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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王金叶

2008-07-18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6期
关键词:金叶

李 辉

1

吴霞在码头上招招摇摇地走了两三个来回,温连起撞进了她的眼睛。细点说不是她发现了温连起,是温连起自动奔入她的视线的。温连起不知打哪条渔船里钻出来,生怕吴霞逃掉了似的,一望见她的影子就拽开大步猛追起来,还一边大声吆喝着,让吴霞住脚。

吴霞感到好笑。吴霞也是做这档生意做惯了,遇上个男人就以为是客户。她以为温连起是船工,在这方面是个雏儿。这个雏儿还是个小气鬼,担心生米成熟饭后挨宰,就想在这里把价码敲死。

温连起很快追到跟前,吴霞把她的长发一甩嗔怪道,你想把天下人都招呼过来啊?有话回家说嘛,咱们家离这里不远的。

温连起粗喘着道,大妹子,俺就几句话,不用回家。吴霞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半句也不行,在这里我什么也不会跟你谈的。温连起看了看吴霞的脸色,夜色朦胧,温连起只能看出个娇艳妩媚的轮廓,他哑哑地张下口嘟囔道,你这大妹子真古怪,说句话还得回家。

吴霞的家在港区北边,是一间面积较大的平房。门口挂着“温柔茶庄”的招牌,屋子里隔成了前后两间,前一间是货铺,摆着烟酒糖茶,多的是成包的或者散装的茶,后一间是卧室兼客厅。

吴霞把温连起领进温柔茶庄,推开后屋的小门,笑道,这位大哥,请屋里坐吧,有啥悄悄话儿,现在可以尽情跟妹子说了。

温连起说道,大妹子,俺向你打问一个女人,叫王金叶,见过没?

吴霞这才晓得她弄错了,这个有些愚钝的中年汉子不是奔着她来的。吴霞有点丧气,但她不想就此歇手,这个家伙让她空跑一趟,放过他,今晚上怕没别的戏了。她佯作生气地道,哟,来到大妹子的茶庄,咋能连壶茶也不喝呢。说着她把温连起推进后屋,温连起着急地说,大妹子,俺没空,俺快让王金叶给急死了!大妹子,你见过没?听说过也中!

吴霞说,这位大哥,你这么急着找王金叶做啥呀?

温连起说,送信呀,急信哪!

吴霞说,那个王金叶,是做啥生意的呀?

温连起说,俺要晓得还好了,俺不晓得,啥也不晓得呀!

吴霞说,这么说,你连她人也不认得?

温连起说不认得不认得,女人还是俺从名儿上猜出来的哩。

吴霞说,哪,大哥你看,我像不像王金叶?

温连起睁大了眼睛:你是王金叶?

吴霞说,难道咱这港区还有一个王金叶?

温连起激动了,他一把攥住吴霞的手,发觉不对又急忙放开,闲下来的巴掌使劲地搓来搓去,金叶大妹子呀,我找了你七天呢,以为没指望了,找不着了,不想猛丁来到了俺眼前!说到这里温连起忽然变了脸,苦咧咧地道,金叶大妹子,他死了,他让你不要再等他了。

吴霞说,你这个人,深更半夜的怎么说这话啊!

温连起说,大妹子,不是俺愿意说,他真死了,是俺亲眼瞅见的呢。

吴霞说,这位大哥,你到底说的是谁呀?

温连起垂下头,惭愧地道,金叶大妹子,俺对不住你,他的名字俺没问,也不是没问,他刚说出你的名字就咽了气,沉海里去了。

吴霞说,俺知道了,他是使船的,俺的亲人。

温连起同情地看了看吴霞,这才看到吴霞已换成了短打扮,绷紧绷紧的花衬衫,只能掩住大腿根的红裙子,两只饱鼓鼓的胸房要撑破衣服,胳膊腿都细长细长白嫩白嫩,耀得眼睛发花。温连起红了脸:大妹子,人死不能活,甭老挂着,哭几声就快撂开。俺走了。

吴霞说,大哥这样好心,总该给留个名字吧?温连起吭吭哧哧地道,俺叫温连起。吴霞咬咬嘴唇,道,温大哥,你晓得俺的这位亲人每次出海都给俺搁下啥话吗?温连起摇摇头。吴霞幽幽地道,每次出海,他都打下回不来的谱,跟俺说,我要是喂了鱼,会托人捎信给你,这捎信人往后就是你的亲人,有了难处就请他帮衬。吴霞往前靠了靠,顺下眼睛柔柔地接说道,他还跟俺说,不过要报答他,用你的热身子报答他。

温连起的脸红得发了紫,乱摆着手说捎个口信,唾沫也不费几滴,哪用着报答。人临死时的话重千斤,俺捎这信是应该的。

吴霞说,温大哥,你这个人好自私哩,你捎到了口信,心事了结了,却想教俺违背他的遗言,这辈子不得安宁!

温连起犯了难,一双宽板大手绞来拧去,一时不知咋样应对是好了,大妹子,俺是口猪,你是个天下难寻的仙女儿哩!

吴霞撒娇道,俺愿意,俺愿意要你这口猪嘛!

2

温连起说他是鸭岛人。鸭岛在深海里,四面是茫茫苍苍的水,把眼珠儿瞪破了也望不见边儿。温连起没有离开过海岛,没有走出过大海,脚踏陆地这是平生第一回。温连起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鱼台岛,鱼台岛是他们的镇驻地,鸭岛归鱼台镇管。鸭岛太小了,胆小的人不敢站到岛中间的屋顶上去,怕一不小心栽进海水里去喂了鱼。

鸭岛出光棍儿,温连起是其中之一,所以,温连起过日子的心早已灰了,四十岁时爹娘撒手西去,温连起就停止了赶海,只有在过路的渔船进岛雇人时,他才记起挣钱糊口的事。那天遇到王金叶的那位亲人,就是让海外客雇去打鱼,在半道上发生的事情。

温连起望见王金叶的那位亲人的时候,大木船已驶离鸭岛半天多了。温连起先是望见了远处倒扣在水里的小木船,接着又看到了趴在船脊上的人。那小船和人,在随着波涌无助无奈地漂动。温连起头皮一紧,跳起来乱喊道,快转舵,快转舵,那里有一个遇难的人!船上的人围拢过来,说在哪里在哪里,快转舵!船老板打着眼罩子瞅了瞅,说,老温你什么眼,那是一截木头!别人也都打起了眼罩,仔细瞅了瞅,看到果然是一截木头。温连起疑惑起来,瞪大眼睛细瞅,还是看到船脊上的东西像个人。他转脸看鸭岛,鸭岛已不见了,看鱼台岛,鱼台岛还在眼里,拳头样漂浮在那里。温连起自思道,看是得去看的,万一是个人呢,不去看那不是毁了。可大木船拐个弯儿得费油,要是截木头那油就白瞎了,俺自己去看看吧,是人的话俺能把他救回去。温连起就一头竖下船去往那里游去。船上的人连声惊呼,很快也就随着嗵嗵声远去了。

