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与鱼目

小宝珠

胡夸乱赞

贾宝玉说：女儿一嫁掉，就从珍珠变成死鱼眼睛。

古代的女人只有嫁人、不嫁两条路，所以，如果不是珍珠，就一定是鱼眼睛，尼姑除外。现代的女性见识多，想法多，权利也多，在嫁与不嫁之间，还有未婚同居这个选项。

那么，这些未婚同居的女人，你说她们是珍珠呢，还是鱼眼睛?或者你也同我一样想到了那个成语：鱼目混珠。

先忘掉这个比喻。

我去参加所谓的毕业十年庆——我是真的鱼目混珠。九年前，我从那所鸟学校退学，就没打算再和那帮鸟人联系。我本不想参加聚会。可是若我不去，有人就要和我冷战。我是胆小鬼，害怕冷战。因而，我只好去。

于是，肄业生的我，和毕业生们欢聚一堂。他们是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我是半残鱼目。大家坐在一起，共叙并不存在的同窗之情，叙不出的我，就只有听的份。

我忽然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思想的男人！你特别能把一个简单的事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成功的话只能说是缺少机会!你真的很有才华！我以前就佩服你，我一直佩服你！”

要不是对话的这两位就坐在我身边，我根本不会相信，也完全无法想象这样虚伪做作、拙劣透顶的吹捧会说得出口，又会被当真。但这情景的确在发生，乙在说，甲在听。甲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欢喜，嘴角都憋得抽搐了，他只好在乙滔滔不绝的表扬声中，装作无奈地插上几句”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以平静受宠若惊的神经。

我说我去卫生间——我想吐。但到了卫生间里，我又吐不出了。大镜子里，我看到的已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被雷得外酥里嫩的女鬼……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满嘴花言巧语，必然是有求于人。从卫生间回来，果然目睹乙女要甲男帮忙的情景。她要做一个节目策划，自己无法独立完成，请高手帮忙又要付费。于是，甲男不幸被抓来捉刀。甲男绝非高手，但他有两大好处：一唯命是从；二有的是时间。

乙女不蠢，当然不会只找甲男一个傻子，她手头起码捏着七八个这样的“才华横溢男”。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乙女说到底，用的是民间土兵法，市井土心机。

事实真相

甲男在另一个女人的眼中，却完全不是乙女说的那回事——

失业一年，赋闲在家，因为一次愚蠢的疏忽，存款被人骗走。从此学会了节俭，一年来从不添置新衣，从不逛街，从不请客。女朋友生日、相识纪念日、情人节，一律假装忘记了，因为忘记就可以不必买礼物。不肯去找工作，却由衷地瞧不起那些办公室小职员，觉得他们是在浪费时间，并且卑贱。认定自己就是发迹以前的比尔·盖茨，动不动冷笑着对空气说：“他们懂什么？哼，老子只是缺少机会！”

缺少机会。一个多么漂亮的借口，一下子就把这人的无能、愚蠢、好高骛远，变成无辜。缺少机会，因这句深深的理解，甲男对乙女念念不忘，感恩戴德，甚至慢慢产生爱慕之心。所以说，你如何取悦一个男人？你要会夸他。

夸男人，方式也有高下之分。你去夸他外表——“您长得最帅”，“您穿这件西装很潇洒”，“您身材好手指长牙齿洁白”，这是失败的夸奖，极可能被他认为是讽刺挖苦。正确地夸一个男人，要夸他的能力、事业、才华。再无能的男人，也想你说上一句：“你才华横溢！”

甲男的电脑里，存储了大量乙女夸他的聊天纪录。在之前的两个月中，乙女时不时以夸赞作铺垫，成就了甲男对她的策划案赴汤蹈火的决心。甲男也从聊天中发现，乙女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暖，只恨相知太晚。随之，两人的聊天变得暧昧起来——据统计，事业失败的男人往往比事业成功的男人更易出轨：熟悉的女人已将他看透，只有在别的女人那里捡回自尊。

