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鹰之死(外一篇)
2008-07-25蒋蓝
蒋 蓝
当你置身高处,或者你被梦带到了风之上,你必须有鹰那样锐利的眼睛,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并知道怎么做。现在,鹰的时代把它揭示出来了。人们发现,鹰的时代是应该在《启示录》和《玛拉基书》之上,也就是世界的末日来临的时代。
——佚名
黑色的大鹰把天空越滑越开,白纸的天上站不住一个字。鹰翅如同砍刀将挤过来的云细细剁碎,这一幕,无论是在巴郎山,还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老鹰岩,总是让人心中一颤。曾有游人在西藏的斑公湖边,发现那里的老鹰经常笔直地扎进湖水,浑身湿透,然后历尽艰难地挪上一个高坡,突然打开翅膀,迎风而飞。这一幕固然刺激,但在阿坝的众多山岳和湖泊上空,岩鹰、雪雕、鹫的身影就像玛尼堆,总能够不期而遇。2003年10月,我在老鹰岩附近,就目睹了两只巨大的雕在我头顶飞过,翼展足有二三米长,不停发出“嘎嘎”的叫声,那种君临万物的气势,就是神的显形。
老鹰一直翱翔在《格萨尔》史诗的天头。它偶尔飞行在神秘的星相学的领域,并把冥思带往更广阔的上空,因此,纸上的学问在此很不容易做到安全折返。旅游者运气好,可以在森林边缘看见野鸡与老鹰搏斗,场面惊心动魄。老鹰发现了野鸡,俯冲下来就狠击一爪,鸡被激怒了,当老鹰再次俯冲下来时,它跳前几步把老鹰拦住,用嘴去啄老鹰的头。老鹰和鸡争斗不休,双方羽毛乱飞,老鹰第三次俯冲下来,野鸡突然飞起迎战,立即扭打成一团,一起跌落到草丛中。老鹰的利爪抓住鸡的脖子,直到断气。白鹰体型较大,我曾看见白鹰抓起过1只小黄羊,一个藏族民工曾对我说,这种鹰能抓起小牛犊。在善良的藏民心中,鹰是神鸟,是吉祥的象征,绝对不可猎杀。那些与鹰为敌的人,自然就是藏地切齿痛恨的鼠辈。所以,当你置身高处,或者你被梦带到了风之上,你虽然没有鹰锐利的眼睛,但至少要学会观察,在鹰俯视的大地上,那些将要发生的事。
大鹰不断变换身姿,在气流中消耗体力。一只以时速超过一百公里俯冲而下的鹰,可以张开两翼和尾巴来一个急煞车,在不到20米的距离内完全停止。其实,鹰不会碰碎空中的任何东西,但鹰能够让天穹凹陷,拓印出它的身影。因此,那些像鹰一样的云,就是冒烟的烙印。
站在四姑娘的雪峰下,天地便寂静下来,四周只剩下动人心魄的白。雪山略带着点怜悯俯视我,凛然不可靠近,却又露出些魅惑,诱我走进迷宫。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大鹰如同觇标,不但告诉我峰巅并没有漂在云上,而且让雪峰和我一同矮下去。一个偶然的角度,阳光从它的翅尖泛起一片钢蓝,瞬间熄灭,就像墨被吸墨纸喝干。它摇了摇翅膀,天色乱了,一些阴翳的丝絮就布满了我的视野。
藏地的大鹰并不惧人,它们经常停在路边的石头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块逸出行列的出神的玛尼石。你实在靠得太近,它们扑扑扑地拍翅而起,利爪在石头上一蹬,像一架老机器发出异响,松脱的螺帽,漏气的阀门,飞起来,偶有草屑混杂着褪下的羽毛,沥青一般滴落,又被山风一闪,飞起,又裂散。而这个时候,升在半空的鹰,并不想急于飞走。它在等你离开。看来,鹰也有不想做事的时候。
我停止的脚步,大鹰一划,在稍远处下落。一块散步的玛尼石开始望着空空洞洞的天。
我只好往前走,走得远远的。再回头向这块玛尼石张望。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大鹰也许回到天上,大鹰也可能折返到更深的土地褶皱里。到达山口,我突然看见了一只鹰,纸片那样飞,在一阵剧烈的风中发出撕裂声。我不敢断定这只鹰是否就是刚才看见的那只,因为藏地鹰很多,但它发出的声音与飞翔的姿态十分诡异,它不断地射向高空,就像被橡皮筋拉着,要去撞响那块凹陷的铝。记得藏族朋友曾经告诉我,鹰是少数能够预知生死的动物,在死亡前会一直向上飞,飞到它自己也未曾抵达的地方。这种预感越来越近,越来越汹涌,它必须抢在预感的潮头奋力一飞,在那看不见的高处耗尽所有的元气。是不是这样呢?接着,我看见它升高了,在一个炫目的高度中突然停滞,摊着翅膀就不动了,猛然在空中乱动了几下,就毫不减速地栽下来,在山坡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我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大鹰跌落的地点。它的翼展有一米多,一股强烈的膻味如同寺庙中的燃香那样,遇风而散。鹰并没有变形,半闭着眼睛,有云烟那样的白光在漫流,在溶解。鹰并没有变,但是,它只有一包纸的重量,像烧后的灰烬。
