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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此情当时已惘然

2008-07-25丁启阵

百家讲坛 2008年2期
关键词:令狐李商隐

丁启阵

晚唐诗人李商隐,一生坎坷而短促,四处入幕,一直郁沉下僚,仰人鼻息;夫妻恩爱又不长久,结婚仅十几年,妻子就撒手人寰,留给他无限的思念与悲痛。可以说,李商隐的人生是相当失败的。但是,他以高超的诗歌艺术手法,表现了丰富的个人感情世界,一个虽然带着忧伤色调,但却是无限美好、令人向往的情爱世界。

为什么那么多生前飞黄腾达、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都已经腐烂成泥、湮灭无闻了,而失意漂泊、餐风饮露的李商隐给我们留下的这个缠绵的感情世界,任由着岁月、风雨的淘洗,却丝毫不减其美丽与华贵?让我们吟着李商隐的词句,走进他美丽华贵的一生。

李商隐(约813~约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晚唐诗人。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祖辈迁至荥阳(今属河南郑州)。

古代诗人从屈原《离骚》一句“帝高阳之苗裔兮”开始,都有追溯远古祖先的习惯。按照这个习惯,李商隐也说“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其实所谓“王孙”,是指他的远祖跟李唐祖先有同族关系。李商隐本身是凉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世裔孙,但这种关系对他本人的人生境遇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溯五代,其家族中人虽然也有富于才气学问者,但是命运不济,皆不过俗吏幕僚,顶多也只是做到县令。

李商隐的先人中,还有一个现象:容易早夭。其曾祖父李叔洪从小就才华横溢,19岁中进士,跟刘长卿、刘眘虚、张楚金等人齐名,但不幸2 9岁就去世了,祖父李俌具体卒年不详,但也是“以疾早世”,李商隐的父亲享年也不长久,去世的时候李商隐才9岁。

李商隐的家族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历史。父亲在浙江幕府去世后,他和母亲、姐弟们回到了河南故乡。李商隐是家中长子,因此也就背负上撑持门户的责任。后来,他在《祭裴氏姊文》中提到自己在少年时期“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曾“佣书贩春”,即为别人抄书挣钱,贴补家用。可见,他家并没有多少可以继承的财产,是一个孤贫清寒的下层官吏之家。

早年的贫苦生活对李商隐性格和观念的形成影响很大。一方面,他看重骨肉之情,渴望早日做官,以光宗耀祖。另一方面,少年时期的经历养成了他犹豫、敏感、清高的性格,这些特征既在他的诗文中大量流露出来,也表现在他曲折坎坷的仕途生涯中。

李商隐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生平不详;二姐嫁给当时河东望族裴氏,称之为“裴氏姊”,三姐嫁给一位姓徐的人,称之为“徐氏姊”;弟弟名字叫羲叟,进士出身,但“累为宾佐”(《旧唐书·李商隐传》),仕途并不腾达。

三位姐姐都给少年李商隐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李商隐对她们也都很有感情。其中裴氏姊“生禀至性,幼挺柔范;潜心经史,尽妙织纴;钟曾礼法,刘谢文采”(《请卢尚书撰李氏仲姊河东裴氏夫人志文状》),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可惜的是,她的命运一点也不好。18岁出嫁,因为遇人不淑,新婚不久就被迫回到娘家,郁郁寡欢,次年就病死了,卒年不过19岁。而徐氏姊自父亲去世之后,协助母亲支撑家庭。教育弟妹。出嫁之后,仍然继续在经济上帮助母家。可惜的是,这样一位慈母般的姊姊也于李商隐16岁时去世了。

不难想象,李商隐是在一个充满女性呵护和关怀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他对女性有着天然的亲近与敬重,甚至还有深深的依恋和依赖,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他日后的多情以及诗歌作品里所表现出来的缠绵与忧伤,也都跟他的这两位姊姊及其命运有密切的关系。

情思

李商隐曾经说一位朋友“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这恐怕也是他的自况。因其从小跟几个姊姊在一起,对异性很早就产生了兴趣,至少他19岁入令狐楚幕府的时候,就已经在社交场合跟一些女性过从酬酢了。

在(《天平公座中呈令狐公》中,李商隐这样描写一位女道士:“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词句间透露出他对艳情的浓厚兴趣,显然是情窦已开。中进士之前,他流落长安,在多首诗歌作品里表现出急切的求偶心情,并常常以司马相如自比,希望朋友们帮忙玉成,为他介绍美丽女子。如《令狐八拾遗绚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另外有诗句云:“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赠别人。”如此坦白地在诗歌里表现出嘤嘤求偶的迫切心情,古今诗人里都是极为少见的。

