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节选)
2008-07-25理由
理 由
披长发的人
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的国度里,文明的标志之一,就在于妇女的形体永远是被遮掩的。而西方的人们酷爱裸体,那是色情的、野蛮的表现。
如果有一位中国的画家,放肆地挥动画笔,画了几个一丝不挂的少女,画出她们丰腴的肌肤,结实的乳房,纤细的腰肢,窈窕的体态。
如果这幅画不是悄悄地藏匿在画室里,或锁在箱子底,而是呈现在一个人流不息的场合,高悬于墙壁之上,煊赫于大庭广众之间。
呵,画家,你要干什么?你想过没有,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将羞涩地捂住面孔,好像是你动手剥掉了她们的衣服,我们当中的另一些人,将愤怒地瞪大眼睛,好像是你亵渎了他的姐妹。你等着吧,诅咒、抗议,将像雪片似飞来。你甚至会像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委罗奈斯那样,因为在一幅神圣的画面的一角画了几个世俗的形象,从而接受法庭的审讯……你是胆大妄为,还是心血来潮?你是发疯了吧!
此刻,他正在作画。
他站在一间新建的空旷的大厅里,手中拿着一支画笔, 用沉思的、严厉的、挑剔的目光,向那幅尚未完成的作品端详。他的衣衫不整,胸襟上沾满了斑驳陆离的颜色。他的头发很长,很浓密,如一股黑色的激流向上抛溅,又像瀑布似的悬垂于半空,映衬着一张岩石般的面孔,峻峭的棱角,毫不妥协的神情,仿佛一尊粗犷的石像。
喂,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南去列车
风和日暖的残冬。北京火车站。
那时的北京站还不像今天这样拥挤。月台是清洁的,甬道是明澄的,车厢里显得很宽松。一个年轻的姑娘,手提旅行袋,登上硬席卧车,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坐下来。
姑娘吸引了旅客们的目光。她长得真漂亮,那样年轻,那样素朴,而又光艳动人。她身上一件剪裁得体的小棉袄,罩一件浅灰色蓝格子外衣,身材修长,脸色白皙,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气度优雅、娴静,双眼回盼流波,像是俏丽的江南女子;嘴角挂着一丝倔犟的波纹,又带有北国女儿特有的神韵……
火车开动了,驶出北京,向南开去。从北京开到浦口,大约一天半的行程。旅客们陷入了各自的离愁或乡思,靠近窗口的姑娘也在默默盘算如何打发这么多的时间。
从车厢的一角传来喧笑声和议论声,那儿自然形成一个小小的语言岛,聚拢了欢快的一群人。姑娘受好奇心的驱使走了过去,只见人们围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人手里拿着炭笔和速写本,在给火车上的一位穿铁路制服的机修工人画像。
一支普通的画笔在那个人的手里,成了一支奇妙的魔术棒,三两笔就把那位机修工人的神情和特点勾勒出来,像极了。
对一般的观众来说,像与不像,是绘画艺术的最高标准,光凭这几下子,就使半个车厢的人叹服。
“还真有点儿本事。”姑娘在心里称赞着。她的目光从画稿上移开,向小伙子投去一瞥,只觉眼前一团乌黑:乌黑的棉袄,乌黑的棉裤,乌黑的鞋子,和一团乌黑的、蓬乱的头发,组成了沉重的色块,像一块铅似的堵在姑娘面前。其中却有一点儿例外,那是小伙子的棉袄纽扣没扣好,一件紫红色内衣的领子伸了出来,歪歪扭扭的,很扎眼。
这位姑娘素喜淡雅,最讨厌黑色;何况,又掺和着过分的鲜艳。两种极端的色调同时出现在小伙子的身上,使姑娘蓦然产生反感:“哼,一个蹩脚画家,连自己衣服的颜色都不会搭配,还学什么画画儿!瞧他那毛头毛脑的样子,大概是个中专生吧,偏要留着两撇小胡子,装成大人样儿——可笑!”
姑娘矜持地走开了。
车厢里出现了一位女乘务员,协助旅客安置行李,整顿车厢秩序。乘务员看见姑娘坐在靠窗口的小座位上,便走过来问道:“同志,您没买卧铺票吧?”
姑娘点了点头:“嗯……”
“那没关系。”乘务员热情地说,“瞧,您坐在这儿多不舒服呀,也妨碍别人过来过去。这节车厢还有空铺,请跟我来……”
姑娘顺从地跟着乘务员,来到车厢的一角,放好旅行袋,刚刚坐下,不由一皱眉头——那团讨厌的黑色又堵在面前。
显然,毛头画家也没买卧铺票,被乘务员打发到这里了。此刻,他靠在对面的卧铺上,手里依然捧着速写本,望着窗外闪过的山峦、河流、田野,在本子上划拉着什么。
姑娘故意侧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速写本上张望。她的气度是端庄的、安然的。一个长大成人的姑娘,面对着看起来比自己年轻的男子,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我感觉;两性的成熟期本来就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增加了女方的优越感。她俨然以长者的审视的目光,品评着小伙子勾出的那些曲线。姑娘的目光像是在说:“车子跑得这么快,你能画出什么东西!”