几天前,我读到诗人牛汉的一篇文章,眼睛里又飞起了一片阴翳。少年时代的牛汉和几个少年在草丛中找到过一只老鹰,这只老鹰坠空落地而死,他拿起老鹰的尸体时,发现老鹰的体重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重量,而且,恰恰相反,相当的轻,躯体也小得令人难过。诗人解释,据说鹰晚年的体重比雏鹰还轻,因为它们在疾风暴雨中飞翔,耗尽了一生的骨血。而当时几个顽皮的少年,哪里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妄图尝尝这只坠地的鹰的滋味,煮了好久,既煮不熟,也煮不烂,它的筋肉如骨头那么坚硬。少年牛汉尝了一口,满嘴苦涩的腥气,他沮丧地说:“鹰的灵魂在诅咒我们。”
我既不会去做诗人那样的尝试,我也没有掩埋大鹰。我想,跌入大地的鹰会变,说不定就是那块出神的玛尼石,终于,回到了玛尼堆……
阿尼青布山的雷声
我们一早从雅江县城出发,在薄雾中沿国道318线一路颠簸向西。好不容易驶出沿河的坍塌路段,转到山根处,道路开始陡然盘旋而上。就这样在崔嵬而无边的大山中盘来绕去,汽车在一个名叫“郭冈顶”的地方驶离318线,分路往西南方向行驶。强烈的日光下,山头形成了莲花一般的形状,把郭冈顶供奉在中心,远远望去,莲花座一样的郭冈顶,与两个湖泊遥相对应,宛如莲座上的两圈慧光,此为日月两湖。据说郭冈顶之所以出名,是在于一个山头上,可以看见一幅中国地图模样的天然的草甸。地图由草甸拼凑、森林裁剪而成,十分神奇。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又走了35公里左右,接近中午才抵达柯拉乡。一看里程表,走了不到150公里。我看见大片大片的草甸接壤苍穹,一问,才知道已是柯拉草原。此地的海拔已达3600米左右,草丛覆盖的山岗和幽深的河谷成为了这里静谧的主语。草原上散落着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很远处有几间牧民的小房子,一切都令人感到这里的空间极其空旷和静谧,随时都愿意躺到草丛里,嚼着草叶眺望蓝天,放开胸怀去感受阳光的温暖。据说这里很少有游客去打扰,旅游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的确比318线另外区域要少得多。
柯拉乡政府驻地位于海拔3930米的平原上,犹如群山环抱的玉女,但玉女的长发仍然从群山的指缝里飘散出来,用一种散漫的游走宣泄着旷野的幽怨。蒙古人于11世纪时在此建了索罗寺,原为萨迦派,历经朝代兴衰和历史变迁,原寺早已颓废,现寺是在原址于1946年重建的。据说附近有一个天葬台,号称“康南第一天葬台”。藏传佛教天葬文化内容丰富而神秘,同行的康定文联的作家给我做了介绍,内容包括天葬师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哪些人死后才能享受天葬的待遇、天葬的程序怎样等等,听起来冷飕飕的。
好不容易到达布知村了,阿尼青布神山遥遥在望。走着走着,突然在车的前方出现好多秃鹫,剜刀一样在天空剁开云朵。当地居民一般把山鹰、秃鹫都称为神鹰,其实,秃鹫的体格要庞大得多,只不过飞得太高,觉得小罢了。
比起藏区别的旷达的山势来,阿尼青布神山却如冷兵器时代的卫士,只用手里的刀向来人说话。它兀立、突然,在洁净的天穹下显示锐度。悬崖绝壁上,就是秃鹫的栖身地。已经无从考察秃鹫王国形成的时间了,反正千百年来,秃鹫家族就在那悬崖峭壁的皱褶处筑巢搭窝,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我注意到,峭壁上的大片雪白的东西,并非积雪,而是秃鹫的粪便经年涂染而成。白得夺目而坚硬,就像是外太空的星球表面。据介绍,这样的秃鹫之国在整个藏区还是首次发现,也许是惟一的。
我找人翻译了一下:“阿尼”藏语意为先祖、老爷,并含有美丽的心灵、幸福或博大之意;“青布”在藏语中指的是禅意。如此说来,山名就是“幸福、智慧的禅地”之义。在这样的灵台上,秃鹫舞动着巨大的翅膀,凌空扑击,带来的就不会是温柔敦厚的汉风了。
