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回来的风景
2008-07-25奉荣梅
奉荣梅
20世纪60年代初期,这座南宋古城,为县人自豪了数百年的古州府,沧桑了数百年的青砖古城墙,五里城域,早承载不了子民繁衍的膨胀,民居沿潇水河往南迁延。县志记载,洪涝发生的频率,仅“解放后十年九遇(四十一年出现三十六次)”(指到1989年止)。县境四面环山,中部低平,潇水河和濂溪河像根树叉一样,斜穿竖挑盆地中的县城。一遇暴雨则山洪暴发,沿河民房淹没殆尽,西关桥水淹尺许,西门街上可划船,桥背街水深五尺。老辈人刻骨铭心的是1961年春天的那场春水,在城墙垛上坐可洗脚,百年未遇,街道上靠船通行。当年下游建的双牌水库,开始蓄水,县城沿河低洼房屋全部受淹,只一点五平方公里的城区,百分之六十五的成了水泽。
父亲的木楼,就随那场大水从江华街三拱桥旁,像积木一样在洪水的浸泡中轰然坍塌了。儿时从那路过,母亲指着潇水河边突兀的一棵香橼树(与柚子树同类),说,那就是你父亲家木楼的遗址。母亲嫁过来时,是木楼倒塌了的第二个冬天,她也没见过木楼,新婚的母亲和父亲借居在邻居家里。我每次都要多看几眼那株代表我祖屋的树。那香橼树从黄土河堤上努力向上伸着腰身,抗拒着河风对它的欺侮,拒绝河水羁绊、淹没它的根基,我总也没看清楚它到底有多高。父亲的木楼存在的时候,也应该是个吊脚楼,在半悬河面的黄土堤岸,在咆哮的洪水袭来时,它肯定是毫无抵抗之力的。据说,木楼紧贴地面的只有三米左右,悬空在河堤斜坡上的有一间房屋和厨房。
那场洪水也卷去了父亲童年、少年里二十年的风景。在单薄可见脚下木板缝隙间流水的吊脚楼里,父亲的风景,应该是有丰富的声响的,放排汉子们的苍劲号子,下长沙、汉口的船家的吆喝喧天,鱼鹰、水鸟的悠长鸣叫,歇脚渔人的肆意酒话,还有孩童戏水的无忌嬉闹……风景里的色彩曾经应该也是丰富多变的,河心沙洲上修林翠竹的红肥绿瘦,对岸郊野桃李柑橘青橙黄红,还有探着身子,想侦察一下这个木楼里独子的秘密的枣数,在炫耀着它青的、红的果实。或许透过木板还有姹紫嫣红的桑椹、刺莓在招摇,柚子、桃树带着香甜的味儿在诱惑。
待我走过这条路而有记忆时,应该是在父亲的木楼被洪水席卷而去十余年后。父亲的继父——“店子公公”,就在这木楼沿河走三四百米左边的豆子街里的国营饭店里,做大厨师。70年代初期,我四五岁左右,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初有记忆的时候,我家已经移民到了城南,离木楼五六里路的高岗上。记得还没上学的我,爱跟着小学一二年级的哥哥,步行到“店子公公”的饭店里,享用那大厨房里金黄喷香的卤肉、猪脚,然后去旁边的县城里惟一的电影院看电影。可是大快朵颐的记忆似乎很模糊,只有一个镜头刻在脑子里。我已经记不清,尚无汽车之类交通工具的那时,那天我是怎么带着只有两岁多的弟弟,走到“店子公公”的饭店的,而乘我上公共厕所的间隙,我那懵懂的小弟弟,竟然一个人走失了。“店子公公”一生无嗣,把两个孙子视同己出,平日慈爱的老人,也重重地责骂了我,心急火燎地沿来路追了过去。我一边流着泪,担心父母更严厉的责骂,在后面跑着。追到接近父亲的木楼旁,却见小弟在那大马路上,正悠闲地从左边走到右边。幸好那时没有现在这样车辆如蚁,人心也古,小弟也就无恙了。见了我,他还指着父亲木楼旁的那棵香橼树说,我要去摘果子。不知道他这小人儿,怎么也记住了那棵香橼树?不久,小妹出世,一个多月后,“店子公公”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也就很少有机会与香橼树见面了。