小伙子合上速写本,抬起头来,朝姑娘微笑着:“同志,你在哪一站下车?”
“浦口。”姑娘说。
“出差?还是探亲?”
姑娘摇摇头:“不,我在上学,苏州医学院的。”
小伙子眨了眨眼睛:“开车前,我在车站上看见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送你,是弟弟和妹妹吧?”
姑娘点点头:“嗯。”
“为什么不是大人来送你呢?”
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悲戚:“不在了……”
小伙子关切地问道:“怎么……”
“我的父母在部队工作,后来都牺牲了。弟妹们被当做烈士子女照顾,送到北京上学,我趁放寒假的机会去看看他们……”
“呵!”小伙子感慨地说,“难怪你们姐弟的关系那么亲密。”
姑娘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对方早就在留心自己,观察得还很细致。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一味回答单方面的提问,未免太不公平了。她脱口问道:“你上哪儿去?”
“南通,回老家看看。”小伙子说。
“你是个中专生吧?”
“不。”
“大学生?”
“不。早毕业了。”
“哪个学校毕业的?”
“中央美院。”
“呵!”姑娘若有所悟,“难怪你画得那么像!”
画家笑了笑:“画得像,并不太难,神似胜过形似。我们讲究以形写神,那是画家思想、感情和表现生活的独特手段的融合……”
“这么说,是我不懂艺术了……”
“我猜,你一定喜欢艺术。”
“是的。我喜欢看,看画,也看书。”
他和她转入了艺术的对话,从美学谈到文学,又从文学中找到更多的话题。他们谈到了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谈到了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谈到了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也谈到了司汤达的《红与黑》……
奔驰的火车,漫长的旅途,同是一代年轻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生活中,有多少欢聚与悲离的故事 ,是由穿越大地的沉沉一线牵引而成的!姑娘靠近窗前的小桌,倚手托腮,倾听着对方的谈吐,注视着对方的神情。……
出自女性的敏感,姑娘忽然感到羞怯、腼腆,忸怩不安。刚才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现在颠倒过来了,被朦胧的敬慕所代替。姑娘又朝画家的装束看去,那不谐调的黑、红二色,也不那么扎眼了。尽管画家的棉袄还是那么乌黑,衬衫领子照样那么歪扭,头发依然那么蓬乱,在姑娘眼里,都成为一个埋头艺术、无暇自顾的单身汉的佐证,触动了姑娘的爱怜之情:“看上去,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华的人!”
画家取出画板,铺开画纸,对姑娘说:“请允许我给你画一张素描。”
姑娘点了点头。
画家画得很慢,很拘谨,愈想画好,神经就愈加紧张,那支笔变得不听使唤,简直像一个拙笨的新手。好半天,才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画得不好……”
……
画纸的一角是签名和年月——袁运生,写于一九六四年二月。
画家说:“把它送给你吧。”
姑娘说:“谢谢,我要留作纪念。”
“你看,我太粗心了,竟忘了问你的名字。”画家说:“能不能给我写下通信地址?”
姑娘莞尔一笑:“ 我叫张兰英。”说着,在画家的速写本上写下通信地址。
火车抵达浦口,他们已经像一对熟识的老朋友了。从一个艺术型的医学院学生和一个严肃型的艺术家的身上,可以找到许多共同的气质。同车的旅客以为他们早就相识,把他们当做一对情侣,用“你俩”的称呼向他们告别。
画家送姑娘走到长江之滨,江面上吹来湿润的风。分手的时刻到了,两人都依依不舍。兰英用温存的、眷恋的目光看着袁运生,那目光便是一切!像天空一样清澈,像江水一样深沉……
壁画之梦
……
这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在北京白家庄。
袁运生结束了长达半年的云南之行,归途中经过北京。有一件大喜过望的事,迫使他在北京逗留下来。当时,新建的首都航空港候机大楼如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晶宫殿,在北京东郊拔地而起,它的设备荟萃了世界上的先进技术。宽敞舒适的候机室和餐厅,自动开阖的大门,传送行李的流水线,电子数码显示的计重器,精工舍特制的石英钟,高效能的室内空气调节装置,还有精确的导航、通讯系统……构成了首都宏伟的空中门户,现代化程度在国内无与伦比。在当今世界上,现代化的建筑设计是和精美的艺术装饰融为一体的,古老的壁画艺术勃然复兴,与崭新的工业技术为基础的建筑事业的发展相适应。首都机场的负责人不愧为新型企业的管理者,他们邀请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张仃为首的五十多位优秀的艺术家和工艺美术工人,为候机楼创作大型现代化壁画群。沉默了二十多年的袁运生,幸运地得到了推荐,也在被邀请之列。
……
袁运生的大型壁画设计稿《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就是基于这个简单的逻辑和客观条件应运而生的。
候机楼旅客餐厅的一大扇墙壁,连同拐过的一角,全都给他了,好大的一块地方!他站在洁白的墙壁眼前,惊愕、欢喜,恨不得把存在肚子里的话,全都向这扇墙壁倾吐。艺术创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毫无保留的,呈现出艺术家心灵感受中最美的那一部分。二十多年了,他积累的艺术语言和生活语言,像一条滔滔的河流在心中回荡,而西双版纳之行给他留下的难忘印象,则是他的全部生活经历当中美好的高潮,跳跃的浪峰。当时,他想到的唯一题材就是泼水节。他听到的那个记载在贝叶经里的神话传说,凝聚着热带民族烈焰一般的感情,自由奔放的想象和明晰纯朴的哲理。他决定摒弃风俗画和情节画的构思,用多年磨炼而驾轻就熟的线条,表现人们对自由与幸福未来的向往。他说:“在一幅二十七米宽,三点四米高的巨大墙壁上,画一幅赞颂傣家人的精神、情操的壁画,对我来说,真是梦想不到好事。”
主张为政治而艺术的艺术家,也可以把这个题材归属于政治。但是,这个构思毕竟离开了具体的政治背景,容纳了较深较远的时间、空间和隽永的主题。倘若在以前,这样的艺术构思是会受到政治干预,当被指责为离经叛道的。这次尚且不知命运如何?
