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2008-07-18葛水平
葛水平
雪以一种姿态降生消解在乡村,瞎子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他在灰黑中眨了眨眼,脸上就落满了白色的雪。瞎子说:“下雪了。”就这么走在周遭朗朗如缕的雪花中。
瞎子走在乡村,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条路,路在前方,山高到纯白,天高处居然有阳光,微弱得遥遥闪烁。瞎子的眼内却只有无限,瞎子被无限诱惑,瞎子想:雪是什么样的?白的。
白是什么样的?纯洁!
纯洁是什么样的?冰凉!
瞎子想,人死了是冰凉的,人生如雪吗?到气绝时消融在泥土里。瞎子想,这雪啊!一切就仿佛凝在了永恒。
天黑的时候,瞎子开始进村了,拍打净身上的雪花,拐进一户人家。瞎子是大雪时节进村,到年关才要出村。瞎子在村里挨户说书,有钱的给个钱花,没钱的混碗饭吃,从村东说到村西。腊月里瞎子的书场鲜活地充溢了乡村,成为一种奢侈,弥漫着吉庆高古之气。天黑透的时候瞎子开始说书了,一副鼓板,一把二胡,灯光下瞎子脸上匀和,不见风霜。瞎子清了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帽儿:“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众人就开始兴奋了。瞎子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伯,武松打虎景阳岗。”瞎子呵出来的帽儿悠长辽远,众人的喝彩声随之而起。这时,瞎子的脸上就呈现了一种英雄气,恣意狂放。
瞎子说书是有讲究的:一是要净面净手给一家之主灶王爷烧香;二是要把灯盏放在书桌上;三是要主家两壶白酒。瞎子说,喝酒气足,英雄本色没有酒拉把是说不成的。瞎子说: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说:英雄都这样,一生潦倒、莽撞。碰上历史中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听书人听出了门道,有人问:后沟的拴狗不也上山打死了一头野猪吗?咋就越看越寒碜?瞎子说际遇不同,味道就差了。李逵也杀虎,可惜杀急了。武松打虎之后,先是潘金莲,后是蒋门神,再后来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英雄身上有人气养着,拴狗仅是野猪拱了他家的芋头,拴狗算啥!
瞎子说到激动处,天上现出半牙儿月亮。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上山,英雄独行啊!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和武松正沿着不同的山路走向景阳岗——武松打虎——千年之后英魂浩荡。瞎子收了弓,众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月下身影里就处处有了英雄气。这股英雄气涤荡了冬夜,雪纤尘不染,朗朗乾坤万里无埃。
现世的一切对瞎子来说都是抽象的,天地间昭然若揭的现状对瞎子来说是无奈的,瞎子眼里放射的仅是一种对富贵温柔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瞎子无家,15岁,娘说:“儿啊,这是最后了,我供不起你啦!”说完西去了。瞎子无泪,从此在尘世中,暗夜深邃而绵长地伴着他。
无目的的厌倦和无缘由的黑暗构成了瞎子另一种日常。瞎子依靠嗅觉在黑暗里推算时辰。瞎子想,我是曾经看到过色彩的,一种离自己相当贴近的东西,那色彩如玻璃一样绚丽多彩,却也一样的清冽易碎。
那是一个午后,瞎子在主家的土炕上盘腿而坐,主家的女人说:“可惜了你呀,瞎子!”瞎子不语,但端水的手指在茶托上就呈出了兰花状。事情到这份上,女人伸过头去触摸瞎子的手指。瞎子的手指就一个一个全高兴起来,脸上就有春蛇在爬动。
瞎子不说话,只看到一种色彩,是区别于黑色的东西,一种难以遏制的焦躁幻化出了无限空间,这种双重意义上的冲动就成就了瞎子的色彩。女人轻声说:“可惜了你呀,瞎子!”瞎子想,这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体面了。
打这之后,瞎子在说到武二怒杀潘金莲的时候,就说得出色彩了。瞎子说:“武二看到了八百里夜空有一朵红云滚过来,武二的手抬起来了,死去活来,不见生死,武二脸上爬满春蛇。武二听见一声开叉的尖叫,这尖叫在寂静的夜里灿烂悠长。”瞎子最后终结:“武二的心死了……”
瞎子在这个冬天的最后几日走出村去,饱经风霜的眼角,添满了细细的皱纹。厚实的尘土中,瞎子走出了一条羊肠小路,在日久年深的自然中形成了景观。
这时灯芯跳了几下——
于是,乡村的夜色中就有了一些冗长的怀念。
原载《特区文学》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