温连起游出一截子路,这回看清爽了,趴在船脊上的真的是一个人。他不由得兴奋起来,不是他的眼色好,这个人的命可就没咧!温连起游到小船跟前,发现遇难的人是个中年汉子,上半截身子趴船上,下半截身子泡水里,双手紧抠着船脊,显然已没有了气力。温连起急道,二哥,二哥,你醒醒,我拉你出去。那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道,二哥,我不行了,你快走吧。温连起说,好好的怎么说这话呢,你放心,我的水性好得没法子说。那人说,我受了内伤,没治了,你走吧,起了浪就毁了。温连起不再说话,抓住那人的手往外游去。那人说,好二哥,俺跟你走,船头那边有个油纸包,你帮俺带上。温连起忙爬到船头去,只听那人在后边说,好二哥,你出海后帮俺捎个口信,告诉龙湾港区那边的王金叶,就说俺死了,让她不要再等了。温连起这才知道上当,急转身往回爬来,但已经迟了,就见那汉子双手一松,无声地沉了下去。

温连起趴在船脊上发了半天愣,转身往回游去。游到日头挨近水面时,还没有见到鸭岛的影子,但他发现了渔船的影子。那是一条八马力的钓鱼船,正全速朝他开来。温连起停止了划水,心里道咱真是福大命大,要是日头掉进了海里,这辈子可就完球了!小小的钓鱼船跑到跟前,温连起一看是徐海发,他的光棍邻居,便忍不住咧嘴笑了。

回到家里喝掉三海碗鱼汤。温连起出门打问龙湾的事。串了六个门才打探清楚,原来龙湾距青岛不远。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揣上六百块钱,摇着他的钓鱼船来到了鱼台岛,花五十块钱搭上了去青岛的卖鱼船,走四天三宿另十几袋烟的工夫进入了青岛。温连起被惊呆了,原来天下还有这么大的庄子,简直就是无边无岸的大海。要不是有急事在身,他要在这里走几天,看看这个庄子到底有多么大。他恋恋不舍地离开青岛,坐上汽车往龙湾港区跑去,跑了半天另五六袋烟的工夫方才到达。

温连起急火火地查找起来。他想找到王金叶后,要在龙湾和青岛住几天,看看这两个大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温连起先去政府里请人查找,又去派出所里找,转头又挨门挨户地讨问,夜深时候,敲门不便了,他便来到码头上,一条船一条船地过筛。结果是王金叶踪影皆无。温连起愁脱了形,忽然对大地场反感起来了,他们鸭岛多好,出门进门可以闭着眼睛走路,要是寻找个人,随便吆喝几声就妥了。这里可好,乱糟糟的像一锅粥,找人比大海里捞针还难!

3

吴霞脱光了身子。温连起的眼睛直了,接着便发起了抖,身子直打哆嗦,嘴巴一咧哭起来:俺的娘啊,俺的亲娘呀!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俺的亲娘啊,俺的亲娘呀,俺要死了!

吴霞看出了他出自心底的疯狂,这个人没沾过女人的边,这个人被她娇艳的容貌撩拨得失去了理智。吴霞的嫌恶感被同情怜悯取代了,她有了冲动,有些性急地帮助温连起进入了程序。

随着温连起的轰然倒塌,两条身子烂泥样消停下来。温连起不敢看女人的眼睛,大妹子,俺……真不知该咋样谢你。

吴霞笑笑没说什么。刚才她正在发愣,不知这个粗笨的汉子为何使她这样快活,七八年的皮肉生涯,没人使她忘我到这个地步。温连起的感激话真正进入她脑海的时候,她这才意识到她错过了一次开口的机会,是的,该开口谈谈价钱了,她是商品,不仅仅是取乐的工具。

吴霞捧住他的头,馋嘴猫,你刚才说啥个来着?

温连起懵里懵懂地道,俺说啥个来的?

吴霞点了他一指头,原来你是说着玩儿的呀?

温连起惶恐了,说啥来的?俺真不记得了。

吴霞学着他的腔调道,俺……真不知该咋样谢你。

温连起忙道,俺不是玩儿的,是真心话。俺没法掏出心来给你哩!

吴霞说,俺不要你的心,俺要你的心做什么。说到这里吴霞的脸色凝重了,几乎就要滴出泪水来了,伤感地道,温大哥,跟你说真心话,我缺钱用。俺的亲人让俺用热身子报答你,不是白报答的。

温连起忙说,俺给俺给。大妹子,俺该给多少?

吴霞本想说:一千块。想想又改了口,八百吧。

温连起张了张口,望着吴霞苦笑。

吴霞笑道,怎么,嫌多啊?

温连起忙说不多不多。大妹子,你让俺享了这样大的福,要多少钱也对的。只是,俺手里没有。俺只带了六百块钱,路费去了一百多块,七天的住宿、吃饭花了一百多,眼下只剩了三百八十多块。

吴霞说,那就有多少是多少,余下的先欠着吧。

温连起说,俺家里有钱,俺明儿就回去取。

吴霞说行啊,我等着你。话是这么说,但吴霞明白今晚上也就这点钱了。根据行情,八百是贵了点,一百二百也是正常的事,如果趁热打铁,这个姓温的不会计较的,可脚板踏出门槛就不行了,多要一个子儿怕也难,指望他还钱更是痴心妄想。这种事儿,吴霞经见得多了。

4

白日里,吴霞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娘。她这温柔茶庄可不是障人耳目的摆设,也是正经八百赚钱的。这屋的商品主要是茶,也兼顾其他,日用百货基本齐全。吴霞经营茶庄的主要方略是打电话,聊天似的,亦喜亦笑亦嗔亦骂,一个连一个地打出去。

吴霞这里,前屋的生意因后屋的顾客而兴隆。

她后屋的顾客分三六九等,一等是单位里的实权人物,对这些人,吴霞是挖空心思弄得他们兴奋,他们一兴奋就好办了,写个条子撂下就是钱,或者让吴霞开发票,也是钱。另一等顾客,是公司大小老板,科室负责人等下层官员,这类人吴霞一般情况也免费招待,不过得听从她的吩咐,也就是说,他们得从她这里买东西,主要是茶叶。之所以主要是茶叶,是因为茶叶无价。吴霞去茶园买回一麻袋一麻袋的散茶,去印刷厂定做出各色各样的外包装,把散茶装进去,封口机一封就是一包一包的茶了,几十元的,几百元的,几千元的,所有档次的消费者她都能够满足。所以她这里的茶叶收入也相当可观。

吴霞沉浸在她前后屋的买卖里,已经把那个温连起丢脑后去了。所以,当十天后的那个上午,温连起出现在茶庄里,把六百块钱搁在柜台上时,吴霞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温连起搓着手说,大妹子,俺钱不多,不能多帮你。

吴霞做出笑脸,自觉笑得很吃力,温大哥,你快坐下,我给你泡茶。

温连起说,不坐了,俺要接着回去,闲逛了半个多月了。

吴霞说,怎么着也得吃了午饭走,你累了吧,先进屋躺躺。

温连起尴尬地道,不,不,得回去了。他没话找话地说了一会,脸红脖子粗地问道:大妹子,俺想问你个事,中吧?

吴霞笑说,你问嘛。

温连起道,大妹子,俺这次听说了一件事,说这里的女人有使身子挣钱的,叫鸡,俺听了头皮直发麻。大妹子,你不是那号人吧?

吴霞脑子里开了锅,她本想昂起头来回答,没有男人的下流无耻,她们这个行当会如此红火吗?相比之下,她们这些鸡倒是干净的!

