以为,只要让读者在喧嚣的浮世中,能借助恐怖小说获得片刻的宣泄和乐趣,便早已足够。我从没想过,竟然有人对我的书如此痴迷。我不禁对面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几分好感。
可瞬间的喜悦和虚荣过去后,十年前的阴霾又像乌云一样遮住了我的心灵,我轻咳了一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有十年没写恐怖小说了。”
“您不应该放弃的。”杨若英有些激动地说,音调突然高了许多,令我感到吃惊。
“可是,因为我的书,害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我叹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那男人的惨相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有好几次,我梦见自己从窗口坠下,脑袋像鳝鱼一样扎穿在地面长长的铁钉上。
“但您有没有想过,您的书也可以救人。”
“救人?”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
“老师您得出‘小说害死人这种结论,实在是太轻率了。”她摇了摇头说,我从她的眼光里看出这句话里似乎包含着不一般的意味。
“愿闻其详。”我说。
女子低下头,轻咂了一口咖啡,像在追忆着什么,脸变得更白了,在光线幽暗的咖啡馆里更显别样的清丽。
“我应该感谢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终于说。
我感到惊愕,拿到嘴边的茶杯放了下来。
“很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曾经遭遇过一段可怕的幽禁。”她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仍被恐惧的情绪包围着,“是您的小说救了我。”
她的话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我盯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我那时正痴迷于您的恐怖小说,只要您一有新著出版,我就会在第一时间里收藏阅读,可是,我没想到,我的生活里也会发生像恐怖小说这样的事。”她说。
“生活中的恐怖无所不在。”我突然脱口而出当年的名言。
她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那时我只是一个初中小女生,对世事抱有天真的幻想,我以为恐怖故事只是小说作者虚构的,现实世界远比小说来得简单。”
我微微苦笑,在我看来,现实世界远比小说复杂可怕得多。
“那么,是谁幽禁了你?”
“他叫……舌头。”
“舌头?”好奇怪的名字!
“是他要我这样叫他。他很会说话,叫他舌头倒是非常恰当。我是在放学路上的书店里遇见他的,我去那家书店就是为了买您的新作《恐怖小说》,可是那天并没有到货。”她把手轻按在我的书上,“我在找书的时候,他过来问我,是不是喜欢看小说。这家伙开口就是文学名著,他说从不看什么恐怖小说,我就和他争辩起来。后来几天,我每天都会在书店里遇见他,他说是故意在这儿等我。我天真地以为,他肯定喜欢我,你知道,女孩子那年龄正是情窦初开,有人追,心里总是乐滋滋的。我答应他的约会,周日去游乐场。
那天玩得很开心,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一个男孩子单独出去玩过。在回来的路上,他提出带我去他的家,不知怎的,我就糊里糊涂答应了。于是……”
“于是,他就利用这个机会把你幽禁在他的家?”
杨若英点头:“我一进他的家门,就感到气氛不对,因为在他家的一楼客厅里,挂着两张遗像,他说是他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了,现在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他请我坐下,给我泡了一杯茶。他说,我长得特像他死去的妈妈。我一听这话,就浑身很不自在,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立即荡然无存。
我说我要回去了,但是刚刚站起身,却眼前发黑,手脚麻木,这家伙居然在茶水里放了药。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被他绑在他家的阁楼里,口中塞了毛巾,连手脚都被捆住了。”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
“鬼才知道,他就是个神经病。恐怖小说中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精神变态者吗?”她笑着反问我。
我也哑然失笑,的确,恐怖小说中有大量的疯子,各式各样,除去鬼魂幽灵外,疯子唱主角的恐怕要占第二位了。
“其实他说过原因,可是我认为这很荒唐。”杨若英说,“他说,要我留在家里陪他,因为他感到非常孤独害怕。”
“他大概把对母亲的依赖移情到你身上了。”
“我猜也是,在被他幽禁的一个月里,他倒是没有侵犯我,但是,他对我的态度却令我毛骨悚然。
他逼我穿上他妈妈曾经穿过的衣服,一想到这是死人的遗物,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他关了你一个月?”我皱起了眉头,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确实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整整一个月,在此期间,我也想过逃跑,可都失败了,他拿刀子在我面前晃,说我如果想逃跑,就会杀死我,并且会对我的家人不利。我害怕了,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是,这些跟我的小说有什么关系?”我问。
杨若英轻捋了一下头发,说:“后来我答应他不再逃跑了,但是他必须满足我的一个要求,就是去帮我买您那本《恐怖小说》,这家伙果然去买了一本给我。”
“你的心理素质很好。”我有些佩服起这个女人。
“这都是从您的书里学的,您不是说,当真正面对恐怖的时候,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我记得您曾在书中写道,当恐惧来临,心灵的黑暗里会有一丝闪光,就像上帝在冥冥之处指引,那就是勇气与智慧。”
不错,我确实在以前的书中写过类似的话。
“我感到自己就像你书中的主人公,而他也只是书中的角色,我们只是书里的人物而已!这样一想,心里就觉得踏实了很多,事情也变得有趣起来。”她说。
这的确是个很特别的想法,我从来没想过当一个人遭遇绑架和幽禁时,竟会把自己的处境当成小说中的情节。
“我开始试图接近他,获取他的信任,放松他的警惕,就像你书中写的那样。这个变态的人后来真的被我感动,竟然泪流满面,跪在我面前。但我知道,他仍然是一只狼,随时都会威胁我的生命。我们就这样整天相对,我陪他聊天。但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如何对付他。”
“那你后来是怎样逃脱的?他终于被你感动了,于是放了你?”