……
在艺术的梦境里也有说不尽的烦恼。别的不说,且说餐厅墙壁当中的那个大门,就叫人恼火。本来,壁画艺术语言应和建筑艺术语言达到谐调统一。那座大门却把墙面分割开来,成为艺术构思的障碍。整整一夜的工夫,都在和那恼人的大门搏斗,一支接一支的吸烟,一张又一张的勾着草图。哥哥住在他的对面房间里,可以看到从他的门缝射出彻夜不熄的灯光,飘来呛人的烟味儿。而他的精力、心血和生命也消耗在淡蓝色的烟雾里。第二天推开屋门,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这样搞,身体怎么受得了!”袁运甫说。
“没关系。”他淡淡地一笑,“习惯了……”
……
整整一个白天,袁运生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做他的壁画之梦。他从自己所熟悉的苏州郊区拱桥的原理中受到启发,找到了跨过那座大门的方法——“拱桥的两头很厚重,托住高耸而单薄的顶部,在力学上是稳定的,而这彩虹般的曲线又是多么美丽!以傣族人民的活动构筑一条人流的彩虹,这个想法是很迷人的……”(引自《美术研究》一九八○年第一期,袁运生:《壁画之梦》)
实现这个迷人的想法,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他的眼前浮现出泼水节绚丽多彩的画面:担水、分水、泼水、舞蹈、赛舟、晚浴,还有傣族人竹楼里恬静的家庭生活和青年男女在黄昏后的丛林中留连的情景……他的笔下出现了上百个人物,每一个人都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这同时又是装饰性的、夸张的、性格化的,富于抒情意味。画稿越铺越长,彩虹一般的人流在延伸。沉浸在创作的狂热中的画家,耳边仿佛有音乐在伴奏。他抓住画笔,好像抓住了交响乐队的指挥棒,通过流动的线条去表现旋律与节奏的转换,那庄严的、热烈的、执著向上的主题歌,渐渐升起了……
……
这些天来,袁运甫也很疲劳。他也参加了首都航空港壁画群的创作,绘制《巴山蜀水》的初稿。如果说,他是凭着经验和素养在艺术的道路上进行探索的话,而弟弟则是在用生命进行冲刺了。半个月过去了,十五个昼夜,对面的房间灯光不熄,多么惊人的毅力呵!那对艺术的一片至诚,任是金石也应为之感泣吧……
对面的房间飘出淡蓝色的烟雾,传来沉重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沙哑。然而,他还在画,还在不住地吸烟。咳嗽声不绝于耳,在黎明前的沉寂中听了叫人揪心。他在损毁自己健康的地基上去建设精神的广厦,那画稿上的线条分明是生命的血丝呀!
天亮后,袁运甫对弟弟说:“你大概忘记后天就是旧历除夕了。我劝你好好休息几天,回长春去过年吧。”
袁运生摇了摇头:“时间不够用。第二稿虽然画出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复制。”
“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要替兰英考虑。”哥哥说,“你离开长春已经半年多了,春节再不回去,太不近情理。”
提到兰英,袁运生不再执拗了。大年除夕,他赶回了长春。
兰英问他:“这次能在家呆几天?”
画家说:“春节一过,还得讨论画稿。这一稿还没复制,我把它带回家里来了。”
兰英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连春节也休息不好了……”
画家说:“复制并不难,可是很费时间。”
兰英想了想:“那,我能帮得上忙吗?”
画家深情地望着妻子,点了点头。
这是兰英第一次直接参与丈夫的艺术创作。夜里他们扭开台灯,架起一块玻璃板,铺好半透明的拷贝纸,共同复制泼水节的画稿。这幅赞颂傣族人民的作品,也留下一个汉族妇女的感情的痕迹……
从大年初一到初四,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兰英和画家一起熬夜。
忙碌中的画家竟然没有察觉,兰英那消瘦的脸庞更加枯萎了,被沉重疾病的阴云笼罩着……
(原载《十月》1980年第6期)
(由于版面所限,所选章节,内容稍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