据说,往往需要念经喇嘛开始念经,那特殊的、金属般的胸音回荡而起,并击鼓吹号,鹰鹫就会从石头一样沉默的梦中惊醒。它们打开翅膀,在惊醒同类之余,也用双翅激起的巨大气浪,惊醒了那些蛰伏的古老时光。秃鹫把自己抛入钴蓝色的苍穹,用悠长的沙哑声,在天空排出了一种凌厉的造型。叫声有几分凄凉,却又富有黑铁一般的穿透力,像是举行招魂仪式,让我想起斯巴达的军队冲锋前特有的压抑。当地人说,这些君临的鸟阵里,翅下的毛是白色的为秃鹫,其余的有鹰以及乌鸦。密乘的教义认为这些鹰鹫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经书中,它们被称作是“夏萨康卓”,大意是食肉的空行母。
为了看到庞大的秃鹫群,我们设法与当地村民勾兑。最后买了一些牛肉,让村民去召唤秃鹫。当然,再付上200元人工费。村民说,秃鹫的嗅觉十分特异,能闻到20里以外的特殊气味。每当有喇嘛点燃煨火桑时,秃鹫便倾巢出动,成千上万只秃鹫遁味飞来。煨火桑即是用松柏枝焚起烟雾,为藏地祭天地诸神的仪式。据说在燃烧中产生的香气,不仅使凡人有舒适感,山神闻到也会欣然赴宴。
点火的村民在松枝堆边喃喃自语,点燃煨火桑,狼烟一样直窜起来,开始竖直,逐渐被风扭弯,像怪异的树藤纠结白云。逐渐,我看见一些黑影的纸屑在冉冉飞起,排闼而上,错落如散开的树叶。鹰鹫在空中迟疑,好像在等待什么。大约半分钟光景,它们开始下降。光线暗淡了。刹时,山谷里隐天蔽日,翅膀在山谷中的搏击声,如闷雷般滚动而来,发出镔铁皮拽动的声音。尚有一些秃鹫盘旋着,有着一种天生的霸气。一当它们把身体竖起,那巨大的翅膀平平展开,颜色由灰至白,尾翼呈一片黑色,宛如毛铁,两边的羽翎如剪口,就露出了趾爪间闪电的白光。
据动物学家分析,秃鹫之乡必须要有三大自然条件:高山、烈日和很多尸体。阳光在秃鹫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很大的动能作用,它在大气中造成热流,没有热流秃鹫就无法飞翔,要等到热流向上升腾了,它们才从石头缝隙里跃起。略为鼓翼,即可顺流而起,盘旋而上。秃鹫是一个大团队,彼此结伴却又互相竞争。天空才是它们的地盘,大地反而成为了一块生存的飞地。每一只秃鹫与邻鹫相距相当距离,各守自己的疆界。我们仰望着,秃鹫只像一片垂云,将日光挡在双翅之上,阳光却为它们的黑身体勾勒出了一道金边。
由于仰视太久,我感到整个山岳在摇晃。在秃鹫翅膀的扑击下摇晃。这让我深深感到,我们距离雷霆如此之近!
秃鹫陆续收拢羽翅,如同一根松树被拦腰折断,刚爪一伸,走得一摇一晃的,就像传说中的鸩鸟。秃鹫的脚爪呈黄色,看上去不太强健,毕竟它不用爪去猎杀动物,也很少用它抓东西,所以爪既短而又不锐利。它们浑身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味,甚至压过了燃烧的松枝。如同一个传说在大地上落地还原。它们并不马上抢食,而是向抛来的食物发出怪叫。村民说,这是在呼唤鹰鹫中的领头的,只有它先开嘴了,其余的鹫才会跟上来。
距离我们几十米远,它们举起了钩镰枪一样的嘴,就像雷霆的触须……
看着秃鹫直长的脖颈,我恍然,如果说它的嘴喙是钩镰枪,那么脖颈就是弯曲自如的枪身。一头钻入动物体内,发出歌剧的狂喜。长颈就必须裸露而不生羽毛,因为钩镰枪的枪身是秃鹫身上永远无法清洁的部位。与其脏污,不如裸露来得实用。
秃鹫主要吃死物,它们是如何鉴别大地上的生与死呢?有一篇讲述西班牙拉达平原上秃鹫的文章指出,秃鹫要是看到有一只动物单独离群躺下,一定会注意。它记住了地点,耐心等候。第二天那动物如果还躺在那儿,它就飞低一点,眼光集中注视,看它有没有移动。秃鹫看见没有动静,还是继续盘旋,它大概最少要观察两天,才断定那是死兽。其他秃鹫也注意到它的行动,它每飞低一点,秃鹫群就挤近一点。它越飞越低,看动物腹是否起伏。它看见没有任何起伏转动,就降落距兽尸不远之处……
我想,这讲的是纯自然状态下的秃鹫,阿尼青布神山的秃鹫一直是生存于文明的边缘地带,属于“半驯化”状态,它们把人们的寄托带往天空,成为了文化的二传手,维系着一种奇妙的大地与天空、死亡与再生的单方面联系。天葬在藏语中被称为“恰多”,译为“喂秃鹫”,而“恰”指的就是它们。秃鹫吃得越多,则表明升天的机会越大。据说,神圣的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时期,但无人看见过秃鹫的尸体,也许是溶解在天空了。
的确,在阿尼青布神山,秃鹫才是绝对的主宰,在那些白腊腊的石头之上,没有比它们更壮观、更令人神往的动物了。我躺在地上看它们吃力地慢跑,像过载的滑翔机那样起飞。大纛一样在空中招展,将时空的天平倾斜,再扶正。我想,它们同时也在俯视,地上蚂蚁一般的我……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