“不,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当他察觉到我的企图,就又换了一副面孔。他告诫我,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如果放了我,警察肯定会找上门,他不想那么年轻就去坐牢。”杨若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被幽禁的日子真是太恐怖了,我想只有您能理解我,因为您的书中就有这种情节。而且,我到那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书中女主人公的恐惧之心,您写得太真实了,以至于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经历。”
我摇了摇头,笑道:“不,我没有,我的生活一直很平安,没有任何刺激的经历。”
杨若英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说道:“当他把您的《恐怖小说》递给我时,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狂喜,一口气就读完了这本小说。而且,从未有过这样畅快淋漓的感觉,小说中的氛围与现实中的恐怖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这是种难得的体验。在我看完书后,我把它推荐给他。”
“你让他也读这本书?”我把目光移向她手指下的《恐怖小说》。
“是的,他起先不愿意读,他说这种书只不过是骗小女孩的,但是,当他读了开头几章后,就完全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了。我跟他谈论小说中的情节,谈得非常热烈。他说他感到害怕伤心,那书中的男主人公就是他。”
“不错,这本书里的男主角也是个痛失双亲的孤独男子。”我点头。
“他读着读着就哭了,我想他一定完全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中,而我的机会也来了。”杨若英朝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你趁着他读入迷了时逃掉了?”
“不!”杨若英摇头说,“您还记得您这本书中的一个小游戏吗?”
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书中的游戏了。
“在最后一页,是用特殊墨印的,只有把书页对着阳光或灯光看,才能看见隐藏的结局。”
经她提醒,我这才记起来。当初设计这么一个特殊的页面,除了玩个哗众取宠的花样,也表达了我对恐怖小说的看法。因为恐怖小说通常反映世界的阴暗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让读者透过阳光去看结局,就使得这本书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
这本书的结局,男主人公从窗户中像鸟一样飞出,摔死在楼下。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脸色变得煞白,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该不是……”
杨若英知道我想要说什么,继续说道:“我诱使他打开阁楼的窗户,对着阳光去看您这本小说的结局。他当时一点也没有警觉,甚至把上半身都挂了出去,当他看清结局想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发疯似的从他背后冲过来,拼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出了窗户。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像鸟一样飞了起来,然后,脑袋扎在楼下的竹篱上,连叫也没叫一声就死掉了。这就是我们这部恐怖小说的结局,我对他说。”
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原来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并非读我的恐怖小说自杀的,我在无谓的自责与负罪的阴影中度过了十年。这对我来说太残忍太可怕了,其恐怖的程度完全不亚于我的任何一本恐怖小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报案?这本来可以算作正当防卫的。”我生气地责问她。
“当时我看着他的尸体,心中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就逃出他的家,不敢再回到现场,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个事件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我恼怒万分,可是又没法儿冲她发作,因为那时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能运用自己的智慧从魔鬼手中逃脱出来已属不易,又怎能苛求其他呢。
“后来我才知道,老师您因为这件事情,已经封了笔,退出恐怖小说文坛,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她说。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隐瞒着事情的真相?”
“是的,我觉得非常对不住您,您的小说救了我,可是我却使您封了笔,但我又没勇气说出真相,时间过得越久,就越没有勇气。”杨若英向我低下了头,把那本《恐怖小说》抱在胸前,又忽然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辉,“我仍然喜欢读您的恐怖小说,这本书是我在那次事件以后重新买的。我每次读它,都有一种不同的感受,每晚睡觉都会把它放在床头,我太爱它了。”
我的头很痛,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一直在想,有一天我会向老师说明真相的,因为我希望您重新拿起笔,为我写恐怖小说。”她用诚恳的眼光看着我。
见我不说话,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您知道吗?为了这一天,我足足准备了十年。我把家搬到了您的对面楼上,每天都偷偷看着您。我知道您还是单身,我了解您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知道您的起居习惯。如果您愿意,我愿做您生活中的女主角。”
我突然很后悔答应和她约会了,一想到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下,背部就像有无数的毛毛虫爬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的恐怖感油然而生。
“对不起,我已经不写恐怖小说了。”我站了起来。
“不行!”她拉住了我,“为了等您的新作,我已经等了十年。如果您不答应我,我就抱着这本书从您那幢公寓的顶楼跳下去。”她紧紧抱着那本书,补充道:“就像书里一样!”
她飞快地从包里取出纸和笔递给我,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我说:“老师,请您现在就开始写吧。”
我呆住了,看着这个女子,她的眼睛里透出森寒无比的目光,实在太恐怖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慢慢坐了回去,摊开纸,写下题目:《恐怖小说》。
“近十年来,我经常处在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之中。因为我的书,一个年轻男人自杀了。他从自家的阁楼窗户跳下,脑袋刚好扎在楼下锋利的花坛篱笆上。竹篱像剑一样,从后脑贯穿了他的头部,死状惨不忍睹……”
(本文纯属虚构)
编辑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