吴霞没有说出口,反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哽哽地道,温连起,你把我当成什么啦,俺好心陪了你一下,倒赚来了一身脏水!

温连起急了,大妹子,俺错了,俺说错了!都怪那几个使船的,听说俺来龙湾寻你,就胡说八说,说这里净是些鸡,小心把俺吃了。

吴霞轻声道,温大哥,俺没怪你,你坐吧。

温连起不坐,他被刚才的事情伤着了,自觉罪过不小,更没脸呆下去了,礼让过几句就走出了温柔茶庄。吴霞呆呆地坐在那里盯着他走远,走远,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她跳起身来往外跑去。

吴霞在拐往汽车站的大街上追上了温连起。温连起见她眼里流着泪水,以为刚才的事情还没有过去,姑娘还要跟他算账,是哩是哩,把那样脏的污水泼人家头上去,谁能受得了呢!

温连起嗫嚅道,大妹子,你打俺几下吧,出出气。

吴霞轻声说,温大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王金叶。

温连起一愣,以为他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吴霞说,我不是王金叶。我是吴霞。王金叶我不知道她是谁。

温连起的眼直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吴霞,突然把脚一跺哭叫起来:天呀,俺这不是毁了么!你你你,你咋能这样呢!

吴霞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温连起哭道,老天爷呀,这可咋办呢!俺这趟回去的时候,给那个遇难的二哥烧过纸钱了,把事儿都说给他了,俺成了大骗子了!

吴霞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温连起哭道,你让俺空欢喜不要紧,你咋能让故去的人空欢喜!还有王金叶,亲人沉了海她还不知道,还在家里空等,你要让她空等到啥时辰哇!你你你,你真是把俺害死了!

吴霞说,对不起,大哥,实在对不起!

温连起哭道,你不是王金叶,为啥偏说是王金叶呢!

吴霞说,对不起温大哥,实在对不起!

温连起把泪脸一抹,嚷道,俺知道了,你是一只鸡!

吴霞没想到他又转回到这个话题上,她受不住了,连三并四地道,你算个什么人,那天晚上,俺一看你就是条光棍儿,俺就起了可怜心,决定让你尝尝女人的滋味,事后问你要钱,那是担心你觉得对不起俺,把这事挂在心上挂一辈子,出点钱就两平了,没想到俺好心挣来的是这样的糟践!俺要是个鸡,八百块钱你只能买到半点钟!

温连起一迭声地认着错,这事是俺该死,不该胡乱喷粪,可你不是王金叶,愣说是王金叶,你这不是睁着眼误事?你不是王金叶,那天可怜完俺后你就该告诉俺,好让俺抓紧工夫寻找,你眼下才告诉,俺这趟只多带了回去的路费钱,回家取钱,一去一回,还得耽误整十天哩!

5

吴霞决定替温连起寻找那个王金叶。她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小事儿,王金叶就是住在海底下,她也有办法把她打捞上来。

温连起去过管委会,去过派出所,这里那里地跑了七天,没有寻觅到王金叶的任何踪迹,吴霞明白这不奇怪。温连起这么个找法儿,要是能够找到的话那就奇怪了,除非他赶巧碰上王金叶的鼻子。

温连起跑去的背影还没有消失,吴霞就细细地化了妆,锁上茶庄往派出所走去。操办这类事情,派出所是最理想的去处。

龙湾派出所是个大所,吴霞跟不少人混得溜熟。那个王金叶可能属流动人口,得大范围搜找才行,所以这事得直接找有能量的警察才行。她认得的韩警察和郑警察就是这样的人,比较起来,韩警察这人 嗦些,做事喜欢曲里弯里往远处绕。郑警察爽直,所以遇上事情吴霞愿意找他。

吴霞来到派出所,问门房大爷郑警察在不在,门房说郑警察省里开会领奖去了,这次精神文明工程所里立了二等功。问韩警察在不在,门房说他在,方才还在院里练拳来着。吴霞便一径登上三楼,敲韩警察的门。韩警察拉开门一看是她,脸上的肌肉一阵乱跳,生气地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吴霞听了觉得心凉,就也没好气地回道,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跟你睡过觉,是腮上写着还是鼻尖上挂着?

韩警察又气又急,忙把门反锁上,又跑到窗跟前往外看,仿佛窗外能够站住人似的,然后回身冷冷问道,你有什么事?吴霞更来了气,故意耍他道,你这人咋这么无情无义,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韩警察低声叫道,吴霞,这是公安机关,不是你那杂货铺子,你给我出去!

吴霞逼近一步,哟,我那杂货铺子怎么啦,不就是多了韩哥你的几泡尿吗?韩警察惊恐万状,你小点声,小点声!你到底想干什么?吴霞这才想到她还有事在身,不能由着性儿闹下去,她叹了口气,佯作伤心地道,韩哥,我真没想到,我这只百依百顺的小绵羊,来到这里却被当成了一只虎!韩哥,你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到底怕的哪样呢?

韩警察坐下去,脸上飘过一丝阴影,我……我怕什么?我这是注意形象,怕给头顶上的国徽抹黑。小吴同志,你没别的事吧?

听他叫出同志的称呼,吴霞牙根一酸,嘴里涌满了水,她本想奚落他几句,想想又作罢了,换了种口吻道,韩哥,我真的有事求你,求你给找一个人。她便把温连起捎口信的事给韩警察说了。韩警察听完后喷了一声鼻子,是的,那个温连起来找过我,我不明白的是,他把我们公安机关当成什么地方啦,那么一句话就想让我们行动起来?

吴霞说,韩哥呀,这不是我求你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韩警察说,不行,谁求我也不能徇这个私情!

吴霞伸出手去压在了韩警察的手上,韩哥呀,给点情面好不好呀?韩警察把手倏地抽了回去,正色道,吴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吴霞心里骂了句什么,甜甜地道,韩哥哪,不就是动动舌头的事吗,怕我不给你润舌费?说着手伸进衣兜捏出五百块钱来。

韩警察瞪眼道,我一月三千多块,缺你这几个钱?

吴霞嗔怪道,韩哥你在说什么呀,桥归桥,路归路嘛!

韩警察抓起钱甩进抽屉,老大不满地道,你可真会缠磨人!不过你得给我说实话,那个温连起是咋回事,王金叶为啥对他那么重要。

吴霞半晌无言,尔后才懒懒地道,我说的全是实话。

韩警察笑骂道,你们编出的谎言只能骗住三岁小孩!好吧,你不想说,我也懒得听了。你回去吧,找到了我电话通知你。

吴霞笑眯眯地说,还有一样事啊韩哥,这几天有人往我屋里撇石头,也不知得罪哪路大仙了,你得去看看把这事给解决了。

韩警察说,真麻烦,真麻烦,好吧,今晚上我先过去看看现场。

6

吴霞从派出所里出来,想接着去港区管委会。别看韩警察答应给办,可真办假办还不一定,就算真办,如果事情麻烦些,也就是说,那个王金叶不在他们眼皮底下一伸手就能抓住的话,那五百块钱也就花到那儿了。把管委会的人调动起来,这里不行有那里,把握会大一些。