母亲曾经也在那棵香橼树的视野里工作过。那是一家集体办的饮食店,就与香橼树隔路可望,不过百余米。大约是在“店子公公”去世后的一两年吧,居民委员会照顾母亲到这里就业。中专肄业下放回城的母亲,在当时算个文化人,成了饮食店的出纳。打烊下班的时候,就是晚上八九点钟了,那条冷清的沿河路,没有路灯,靠河边有一两里路无一房屋,另一边也是邮电局、粮食仓库几家单位的围墙,还有几大片农田。母亲说,她不怕强盗,最怕颠子(疯子),十来岁的我,就成了母亲的“保镖”。
放学后,安顿了弟弟妹妹,吃了晚饭,踏着暮色,路上还热闹着去看电影或看戏的人群,我就到母亲的店里去,五六里路,沿现在的道州路一路逡巡而下。路是河卵石铺嵌而成,本地人叫花阶路,形同玉米,又有“包谷路”之名,还镶嵌了大块的青石板。远远地望见那几株百年古樟树的硕大华盖时,便可嗅到一种像蓝墨水的气味,是街口那家染坊,染工在捞出蓝锭家织布,把湿漉漉的布支撑在木架子上,空气里便弥漫了各种颜料的气息。那个瘦老头染工的一双手,经年在比我还高的大染缸里搅拌、打捞,再拧干、摊晒,我一见就总会想起本土产的一种叫脚板薯的块茎,酱紫色,嶙峋的骨架。我身上穿的裤子,也有出自这家染坊的。接着就有薰人的烤烟香,是那家手工卷烟铺里飘洒出来的,有时我也到那铺子,称几两烟丝回家,和哥哥一起,用自制的木卷烟盒,给父亲卷几盒手工烟。
街边的房子,一色的木板青瓦构架,邻街一面,大多有吊楼阳台,晾晒着生的萝卜、豆角、辣椒,蒸熟的茄子、苦瓜、红薯……混合着太阳的气味。许多人家门口,摆了石头凿的水泥砌的池子,或是大蓊缸。有的池子水缸里盛满了水,水浮莲在里面探着身子,开着紫的白的花,有的却装的是细细的河沙,是防火用的。这样比肩挤密的木板楼,真是像那些消防的标语所说的“一家失火,四邻遭殃”。而街尽头新华书店和老东风电影院的两场大火,是很吓人的,我见过它们灰烬中的遗骸,黑枯残败的支架,像死神张开着啮噬大嘴。还听说,曾有小孩子,一头栽进家门口的水池里,被淹死了,对那长了青苔的水池,我也就心存几分恐惧。有的门口,还用木桶插了截段的甘蔗,三五分钱一根,竹筒量满一筒煮花生、炒花生、瓜子或者爆米花,几分钱一筒。我一路细细地看过去,当听见轰隆隆的抽水泵声音,就是三拱桥的抽水机房,这样就可以望见那棵香橼树了。
其实,父亲上的濂溪小学,十二岁就去学徒的饮食店,及他后来工作直到退休的建筑公司,都笼罩在香橼树守望的木楼不过几百米的视野里。濂溪小学,是很有来历的,是著名的“濂溪书院”遗址,也就是濂溪祠所在。学校门前是濂溪街,街临濂溪河。这个亭庑错落、重脊飞檐的古旧建筑,宋绍兴九年(1139)年修建时,是为祭祀出生在濂溪河源头的周敦颐而建。八百余年来,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单从宋理宗“道洲濂溪书院”、清康熙“学达性天”两次御书,就可以想见,这位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濂溪先生,为其家乡宗亲曾经带来了多大的荣耀。父亲在那里读高小时,不知道濂溪先生的事迹,只是,在他的眼里,校园里那些两个同学都环抱不过来的石鼓是他攀爬的一个地方;那些滑溜冰凉的阶梯石头,是他课后的滑梯;那些像太师椅的花岗石柱础,是他玩石子游戏的好道具……至于那些乌黑放亮的石雕木刻、残碑断碣,上面有他太多不认识的文字和不明白的图案,偶尔成了他眼里的风景,凑近去瞅几眼把玩一下,是没留下什么记忆的。还有隔壁的文庙,那些残存的仿古宫殿式的院墙、棂星门、楼阁亭台、白玉石雕五龙图,等等,还能依稀可见曾经的油饰粉彩、雕梁画栋,这一切更吸引着他和同学放学后去攀爬游玩。