一个人的多情可以有两种基本表现方式,一种是表现为专一的深情,另一种是表现为对多个对象的多情。而李商隐的多情可以说是这两种的结合:他既有对某一个特定对象的深情,也有对多个对象的多情。

他对妻子王氏的深情是显而易见的,此外他也曾经有过几个恋爱对象。清人冯浩指出:“统观前后诸诗,似其艳情有二:一为柳枝而发;一为学仙玉阳时所欢而发。”其中“柳枝”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李商隐写于开成元年(836年)的一组诗《柳枝五首》中。他还为这组诗写了一个长长的序言,讲述了柳枝的故事:柳枝是一个洛阳富商的女儿,活泼可爱,开朗大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李商隐的《燕台诗》,心生爱慕,于是主动与他约会,但李商隐却失约了。此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柳枝被一个有权势的人收纳为妾。如果不是李商隐杜撰,那么这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他的初恋。

而“学仙玉阳时”是指李商隐在青年时期曾经在玉阳山修习道术,并写过《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诗,因此有人猜想他在这期间与一位女道士发生过恋情。

除此之外,李商隐在幕府、官僚、同事、朋友的饮宴席上也有不少“题赠歌女、妓女的作品”(杨柳《李商隐评传》)。也就是说,李商隐在花天酒地的场合,不但不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君子,相反,从屡次代妓作诗这一点上推测,可以说他是个如鱼得水的风流才子。不然,他的数量、质量皆可观的艳情诗是如何创作出来的,也就值得怀疑了。

有人推测,李商隐一生有过两次婚姻。但由于缺少记载,李商隐第一次婚姻的情形已经无法可知。那可能是一次十分短暂、肤浅的婚姻关系,而真正令李商隐动感情的是娶王茂元女儿的这一次。

李商隐的这一次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而是他先主动追求,再辅以朋友撮合,近乎自由恋爱的结合。而结合之后,又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追求、结合、两地相思,整个过程李商隐都以诗歌做了纪录。

李商隐对于爱情的追求是积极主动的,碰到令他动心的女性,他非常善于放出爱情的电磁波,善于表现出一往情深的恋恋不合,善于抓住机会,决不躲闪、回避、呆若木鸡。

大胆追求果然奏效,李商隐的爱情终于开花结果,抱得美人归,如愿以偿娶到了王茂元的小女儿。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新婚快乐,“灵归天上匹,了遗世间人”(《七夕偶题》),“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漫成三首》之三),都是他新婚得意

的真情流露。

由于李商隐身处牛、李两党矛盾的夹缝,仕途坎坷蹭蹬,生活也一直清贫艰难。但是,十多年来,他们夫妻二人恩爱如初,这从他与妻子分居两地时的思念中看得最分明。李商隐写过不少寄内诗(所谓寄内诗,是指诗人在外地时写给自己妻子的诗),其中有些是作为书信寄给妻子的。在这些诗中,有美丽妻子的身影,有诗人的深情思念,有对妻子的关心,也有对夫妻重逢的憧憬。如:“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钗芙蓉小,钗蓉翡翠轻。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句,中心最不平。”(《无题》)这首诗应该写于新婚不久,李商隐应博学鸿辞科不中,妻子为其感到不平,寄书信安慰他,这是他的回信。

李商隐最脍炙人口的寄内诗当推《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一首诗“语浅情浓”,既朗朗上口,又抒情尽致,历来受到人们的喜爱。

生前恩爱必然会有死后的深情忆念。李商隐27岁跟王茂元的小女儿结婚,40岁时(也有说是38岁时)王氏去世。妻子去世后,李商隐虽然没有留下直接以《悼亡》为题的诗歌作品,但是,不少诗都含有悼亡追忆的内容。他写下的悼亡诗情感真挚,语意沉痛。其中最著名的,是在他离家赴蜀地宦游途中所作的《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此外还有《房中曲》一诗:“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少。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从此诗中可知,李商隐妻子不但模样美丽,而且通音律,善于鼓瑟。“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一句,更是表达出物在人亡,睹物思人的哀伤之情。可见,妻子去世后,李商隐的心情是非常悲痛的,常常沉湎于忧伤之中。

才与命

李商隐著名的《贾生》诗云:“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诗中他把自己比作汉代的贾谊,文才上二者或许相当,但命运上他还不及贾谊。因为汉孝文帝至少是很欣赏、看重贾谊的,而他则毕生都沉寂下僚,没有接近过最高统治者。

生前,友人为他鸣不平:“徒嗟好章句,无力致前途”(喻凫《赠李商隐诗》);死后,友人为他惋惜:“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诗》)。有人这样归纳李商隐的人生遭际:“厄塞当涂(途),沉沦记室。”所谓“记室”,就是今天所说的秘书。