路过温柔茶庄时,她大老远就看到温连起蹲在那里。吴霞疑惑起来,他怎么还没有走呢,看他当时那焦急的样子,一秒钟也不能等的。

温连起也看到她了,他喘吁吁地跑到吴霞跟前,变脸变色地道,大妹子,毁了,俺欠下大饥荒了!说着嘴巴一扁呜呜地哭起来。

看到这个人掉泪,吴霞的心口痛了一下,温大哥,你不要哭,什么事慢慢说。温连起拿袖子揩了几下脸,哽咽着道,俺去汽车站买票,人很多,俺不小心把一个小伙子的眼镜给挤掉了,掉地上打得稀碎,那眼镜是水晶石的,值三千五百多块,小伙子看俺是个没钱的人,只问俺要两千块,俺说俺回家去拿,小伙子说他急着买眼镜,让俺在这里借。大妹子,没办法了,求你先借给俺挡挡急吧。

吴霞说,你别急,咱们回家说。

吴霞让温连起别急,她心里却气得够呛。龙湾别的没有,混混骗子比比皆是,他们有背景有门子,根本没法子治他们。像吴霞这样,也算龙湾一角色了,还要时常地受他们挤对,用身子和钱摆平。

回到温柔茶庄,吴霞摸起电话就给韩警察打过去了,她知道,这电话多半是白打,她只是想试一试,万一这个混子是个没根基的货呢,这两千块钱就会省下。韩警察回话说,保护公民的权益是我们的义务,但损坏东西得赔偿,你先让那个姓温的把钱赔给人家,我这就着手调查处理,那眼镜是无赖的话我们会从严惩处的!

吴霞气得发抖,温大哥,你让人骗了,那眼镜顶多值三块钱!

温连起说哪能呢,小伙子领俺去眼镜店问过价,去了两家,小伙子说眼镜值三千五,眼镜店说值四千,另一家说现在买的话得五千块。

吴霞说,跟你说不清。他人呢,领我去问问他。

温连起说,他不肯过来,他在近处啥地方等着俺。

吴霞的胸口一起一伏,呆呆地站了好久才开始拿钱。她把两千块钱拿出来时心里动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是否也是个骗子呢?他睡了她一夜,给了她八百块钱,然后,他又想办法弄去两千,加上派出所的那五百,已经是两千五了。如果他是个骗子,吴霞这遭可真成了冤大头了。

但吴霞表面上没有半点犹豫,把两千块钱给了温连起。

这天上午吴霞没有动电话机,她似乎把推销茶叶的事情忘记了。她前屋后屋地走来走去,她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什么圈套,自己的鼻子正被人家牵着,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牵去。她感到不安的是她不是毫无知觉,她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可还是傻傻地跟着人家走,眼睁睁地越陷越深,结果可能是赔上了大钱还成了笑料。

午饭时候,韩警察来了电话。吴霞一听,以为王金叶有消息了,或者是眼镜的事情,一听不是,是韩警察在给她出寻人路子。韩警察让她去管委办公室找毛主任。管委这几天在做人口普查,这事归毛主任管。韩警察没忘了晚上的事:小吴啊,往你屋撇石头的事真那么急吗?不急的话我改日去处理。吴霞说,不急我好意思开口吗?弄不好要出人命哩!韩警察老大不愿地说,那好吧,我去就是。

找人的事,派出所那边基本没戏了。吴霞以为,韩警察只是懒得再过问下去,把事情顺手推给了管委的毛主任,她压根就没想到还会有别的事。再说她也没有理由往别处想往深处想。温连起没过来之前,吴霞会撂下电话就去找毛主任的。可是现在吴霞不想去了,起码在温连起回来还钱之前她不想再为这事跑腿了。谁知午饭之后,吴霞磨蹭了一会,小鬼缠身似的,还是揣上些钱往管委会走去了。

对管委的这个毛主任,钱不一定好使,吴霞带上钱是习惯成自然。社会的进步真是很快,前几年,求人办事是请吃饭,现在也请吃饭,不过那是额外的,没有钱打头阵,一天三顿请吃也不管用。

管委的这个毛主任有点与众不同。毛主任才来了半年多,是从县委一个显要位职上调过来的。吴霞的许多顾客一提起他来就笑,说姓毛的纯傻逼一个,如果不是那么傻逼,县长也早他妈的干上了。调港区后傻逼依然,小小一办公室主任,说好听的是领导层的总管,说不好听的是腿子,可姓毛的不识数,书记的话他想听就听,不想听就顶。就说招待,领导吩咐下来,你照办就是,可他偏要盘查一下,客人是干什么的,哪里来的,这饭该不该管,要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他立马跟领导提出质疑,虽说结果饭还是管了,可领导那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别人可以对毛主任不当回事,唯独吴霞不行。管委是个大摊儿,办公开支不是个小数,单是茶叶一项,一年就得三千多斤,而且都是中档以上。吴霞手里出去的茶叶,档次愈高,赚头愈大,特别是礼茶,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个大摊儿的总抓手,在办公室主任手里攥着。所以,竞争这个主任的情况相当激烈,毛主任上任的当天,吴霞这里就已经出手了。她是身体和金钱双管齐下,这之前的那些主任,吴霞就是这么样一举攻克的。这次竟迟迟不能拿下。一信袋钞票,毛主任要命不收,面无表情地对吴霞道,我知道你是为什么,只要你的东西质量和价格都过得去,我会考虑的。身体语言,毛主任读不懂的样子,吴霞飞眉眼儿,毛主任视若无睹,吴霞拿光胳膊碰他,毛主任麻木不觉,吴霞的秀发撩拨到他的手上去,毛主任像拨拉青草一样推出去,吴霞邀请他去温柔茶庄喝茶,说她备着上等的茶,保证让主任一喝就上瘾,毛主任应着,却不见他的影儿。半年多来,吴霞不知跑了多少趟,始终没有把这尊神拉上她的船。好在,有管委的几个主要领导这些老主顾周转,吴霞没有丢掉这个大摊儿,只是吴霞送货去的时候,不像先前那样,她呈上发票去主任大笔一挥就妥了,现在毛主任要验货,要谈价钱, 哩巴嗦不厌其烦,就像管委是他的家似的,吴霞恨得牙根疼。

吴霞来到管委办,正巧毛主任在,跟他对桌的冯文书也在,吴霞就把找人的事跟毛主任说了。毛主任说,我们是在普查,这事好办。接着便让冯文书打开微机看看,这部分人里有无王金叶。冯文书把报纸一放,拉着长声儿说,毛主任呀,你没看我正忙着嘛。说到这里冯文书朝吴霞翻了翻眼睛,动作很大地端起了报纸,说道,不要忘了,这是管委啊!毛主任说,我查查看,说着他走到微机跟前,抓起鼠标操作起来。

吴霞若无其事地坐下,抓起一张报纸看起来,其实心里在生冯文书的气。冯文书进管委已经三年,跟吴霞应该是老熟人了,可在冯文书那里,始终不认识似的,碰了面正眼不看,而且还充满了敌意。起初吴霞以为她了解自己的作为,因此不屑搭理,想想不对,因为初次见面冯文书就这样的。吴霞就想可能是因自己貌美的缘故吧,丑女人对于美貌的同性总是嫉妒的。这个冯文书真是够丑陋的,身段像个木墩子,没有脖子,脑袋极为肥硕,两只牛眼挤在一起,鼻子趴趴在脸上,嘴巴又太大了,一咧就到了耳朵边。吴霞渐渐地知道,不是嫉妒,不是这么回事,冯文书对谁都这样子,上至副书记副主任,下至各科室主任,冯文书一律对待,抬抬眼皮就是高看了,毛主任是她的顶头上司,根本磨不着她的眼,碰了面照样高视阔步,目空一切。只有在书记主任面前,冯文书才笑容满面,颠前跑后,殷勤备至,嘴巴咧得天大。