但甲男并不承认自己和乙女有一腿。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甲男死命要带女朋友参加同学聚会。女友并不愿意去，甲男便以冷战相威胁，这招历来奏效。

女朋友最终相信了甲男和乙女是清白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向甲男提出分手——就在当晚。

有价无市

不瞒您说，这个倒霉的女朋友，就是在下。

同居7年而分手，如今的我，做鱼眼未遂，也不可能退回珍珠之身。转眼之间，30岁像只咻咻的大狗慢慢逼近。人老珠黄，渐感疲惫，晚上若不擦那几种熟悉的精华和晚霜，根本不敢睡觉。

30岁很悲哀。说得再刻薄一点，若非打算自梳，30岁的女光棍，是爱情世界中最悲惨的角色。又不是20岁烂漫单纯，随处是选择。也不是40岁看淡人生，要求只是温饱……

你会说我放屁，30岁，多么美好的年华，是人生的黄金时段。请允许我回以冷笑，这表情也是跟甲男学来的。那都是安慰人的假话，真正到了30岁的时候，若你如我一样孑然一身，我们倒是可以来讨论一下恋爱市场上的有价无市问题——

有漫长的恋爱的经验，有对男人精刮的评判标准，有相当顽固的人生观。这是“有价”。可是，男人，哪个会喜欢如上种种的女人？他们恨不得对方天真得像白纸呢。这是“无市”。

表姐说：“你都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了，再忍久一点不行吗，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的——就当是可怜他吧。”

我可怜他，谁可怜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因他的可怜而让自己也变可怜。双可怜，并不是双博士，双保险，双子大厦，双料冠军。没什么好光荣。

心情非常地灰暗。下班时，带着一张攒了很久私房钱的银行卡，在商场里转悠。本来，这笔钱是嫁妆。现在，我忽然很想给自己买一颗钻石。我不要旧银楼的丑八怪，也不要彩钻碎钻拼嵌的杂牌货，我要一个白金指环，六爪镶嵌的典型的蒂芙尼钻戒。

店员戴雪白手套，替我拿出我要的那一个。钻面的光亮，像泪光。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广告里的话，够煽情，真动听。

怨女旧恨

两周后，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杜敬亭小姐，恭喜您中奖。”

“中奖?”我马上猜出这是骗局。不是有很多骗子公司专门告诉你中奖吗？刚想掐线，那边却急着说：“不要挂电话，我们是商场活动部的，您在两周前购买钻戒参与我们的幸运抽奖，您很幸运，中奖了。奖项是马来西亚五日游，请您办好护照和相关手续，我们将在25日出发，1日返回。对了，您还可以带上一位家人，最好是您的男朋友或丈夫，因为这个活动是浪漫情侣游，到时安排的宾馆会是双人间。”

“我没男朋友，也没丈夫。”我说。

那边尴尬地笑了笑：“那您看着办，因为别的中奖者都是情侣。双人间不好调换，要么您带一位女性朋友也可。”

女性朋友……我挂掉电话，开始四面八方地搜索。首先，我不能带我妈去，因为她要是知道我和甲男分手，会难过伤心。我爸也同理可证。我表姐，她倒是可以去，但是她一路上难免会不停地劝我回心转意，还是算了。要么，随便选一个同事吧。阿美、小欢，赵靓，可我们是一间小公司，两人同时请假，老板不会同意。

马来西亚，无非就是潜水、双子塔、榴莲、购物，没什么意思，不去也可。

正这么想着的当儿，忽然有人邀我去他家吃饭。别以为我有了追求者,只不过是上次聚会的昔日同窗，欧阳和他的妻子。虽然我讨厌那帮同学，厌倦应酬，疏于人际，但此刻的寂寞或许只能靠上门做客填补。买束花，带瓶红酒，我来到欧阳家里。

他过得很不错。房子宽敞，装修得体，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屋内布置温馨，但不知为何没有小孩。三杯酒下肚，欧阳说：“我们听说你和甲男分手了……”

“是啊，分手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给自己夹菜，食欲很好。

“别难过，不必放在心上。”欧阳安慰我。

“我不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举杯相照，自饮自酌。

“不要强撑，有什么心事说出来。”

“老兄，你是不是非要我扔下筷子走人?”