但这些算是童年风景里最绚烂的日子,到父亲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时,就遽然结束了。在儿女的面前,父亲闭口不提从前的艰辛。他几乎是跳过了少年,直接进入青年、成人的时代,尽管他的年龄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十二岁,但是他开始了自食其力的小饭店学徒生活。天还没亮就要起早生火,担水,洒扫,洗碗、择菜,练刀工,不时还要挨上大师傅们的责骂……一切场景,我只能按照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小学徒的遭遇,去想像和复原。我后来在阁楼上看见一份父亲的工作自传,字迹是母亲的,知道他后来的多个工作经历:曾经在潇水河放过木排;到当时的行署所在地有过正式的工作,参加过修湘黔铁路;70年代初辞职回到县城,做过很多零工,从头学砌墙,成了一个技术很不错的砌匠,被招纳到了县里的建筑公司……父亲这些职业给我们家里带来的好处就是,逢年过节、来人来客时,他就拿出“大师傅”的架势,炸鱼、走油、剁肉丸子,刀工讲究,色香味俱全的一两桌酒席、十大碗荤素,他一个人搞定;而在父亲做建筑行业期间,从80年代初期到现在,家里先后建起了三栋楼房,都是自己设计、自己指挥施工。
而从那份自传里,我也知道了“社会关系不好”这句话。母亲说,因为这句话,她那个时代在小城虽然算是有文化的人,受到牵连,一直没被安置一个好的单位;父亲也一辈子因“社会关系不好”没有好的去处。我才知道了这“社会关系”指的是父亲的第一个继父,在解放初,属于伪政府的官员,被镇压。原来,奶奶一共嫁过三家。父亲的生身父亲,贩菜、抬轿、挑盐,一个城市平民,中年就双目失明了。“店子公公”是父亲的第二个继父。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一辈子的寡言。一个没有兄弟姐妹的独子,长期寄人篱下,过早缺失父爱,而奶奶,在父亲十六岁时也过世了,给他留下的遗产就是这团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关系不好”的乱麻。
据说,那木楼前,曾经也摆着奶奶的水果摊。奶奶我从未谋面,连我的妈妈都没见过她。我无法具体地想像着奶奶水果摊上卖的是什么水果,肯定那时没有现在到处一年四季可见的外地甚至进口的香蕉、苹果、提子等,无非也是本地的上关桃子、富塘李子、水南柑橘、午田柿子、五洲甘蔗、清塘洗子瓜、营江西瓜,还有杨梅、荸荠、凉薯……在那个女人除了做专职太太外没有别的职业可谋生、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年代,摆的这个小水果摊,是难以维持母子生计的。当为了生存,只有再嫁人时,在当时,是多么的被人瞧不起,也给自己的儿子一生的生活留下了阴霾。我想,奶奶当时的选择也是有许多的无奈的吧。
而对于那木楼和公公奶奶的生活细节,父亲在我们兄弟姐妹面前却是只字不提。都是母亲从邻居婆婆家了解的一些零星话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路过时,虽然常常要多看几眼那标志着我家老屋的香橼树,而记忆中却从来没过多驻足或者攀摘过香橼呢?