毛主任没有查到王金叶。吴霞暗暗叹口气,请毛主任继续帮忙打听,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临去气哼哼地瞪了冯文书的后背一眼。

7

这天晚上韩警察没有来。一般情况韩警察不会爽约,除非酒喝高了。这种情况吴霞就得打个问询的电话过去,否则韩警察会以为她眼里的他无足轻重。这天晚上,吴霞懒懒地抓起电话,戳了几个码又放下了,磨蹭到九点多钟,吴霞也没有把问询的电话打出去。

吴霞等来了韩警察的搭档郑警察。

郑警察一进来就把房门插死,抱紧吴霞没头没脸地乱亲起来,换气的时候说:想死我了!又说,真想把你挂在裤腰带上!吴霞任他作弄,由他说去,知这人会作乐,手脚和嘴巴都是到位的。

事情做毕,郑警察擦净身子就去抓衣服穿。

吴霞感到有点意外:怎么,今晚不住下了?

郑警察简短地道,有点事,改日再找补。

吴霞撇嘴道,什么爱呀,取乐工具罢了。

郑警察说,你说得不错,不过工具是本警官。他穿好衣服,摸出一张单据递给吴霞:霞儿,你看工具给你带来了什么?

吴霞笑了,郑警察,霞儿多谢了!

郑警察说,这个工具够意思吧!对了霞儿,你今儿去过所里?

吴霞立时警觉起来,我是去找你的,你不在,只好找了韩警察,我想托你寻找一个人。接着就把温连起捎口信的事情说了。

郑警察笑说,没想到我的霞儿还是个热心人呢!

说过了这话,郑警察就抱了抱吴霞匆匆离去了。

吴霞的心里起了疑。她跟韩警察的关系,是不是给郑警察看破了呢?郑警察是个醋坛子,平日里动不动就问吴霞,她还跟哪些人要好,还指名道姓的,韩警察也是他常提到的人物之一。今儿他提起的这个话头儿,依着他的脾气,不把它发挥到家是不会罢休的,他却刚提起又打住了。而且看他的神态,吴霞去找韩警察的理由他压根就不相信。难道他平常里是开玩笑,一旦真正发现韩警察跟吴霞有染,就不想声张了,怕的是万一韩警察东窗事发,他担了告密的干系?

吴霞想不明白,还是决定给韩警察打个电话,她想从这个电话里听出点什么来。没想到,吴霞拨他的办公室,没人接,打他的手机,手机竟关了。吴霞盯着电话发愣。韩警察是警官,全天候开机的,也许他还有别的联络方式,但除了宅电吴霞再不清楚,宅电她不能动。

吴霞正愣着,房门突然被敲响起来。搁在平日,吴霞不会在乎,别说才十点多钟,就是三更半夜,她的房门响起来也是正常的事。可眼下却把她吓了一跳,她战战兢兢地拔开门插销,小心地敞开一道门缝,一看是毛主任,吴霞放下心来:毛主任呀,是王金叶有消息了吧?

毛主任摇摇头,走进门来。吴霞心里道,莫非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终于抵制不住她的诱惑,今儿过来开戒来了?她疑疑惑惑地把毛主任让进后屋,毛主任沉沉地道,小吴,对不起,我要说的话你可能不乐意听,你走后我听到些议论,说你开办茶庄不是目的?

吴霞没好气地道,毛主任,我还听说你是个大贪官呢,信吗?

毛主任说,小吴,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

吴霞说,毛主任,我没有说假话呀。

毛主任说,小吴,我不是个听风是雨的人,不是随便过来找你的。

吴霞说,毛主任,你这是在逼我说假话了?

毛主任顿了一下,又道,小吴,咱们认识半年多了,我早就看出来你走了邪路,可我没料到你走得这样远!小吴,咱们可不能这样活啊!

吴霞说,毛主任,就算我是那种人吧,可你要让我咋活呢?

毛主任说,小吴,你这样年轻,还是个大专毕业生!

吴霞有些生气了,打断毛主任的话道,大学生算个啥?没有根儿门儿,大学生算个屁!你们那个冯文书,才是个职高,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却进了政府机关,我这个大学生,想进个好企业都是做梦!

毛主任也激动了,把烟往烟缸里一摁说道,反正,我不能让你继续堕落下去,就这么定了!工作我来给你找,说吧,想进什么单位。

吴霞愣了,这个人还动真格的了?

毛主任催道,说呀,你想进的是什么单位?

吴霞开了口:进机关,做管人的事。

毛主任说,好,这事可以考虑,不过得等些日子再办。

吴霞说,为什么?

毛主任说,这还用问,你现在的素质不行!

吴霞咯咯地笑了,笑出了满眼泪水,毛主任啊毛主任,我看你是生活在梦里呢,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就你们管委那拨人,素质高的有几个?说实在的,你们那里,职位越高,恐怕是素质越低,这话不夸张吧!

毛主任说,我不跟你讨论这事,我想说的是你,你必须给我从烂泥里走出来,不走出来不行,我说话算话,就这么定了!

吴霞又愣了,毛主任,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毛主任默了片刻,伤感地道,小吴,你说得对,咱们非亲非故,论职责,我也管不到你身上去。可是小吴,你去管委推销茶叶,又递钱又蹭身子的,我没有真正地说过你,可你每次走后,我都要难过半天。我比你大几岁,可在我眼里你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错了不知道错,受了欺负还以为得了便宜!今儿听说了你的事时,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疼!

吴霞低声道,毛主任,谢谢你。

毛主任说,小吴,这段时间只卖茶叶,行吗?我会帮你。

吴霞心里苦笑一下。她点了点头。

8

原来毛主任是个明白人。他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职位落到龙湾管委这镇级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他清楚是怎么回事。做了管委办主任以后,上上下下都对他有意见,甚至管区里的企业、饭店酒楼、杀猪卖肉的也把他视作眼中钉,这些他都明明白白。

这天过后,毛主任骑着自行车,一天三时五时打温柔茶庄过。发现茶庄的门闭着,他一定要停下车来进店买东西,一包烟,一个火机,几支圆珠笔芯,如此露骨的盯梢,他也不怕吴霞看出来,从来不做解释。在茶庄里遇到形迹可疑的人,毛主任便把人家约出去做工作,他竹筒倒豆子,说吴霞是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从今往后决定不再下水,如有人继续骚扰或者是诱惑她,他就要会同派出所抓人!吴霞哭笑不得,要不是温连起的出现,她真不知该拿毛主任怎么办。

温连起是在第十天的下午过来的,一进茶庄就把两千块钱掏给吴霞,担心地说,大妹子,没误了你花吧?