因为仕途的不顺,生活不免潦倒寂寞,乃至于饥寒交迫。李商隐在给自己文集所作的序文里,回忆十年的京城生活是:“十年京师寒且饿,人或目曰: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人或知之。”(《樊南甲集》序)可见,他的才华是有人赏识的,他的遭遇也是有人了解并同情的。但怀才不遇、生活的艰难,都使李商隐感到寂寞和悲哀。他曾多次在给他人的书启诗歌里表达了这种心情。如《上韦合人状》中说:“无田可耕,有累未遣;席门昼永,或旷日方餐;蓬户夜寒,则通宵罢寐;怀书窃愧,拂砚增悲。”在《谢邓州周合人启》中这样说:“文华锦茵,终成虚饰;杯杓匕箸,谁与为欢;孤独扁舟,寒更永夜。”这些书启呈诗,难免有哭穷求汲的用意,对于生活穷困的描写或许有些夸张,但与真实情况不会有太大出入。至于心情的悲苦,那一定是真实的写照。

而中年丧妻更是给李商隐的灰暗人生又添上了一层重重的阴影。“梧桐半死,才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李商隐《上河东启》)。不消说,多愁多病的李商隐,其人生的最后几年常常是沉浸在对亡妻的怀念之中。

那么。造成李商隐人生悲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有人归因于李商隐的为人。《旧唐书·文苑传》说他“恃才诡激”,因而“为当途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壤终身”;《新唐书·文艺传》说因为他“诡薄无行”而遭到牛、李两党的共同排斥,早年一起长大的朋友令狐绚因为他“忘家恩,放利偷合”,在做了宰相之后也没有向他施以援手。十分喜爱李商隐诗文、倾心尽力为其诗文集作笺注的清人冯浩也认为李商隐不能摆脱“无行”的指责:“……统观全集,其无行诚不能解免。当得第而未仕,则遽背恩而赴泾原;茂元卒,又欲修好于令狐;令狐出刺吴兴,又即膺桂管之辟,泰然有‘不惮牵牛驴之句;桂府遽罢,卫公迭贬,令狐八居禁近,则又哀词祈请,如痴如醉。”(《李商隐年谱》)

所有这些,对李商隐的为人都是持否定态度。

当然,也有人对李商隐的为人给予肯定乃至高度的评价。例如现代有研究者认为:“义山少负奇才大志,于此等党派(指牛、李党),应所轻视,惟爱结交同时之进步人士,牛、李两党皆有之,如萧澣、杨虞卿,皆为牛党。义山挽诗,一往情深,集中李卫公一绝,对于德裕尤显然有不满意,文集致令狐绚一书,亦甚兀傲,无猥琐干求之态。可见义山并不注意于党派。”(谢无量《谈李义山》)

归根结底,对李商隐为人的争议基本上都围绕着牛、李党争。

牛、李党争源于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的一次科举考试。时任宰相的李吉甫对应试举子牛僧孺、李宗闵进行了打击,因为他们在试卷中严厉地批评了他。由此,李吉甫与牛僧孺、李宗闵等人结怨,这笔恩怨后来被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继承了下来。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领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领袖的“李党”在之后数十年中互相攻讦,争斗不休,成为晚唐政治中的一大矛盾。

李商隐在青年时期得到令狐楚(属于“牛党”)的赏识,并有机会跟随他学习“四六文”(骈体文),从而自然而然地成为令狐楚的幕僚。在令狐楚的帮助下,李商隐步入政坛。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令狐楚之子令狐绚协助李商隐中了进士。令狐楚去世后,李商隐成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僚并受到其赏识,娶了他的女儿为妻。但王茂元与李德裕素来交好,一直被视为“李党”成员。

因为这桩婚姻,李商隐被“牛党”视为叛徒,而“李党”中人又因他曾为“牛党”之人而鄙其为人,这使得他一生都被牵累在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中,仕途无法顺利。事实上,无论是“牛党”还是“李党”得势,李商隐都没有机会晋升,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些外派官员的幕下供职。

李商隐本人可能原想置身于牛、李党争之外,他交往之人有牛有李,诗文中对两方都有所肯定,也都有所批评。然而,显然在政治斗争中想要保持中立,只能是一厢情愿。

而对李商隐为人争议的分歧在于对李商隐心态的把握:他究竟是蔑视党争呢?还是“放利偷合”呢?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它涉及到对李商隐整个人的志向理想、道德操守的评价。我的理解是,李商隐既没有那么崇高,也没有那么卑贱。这中间既有利益的考虑,也有感情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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