他呵呵两声，不再言语。他妻子体贴地给他倒酒，给我盛汤，劝我多吃点。我小人之心地分析，他们这么忽然对我好，或许只是想看看我有多么不如意。真是让他们失望了——我这么精神抖擞，还戴着闪光的大钻戒，在他家胡吃海喝。

我也有醉后话多的毛病。忍不住说起大学时候的事情。“当年我退学，好像只有你一个人送过我，哈哈哈，欧阳，谢谢你啦。”

当年我退学的原因，很简单——我不喜欢那所学校。

失望的情绪如同灰尘越积越厚，如果不是甲男的原因，我可能会在大一时就退学，为了他，捱到大二。校长让我说出退学的理由，我随口说：“我有抑郁症。”结果，这件事不到一天就传遍整个学校。当几个女生在我身后叽叽喳喳，说“她差点自杀跳楼”的时候，我觉得，退学真是一点错也没有，而且要快。

离校那天，除了甲男，班长欧阳也来送我。

他给我买了一瓶雪碧，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生活本来就很苦了，喝点甜的。”

那时的我，深深相信他也是误解我的人群中的一员。

烈女奔逃

欧阳的妻，因为有老公养，所以早就辞去工作做起全职太太。我的大马之行似乎就缺少这样一个闲人为伴，于是，我邀请她同去，她欣然同意。

这女人肤色黝黑，双眼闪亮，厚嘴唇，尖下巴，长卷发，身材高挑健壮。一看就是精力、欲望都不短少的女人。但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心急——一上飞机，她就弄泼了杯子里的茶水，旁边一位陌生的男士帮她整理，她顺势就展开了社交。从她身上，我又看到乙女的影子：“你是做销售的？哦，是总经理！天啊，你好厉害，你们一定是常年在天上飞喽?唉，有才能的人就是忙啊，忙是好事……”那男人长得像中国人，其实是个老外，饶是如此，她还不放过，又把刚才的话通过她磕磕绊绊的英语重复了一遍。果然置之四海而皆准，一通胡夸乱赞，那男人笑眯眯地受用了，两人继而大肆攀谈起来。夜深了，有些旅客戴起耳机，当事人却丝毫不觉欠妥，我望望窗外，我知道，我的大马游要被这个女人毁了。

她一点也不避忌我的存在，好像成心这么干给我看。

下了飞机，她的调情告一段落。但旋即双眼一亮，看上了当地的导游。导游华语流畅，爱说爱笑，是个阳光大男孩。第一天，两人仅限于比旁人多一些提问和回答。第二天，开始不加掩饰地打情骂俏。第三天的晚上，欧妻没有回到和我一起的宾馆房间。

第四天上午，她着三点式在海里嬉戏，她的确长得好看。就算女人我，远远看着她那丰腴美丽的腰身，黑里俏的皮子，也觉得诱惑。玩够了水，她走到我身边问：“我美吗?”