吴霞看他风尘仆仆,比十天前更黑更瘦了,她心里一热,把钱塞给了温连起,温大哥,这钱俺送给你了。

温连起连忙掏出来,俺不要,俺咋能要你的钱哩!吴霞说,温大哥,俺知道借钱不易,这钱你就收下吧。温连起跳了个高儿,把钱搁在了货架顶端,大妹子,你的心俺领了,这钱俺不能要。吴霞道,温大哥,你还得找人,这钱就算我借你的,你找到王金叶时再还我,行吧?温连起说,不行,你忘了,我自个还有一千块呢,这次都带来了,够花的了。

不知不觉天黑了,吴霞让温连起去屋里躺一下,她出去买点菜,今晚上在这里吃饭。说完吴霞兴冲冲地走出门去。

毛主任溜进屋来的时候,温连起已躺在床上睡着。他太劳累了,渔船上睡觉不清净,又挂记着吴霞说不准等钱用,挂记着沉入海底的那个二哥正眼巴巴地等他寻找到王金叶,睡着了也不踏实。毛主任把他摇醒,气哼哼地道,吴霞呢?温连起揉着眼睛说,她买菜去了。二哥,你要买东西吧?毛主任说,谁是你二哥,我是管委干部。我问你,你跟吴霞来往多久了?温连起发现情况不对,恭敬地答道,来往没几回。毛主任道,你不要狡辩,这事我不想多问,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不准再来找吴霞,否则后果自负!温连起说,为啥呀?毛主任道,很简单,吴霞不想再用身体挣钱了,她醒悟了!温连起睁大了眼睛,她……她拿身子赚钱了?毛主任说,你装什么胡涂!我不是威胁你,再发现你胡来一次,我就领公安把你铐起来!温连起哭声道,她真的是一只鸡,一只鸡!毛主任喝斥道,不准乱说,吴霞走上这条脏道儿,完全是被逼无奈的!

吴霞买菜回来的时候,温连起刚走不多会儿。她一手拎着几样蔬菜,一手提着五六斤猪肉和鲜鱼,她是一路哼着曲儿回来的。多少年了,吴霞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吴霞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样高兴。她哼着快活的茂腔曲儿推开茶庄的门,兴奋地喊道,温大哥,我回来了!话音没落后屋的门就开了,只是走出来的是毛主任。毛主任面孔板得乌紫,揪心地道,姓温的走了,小吴,我没想到你这样固执!

吴霞手里的东西落到地上,她傻了。

毛主任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

吴霞朝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好,今儿我就剜给你看。说完她关上房门,把毛主任拉到后屋,毛主任,你说我剜了你的心,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剜了我的心,还剜了一个最可爱的人的心?被你轰走的那个人,是温连起!毛主任道,小吴,你以为你们的话我还会轻信吗?

吴霞爆发了,她疯了似的把毛主任推倒在床上,对着他的脸大声道,毛主任,我是窑姐儿,我是破鞋,我的话一文不值,行了吧?可是姓毛的,我愿意,我舒坦,这么样挣钱好死个人!你自以为能,能球上天去了,不嫖,不赌,不贪,见了这样的人还要去拯救,多崇高啊!可是姓毛的,你会焦头烂额的,你会死的!我得救你,我得让你尝尝鸡的滋味,尝尝妻子外女人的滋味,否则你一辈子也不会开窍的!

吴霞刷刷几下把自己脱光了:你给我脱!

毛主任浑身乱抖,吴霞,你怎么这么无耻!

吴霞扑上去,一下就扯掉了毛主任的外套。毛主任把她推出去,跑到门边去抽插销,吴霞扳着他的肩把他扳倒在地上,借着劲儿把他的外套拉了下来。毛主任跳起来,吼道,再这样我就揍你了!吴霞说,你就是揍死我,我今儿也要把你干了,让你尝尝漂亮的野女人是啥味!毛主任抬了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吴霞被打倒在沙发里,她猛地跳起来,一头把毛主任顶倒在床上,一把抽出了他的腰带,毛主任挣扎着起来,吴霞又把他推倒,抓住裤筒往下拉,一下就拉掉了。毛主任忍无可忍了,忽地一掌把吴霞推倒在地上。吴霞接着爬起来,毛主任又把她推倒,双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吴霞一下抱住了他的腰。

韩警察他们就是这当口进屋来的。他们是从后窗上跳下来的,一共跳下四个,韩警察是最后一个。最先跳下的警察端着相机。吴霞和毛主任也是傻了,那镁光灯一闪一灭了好多回,他们还原样呆在地上。韩警察都难为情了,摆着手说好了好了,快把衣服穿上!

毛主任望望韩警察,然后,又把目光定在了吴霞脸上。

吴霞说,不是我。

韩警察打发走手下人,朝吴霞摆摆下巴:你先出去一下。

吴霞依然望着毛主任:不是我!

韩警察说,你什么意思?出去吧,我要跟毛主任单独说话。

吴霞的眼里流出泪水,她抽泣着走了出去。

韩警察对毛主任道,吴霞说得对,不是她,当然,也不是我,不是那三个警察,老毛,怨只怨你撞到枪口上了!

毛主任说,韩警察,你们窝窗口那里多长时间了?

韩警察说,不多,也不少,从爬上去到跳下来正好五秒钟吧!

毛主任说,想不想听我解释几句?

韩警察说,想,怎么不想!但不是在这里,在这里你解释不清,你想啊,两个光身子粘一堆,又照下了相来,怎能解释得清呢?老毛,我给你三天时间,去办公室,还是去我家,随你选择。我要跟你说的私房话也就这些。当然,三天后我也不会声张,我得替你的前程负责呀!

毛主任说,我可以走了吗?

韩警察说,回吧。不要心焦,记住,咱老韩是讲义气的人。

毛主任起身往外走去。外屋里,吴霞木呆呆地坐在柜台边,看到毛主任出来她抬脸望望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毛主任也没说话,扫了她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纹,然后跨开大步走了出去。

韩警察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吴霞抬起泪脸,为什么毁他?

韩警察叹口气,他被人举报了,毛主任朋友太稠了!

吴霞说,刚才的事是我逼迫他做的。

韩警察说,这个你说了不算,他说了不算,只有我们说了才算,明白了吧?韩警察关上房门,扶吴霞站起来,走,进屋,公事公办,我也得同你谈谈,案子嘛。吴霞木木地走进去,韩警察把这道门也闩上了,霞儿,机会难得,脱衣服,咱们玩一会。说着他摘下大盖帽搁在床头柜上。吴霞没有动。韩警察说,脱呀。没事,现在更没事,我在执行公务呢。吴霞说,我没心情。韩警察笑了,我有呀,今晚我韩哥太有心情了,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刻要你,今晚我太有心情了。脱呀,咱好好玩玩,今晚咱们玩他个不亦乐乎。吴霞说,你,是因捉了毛主任?韩警察嗤地笑了一下,为这干吗呀,他是毛大主任呢,谁敢怎么着他呀!

吴霞说,韩哥,你不要难为毛主任。他是好人。

韩警察道,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了?好吧,今儿破个例,我答应你。

这次韩警察真是太兴奋,繁文缛节的序曲一概免了,一上来就忘乎所以地动作起来。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刚动作了几下后窗就无声地开了,照相机的灯光闪电一样刺向他们俩,紧接着又亮了一道。

吴霞的身子登时木了。韩警察没有惊慌,对着后窗冷笑道,伙计,我知道你是谁,这个机会你已等了很久了。过来吧,咱们谈谈,不就是想多分点儿什么嘛。但你应该知道,靠这点小杂耍是玩不倒我的。听着伙计,理解你韩老弟的话,就请你关上窗再走,怎么,走了吗?