去年国庆节前,我出差经过老家,在家停留一晚。母亲的手臂长了些疱疹,次日上午要到一个时常关照两位老人的老邻居的诊所去换药。我已经一年没回老家了,我执意要陪她去。父亲也说同去。习惯了独立行事、坚韧了一辈子的母亲,此时就像一个孩童一样,顺从了我们的陪同。换了药,我说想沿潇水河边那条路走走。两位老人欣然带路,从潇水河大桥,插下滨河新修的路。
父亲,在这条河边,生活了六十多年。哪里是他儿时游泳、跳水的大岩石,哪块岸边有岩洞躲的鱼蟹多,哪里有个码头是什么时候建的……他的导游解说,最有权威。在那个两岸只剩下一双突兀的直刺蓝天桥的桥杆——一架废弃的索拉桥的桥礅边,周边的房屋正在拆毁。我们问工地上的工人,这桥礅不会拆吧?他说不知道。这索拉桥,是50年代建的,早已废弃,但它也可以算这个小城历史的见证,保留下来,也让多少飘落异乡的人,回来时,还能捡拾一些记忆。
那些环抱不过来、被寄生的荆棘妆成披挂铠甲的武士一般的老樟树没了,只剩下零星两三棵小的,空留下一个“樟木树”的地名符号。这里新修了一个广场,大理石地砖,十几根石雕,临河一面,刻着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等诗文的长廊,广场就叫“爱莲广场”。
广场延伸线,就到了三拱桥,父亲的木楼曾经的所在地。这桥,县志上说是“参架桥”,在县农行南侧,始建于什么时候,也不详。从前是条石浆砌而成的拱桥,长不过五米,宽是四米。50年代拓宽路时,在原来的桥基上加宽到二十六米。父亲用脚步丈量着,指点说,过桥十几米,就是木楼的所在。我问,还记得那棵香橼树么?是不是木楼旁边有很多别的果树呢?父亲说,木楼都是紧挨着的,就只有那棵树吧。吊脚楼下是厕所和猪圈,年年涨洪水,常被水冲跑,根本没办法种菜啊、果树的。我想像的父亲儿时木楼的风景,就这样被洪水冲没了?有些空落。
但我走到这木楼旧地,才发觉,木楼和河心的西洲公园的距离比我印象中的要近得多。父亲说,小时候,每天都要过河到洲子上去抓鱼,鱼好多咧,只要围洲子打一个圈,好几斤鱼就装满了篓子;团鱼也多,在沙滩上,常常一挖就是一窝团鱼蛋,几十个。我们上了西洲。沙洲在潇水与濂溪河的交汇处呈东北西南延伸,长不过四百米,宽不过一百米。四周绿水环绕,洲上樟树、皂荚、桂花、杨梅树,有些年轮了,翠竹、芭茅草密匝匝的。一座三拱石桥与西岸相连。父亲说,这桥是他们公司70年代承建的,桥的对面,就是他的公司所在。洲上曾经有个转龙庵,父亲引我到那地界上,空空的坪地里,片瓦无存了,就连父亲所说的他见过的很大的柱础和老地基也看不到一丝痕迹,但坪地四周的几棵大树,自然地形成一个四方形,像一个庵堂留下的立体气场。
在密林里穿行,我试图寻觅一点父亲儿时的风景。洲东,曾是白鹭栖息的地方,留下一个白鹭滩的雅号。洲西,是每到涨端午水时,龙舟的号鼓擂得山响的地方,那里是龙舟赛拔旗夺魁的终点,留下一个“狗肉滩”的俗名。洲头,濂溪从西而来,清澈、温婉、娇俏,如一娇羞的少女,温柔地扑入北往的雄浑而大气的潇水河宽广的怀抱。仰望,就是自秦代置县以来的古城,千百年的生活场景在此重叠交替着,民房、码头、县衙、古石城墙、文昌阁、庙宇……在父亲的指点解说中,我的祖辈身形,也在这一片参差的青砖黑瓦中隐约漂移,那一幅幅先民们曾经生息的场景,与我脑海里无数次构想的父亲儿时的风景,交融,如同黑白照片的底片一样……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