我说：“美啊，你太美了。”

“呵呵，所以，女人啊，不能辜负自己的美！我告诉你呀，这次跟你出来玩，我就是想找个艳遇，我不怕你告诉欧阳，说实话，我和他早就完了。”

她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既冷酷又坚决， 不像是夫妻一时的闹别扭。我愣在那里，手支在沙子里，渐感麻痹。难怪人们说，每一个看似幸福的家庭背后，都会有看不见的伤疤。

“别瞎说，哪会这样啊。”我说。

“唉，走着瞧。”她露出一个女特务似的冷艳笑容。

没想到，她真的把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回程时，在登机口，我找不到她，她托运行李的行李票还在我手里，可是，她人不见了。

这个妻子，后来发了短信到北京，她明确地告知她的丈夫：我跟人私奔了。

美言生花

怎么说，我都与这件事有关系，甚至说严重一点的话，我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请她同游大马，她也不会有机会私什么奔。我坐在茶馆，对她的丈夫歉意地说：“实在是对不起。”

“没什么，她走，是早晚的事。”他喝了口已经冷透的茶。我心想，你想明白这一点也好。“愿意跟我说说吗?”其实，我根本不想听别人的家事，我又不是居委会大妈。但此时我不可能掉头就走。我听到这个男人很坦白地说：“那就要从你说起了。”

“从我说起?”

“对，我一直钟意的人，其实是你。”

大学入校时，20岁的班长暗恋上班里那个倨傲的女生。不为什么，她天生雪白的皮肤，好看。她从不准时出早操，经常逃掉，捉住她问，她就说，我大姨妈来了！她的那种放肆和任性，完全把他打败了。

她总穿一件格子衬衫，卡其布裙子。球鞋的鞋带系不好，时常松着，踩得很脏，她有些吊儿郎当。农村出生长大的班长，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小女生太稀罕了，他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情书投进邮筒的当天，忽然看到她跟本班另一名男生走在一起，手拉手。那男生和她是同市的，班长自卑又后悔，在当夜，拿了一瓶汽油去烧那个邮筒，不能让信送到她手上，绝不能丢脸。邮筒起了大火时，有人提水来救火，骂着是谁这么缺德。

他躲在角落，夜把他的初恋镀成了暗色。

此时，我上下左右用最客观的眼光打量他，欧阳海亮，他真的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这时候，天边滚过闷雷，暴雨大颗降下。人的反省，有时就如这暴雨，不请自来。

必须承认——我确实是太骄傲。这种骄傲，已经超越了界限，变得让人讨厌。我看不起同学，看不起同事，看不起上司，看不起广告中的女郎，看不起穷人，也看不起有钱人……太多事情我都看不起，所以，上天惩罚我，要我遇见一个真正窝囊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我的鄙视之中，越来越窝囊，越来越愚蠢。终于有一天，他放弃了，他成了一个圆满的失败者。

转念去想，如果在与甲男相处的日子里，我不是那样的尖酸责难，而是时常给他鼓励，就算用乙女那虚伪的一套也好，或许可以让他自信、坚持。如果在他失败无助时，我给他安慰，或许他会变得振作，找到反弹的机会。摸摸手上的钻戒，六万七千块，如果，在他需要钱的那时，我将买这枚钻戒的钱送他作为第一桶金，或许，一贫如洗的他会从此翻身。洛克菲勒不也是从穷光蛋起家的吗?

人说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都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很少有人故意去改变自己的性格。

我多想过上幸福快乐、养尊处优的日子啊。

可是我倔强傲慢的性格，它是我前进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陷阱与坟墓。我不愿意我将来变成老孤婆，孤独地死在公寓里，房东发现时，还要骂我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挂掉。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天空乍现一道浅淡的云带，格外美丽。

过得好的那些人，无一不是放弃了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性格，慢慢修改自己直到最符合社会需求的状态。我不是总结过乙女“赞男哲学”么?

而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刚失去了妻子，却对我一往情深的中产男。

一瞬间，我决定了：要抓住眼前的机会!

“呵呵，想听我说几句心里话吗?其实，我一直很钦佩你的，你真的很有才华，是我的偶像。”飞了一个媚眼，它经年不用，有些生涩，但对方显然并不介意，“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能力的男人，你特别能把一个简单的事情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成功呢，我太崇拜你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小杜，不用说了！”

放心，食指上那枚钻戒，我早已将它摘下，放进口袋里。

助理编辑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