过了几秒钟,两扇窗门啪地合上了。

9

韩警察离去,吴霞突然觉得屋子空旷起来,空旷得没边没沿儿。吴霞感到压抑,胸口透不过气来,她逃也似的跑出门去。

夜很深了,路灯阒无声息地散发着黄乎乎的光,凉瓦瓦的北风下,法桐阔大的叶片不时地掉落下来,斜斜地落向乌黑的柏油路面。海水的涨潮声和船舶的相互撞击声时强时弱,使得秋夜愈发深沉。

吴霞漫无目的地只管向前走,好久之后她才想到了温连起。想到温连起时她就不那么空慌压抑了。她这才知道温连起始终呆在她的心底下,她走出门来是为了寻找温连起的。她撒开大步往码头上跑去。

码头上没有人的影子,吴霞慢慢地踯躅着,想象着温连起突然从船甲板跳上码头,就像他们初次相会的夜晚那样。可是没有,吴霞走到了码头尽头,也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吴霞往回走来,依然是一步一步的,仔细倾听着,留意着,有好多次,她扑捉到了异样的响动,胸口立时激跳起来,可是转过身子去看时,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灰白色的长长的码头,和密密麻麻相互碰撞着的船只。

吴霞走了十多个来回,这才离开码头走入街里。她知道码头上找不到温连起就找不到了,这个时候温连起不会在城区内找人的,温连起多半找地方宿下了。可吴霞不住脚,又在街里边寻觅起来。

吴霞找到天明。吴霞没有找到温连起。天明了温连起该出来了,吴霞接着寻找,没有,吴霞的这一天又白搭了。

吴霞累了,她想睡,她气息恹恹地说,温连起,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吴霞找到温连起时是在第六天的上午。

温连起做起了叫花子,他在一边乞讨,一边打问王金叶的下落。

温连起的那一千块钱,在离开吴霞的第二天早上就搞丢了。具体说来,那钱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发现搞丢的。那天温连起挨了闷棍敲似的离开温柔茶庄,瘟头瘟脑地在大街上胡走,走了好久才记起找寻王金叶的事。是的,那个毛主任的话真的如同闷棍,一下子把温连起敲蒙了,敲晕了,温连起心里肚里说不出的难受。

温连起寻王金叶寻到三星西斜,便找家旅店住下了。天还不亮他就离开旅店,出门寻找王金叶。街上没有行人,这个时辰不能去敲人家的门,温连起就直奔了码头去,走完码头又进了街里,走到肚子里咕咕乱叫时才想到吃早饭,他便走到一个油条摊前打算吃饭。油条摊前有十来个等着吃饭的人,排到温连起时他说要一碗豆浆八两油条,随即就去褂子口袋里掏钱。温连起一把掏了个空,他也没在意,以为记错了,钱揣在另一只口袋里。温连起又掏了个空,他有点慌了,接着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掏去,又抖搂抖搂上衣,连裤腰也解开翻看了,他没有找到那一千块钱。温连起瞅瞅地上,没有,在十几双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他离开油条摊,沿着来路往前找去,找完街道找码头,找完码头又返回街道,他一直找到那家旅店,没有发现那裹着一千块钱的蓝布包。

温连起这才知道那钱怕是找不到了,他想那钱要是让人捡去就好了,早早晚晚,捡钱的人会找到他温连起的,就像他寻找王金叶,早早晚晚,王金叶会被他找到的。怕就怕让猫叼了去,那块包钱的蓝布他用了多少年了,鱼腥味很重,猫很可能把它当成鱼叼走,那样一千块钱就白瞎了。

温连起只好改变了计划,借路费回家,回家借到钱再回来找王金叶。龙湾去青岛的车费是七十八块,从青岛搭渔船去鱼台岛至少五十块,从鱼台岛回鸭岛不用花钱,这样,他得借到一百五十块钱才能回家。

温连起知道跟陌生人借钱是很难出口的,人家也不可能一下子借给他这么多,他就想分三次借,一人借五十元。这个上午温连起进出了三十多家铺子,温连起明白,开铺子的人有钱,有钱人更好说话些,又不会使人家犯难为。温连起没有想到他一分钱也没有借到。三十多家铺子主人的答复基本相同,他们问温连起借钱干啥用,温连起说回家,为让人家更加信服,他顺便又把寻找王金叶的事说了。铺子的主人们笑笑,说道,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钻天拱地闹钱的主儿,不过你这办法也太高明了,想在这方面成事儿,拜个高师学习几年去吧。温连起感到伤心,听他们的意思,他们不肯借钱,还不相信他找王金叶这块事。这块事明摆眼前,他都寻找了好多天了,怎么会是假的呢?他大老远地跑海外来,不为寻找王金叶,他跑这里来干吗呢。

当温连起到车站借车票也没能如愿时,他只得又改变了计划:在那家旅店住下,住宿钱和饭钱先赊着,等寻找到王金叶再回家,寻找到王金叶,借钱的事就不用愁了。温连起心里踏实起来,从车站开始,一边打问着王金叶的下落,一边往那家旅店走去。回到旅店,那位管记账的姑娘对他说道,对不起,我们这里概不欠账,干部群众都一样。

温连起就做起了叫花子。不管白天和黑夜,温连起不住腿地走,不住嘴地问,饿了就向人家讨吃的,有时三五户就讨饱了,有时得七八户,不是人家给得少,是温连起能吃,那段时间温连起特别能吃,看着那么多边边角角的饭吃进肚里,温连起自己也感到吃惊。讨饱了肚子,温连起就开始干正事,不住腿地走,不住嘴地问,问人家见没见过王金叶。瞌睡了,不管是睡觉的时辰不是,温连起就寻个背风的地方躺下,有时是墙旮旯,有时是花树丛里,风太大的话就去厕所里。他穿着衣裳躺下来,盖上几层塑料布和一床烂棉被,只露着喘气的鼻子和嘴巴儿。这床烂棉被和几块塑料布是他从码头上捡来的,他盖着这些东西远了看是一堆垃圾,走近了看也是一堆垃圾。睡醒一觉,不管是起床的时辰不是,温连起就把铺盖打成卷儿背在身上,一门一户地走,一人一人地问。时至深夜,街上没人,房门也不能再敲的时候,温连起就只管往前走,有时候好久好久碰不见一个人。但温连起知道不能停下,事情就是这样,你问过了一百一千个人,不一定能问到那个事,可有时候一个人就问到了,所以他不能住脚,不能错过一点机会。

10

吴霞碰到温连起的时候,温连起已经邋遢得不成人样子了。他的头发像一堆乱草,脸上脏污不堪,胡子老长,杂乱无章,褂子和裤子像烂抹布一样,扣在后背上的铺盖卷儿滴里当郎,比垃圾还垃圾。要不是赶巧了从他身边走,赶巧了听到他说话,吴霞根本就认不出他了。

温连起正在一个油饼摊前讨吃的,老板娘把平底锅里的饼渣儿用铲子划拉了几下,铲起来磕打在温连起的手里。温连起把油饼渣儿拍进嘴里,边吃边问人家听说过王金叶这个人没,人家翻了一眼说没,他便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往另一个饭摊前走去。

吴霞哭了。吴霞说死人呀,就冲向前去抓住了温连起的手,你这个死人呀!她把他拉进人行道,拉着他往前走去,你这个死人呀!

温连起挣脱出手来,你要拉我去哪?

吴霞又抓住他的手,回家呀!

温连起又把手抽出来:我不去,不去。

吴霞说,你别怕,毛主任错怪了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

温连起说,我不怕。我没做错事,我怕什么。

吴霞说,那你为啥不去家里?

温连起说,那不是俺的家。

吴霞说,我知道,你是嫌那家不干净。可是温大哥,我是没办法的,但有一线之路,谁愿意干那下作事。走吧,家去再跟你细说。吴霞又要去抓温连起的手,温连起避开了,俺不去,真的不去。

吴霞急了:温大哥,说什么我也不能眼瞅着你讨饭呀!

温连起顿了顿,说,讨饭不丢人。

吴霞张大了嘴。吴霞的泪水刷地顺向了双颊。

温连起紧了紧背上的铺盖卷儿,离开人行道向那一溜饭摊走去。吴霞呆呆地站着,看他走到一个小笼包儿饭摊前,温连起说着什么,小笼包儿的男摊主朝他挥了挥手,温连起咽下口唾沫向前走去,停在了一个炸馅饼的摊子跟前。这个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姑娘,温连起向胖姑娘说了些什么,胖姑娘喝斥了他一声,抓起个馅饼甩过去,温连起双手接住,咬了一口吃着,说了一句什么才又向前走去。

吴霞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追上温连起,把钱塞进他的衣袋。吴霞什么话也没说,塞完钱就转身走去,走了没几步就奔跑起来。

温连起追上了吴霞,抓起她的手把钱放进去,低声说,俺不要。俺用不着。俺找到王金叶后,王金叶会借给俺钱的。

吴霞哭声道,温大哥,你就收下吧。

温连起摇头,别叫俺大哥,这样叫不好。钱,俺真的用不着。

吴霞看了看他的眼睛,把钱揣进他的口袋。

温连起掏出来,搁在地上,你的这钱,俺不能花。

温连起沿着饭摊走去,走走停停地朝前走去。

吴霞望着他,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流中。

吴霞就这么站在那里望着街上的人流直到太阳西斜。

11

吴霞就知道她得正经八百寻找王金叶了。只有找到王金叶,温连起才能够恢复理智,停止乞讨,吴霞的心才能够平静下来。这些日子,由于毛主任的掺和,由于韩警察郑警察的掺和,她寻找王金叶的心淡远了。这六天,她的心给了温连起,窜里窜外地只想找到温连起,她没有想到,寻找王金叶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站在大街上的吴霞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车转身往管委会走去。她知道毛主任因她而担了干系,这个时候去找毛主任不好,但这事跟寻找王金叶的事儿比起来,就轻得多了,可以说简直就不算什么事情。

管委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矮壮丑陋的冯文书,一个是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管委里吴霞极少有不认识的人,这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她就不认识。冯文书坐在毛主任的位子上,小伙子坐在冯文书位子上,吴霞进门的时候他们在看报纸,对于门的响动充耳不闻。吴霞皱了皱眉头。见了冯文书吴霞没法儿不皱眉头。

吴霞尽力和蔼地问冯文书,请问,毛主任哪去了?

冯文书没有听到,把报纸哗哗地翻到另一面。

吴霞又问,请问,毛主任哪去了?

冯文书大声道,无名无姓的,你在跟谁说呀?

吴霞说,你,冯文书。

冯文书道,什么事?

吴霞说,请问,毛主任哪去了?

冯文书的嗓门又抬高了些,道,哪个毛主任呀?

吴霞说,毛怀祥主任。

冯文书说,不知道。

吴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吴霞产生了揍这个丑八怪一拳的冲动。

小伙子说,你到水电办看看,毛主任调离了,管电。

吴霞有些发蒙。吴霞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伙子说,冯文书是主任。

冯主任翻了翻眼睛,昂了昂头。

小伙子的话吴霞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心已被毛主任占据。她同时也记起了韩警察,那晚他不是答应得好好的,答应得好好的吗?

吴霞来到水电办的时候,电工毛怀祥正提着一大嘟噜电工用具往外走。吴霞说,毛主任,我想跟你说句话。总而言之,是我害了你。

毛怀祥说,就这话?那我走了。

吴霞说,毛大哥,我还想问问王金叶的事。

毛怀祥说,你们打算把我骗到什么地步?

说完这话,毛怀祥就丢下吴霞大步走出门去。吴霞喘开了粗气。吴霞就像一口气跋涉了千里万里,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喘了好久才走出门,走出大楼后她跑起来,越跑越快。街道旁边高高的路灯杆上,脚穿钉子鞋的电工毛怀样正趴在顶端换灯泡,或许他有恐高症,或许业务不熟练,毛怀祥趴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抖,眼扑扑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吴霞似乎没有看到他,只管没命地奔跑着。

吴霞一口气跑到派出所,问看门老头韩警察在不在。看门老头说不在。问郑警察在不在,看门老头说也不在。吴霞摸出手机找到了韩警察,吴霞说韩哥,你不是说过不会难为毛主任的吗?韩警察说你是谁啊。吴霞说我是吴霞呀。韩警察说噢,你还知道你是谁,我以为你不知道你是谁呢。韩警察的手机吧唧一声关掉了。吴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涌起了黑雾,黑雾无限地膨胀开来,吴霞知道身子要支持不住了,忙趔趄到墙边倚住。她抖抖索索地再次端起手机,拨通了郑警察的手机,她气息奄奄地说郑警察我想见你。郑警察说你是吴霞吧,我正跟我们韩哥谈你,我们真担心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啊,再见。

吴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派出所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的温柔茶庄,怎么样躺到床上去的。吴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屋子里漆黑一团。睁开眼睛的吴霞谁都不记得了,管委电工毛怀祥,派出所里姓韩的和姓郑的,她谁谁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温连起,她一睁开眼就记起了温连起,她对着黑夜说温连起,你找到王金叶了吗?你不会找到她的,我不帮你的话你找不到王金叶的。吴霞不知道现在是夜里几点钟,她没有开灯,没有想到去看时间,她摸黑走出后屋,走出茶庄,沿着大街往东走去。她知道此时的温连起一准在码头上,她现在要找的不是温连起,她找的是王金叶,他们两人不能去一个地方寻找,所以她没有往南去码头,而是沿着大街往东去,在城区里边寻找起来。

吴霞真正地想找到王金叶是从这天晚上开始的。吴霞不像温连起那样瞎撞,吴霞是半个龙湾人,熟人很多,她明白要想找到王金叶,就得把熟人们都调动起来,就像她经营茶庄一样,得依靠熟人,没熟人开茶庄赔本,有熟人开茶庄一本万利。这是个没有熟人寸步难行的地方,个人是鱼,熟人是水,有了水鱼儿才能够活着,水域越广活得越自在。其他时间,吴霞也像温连起那样一户一户地寻,一人一人地问,累了饿了时,吴霞就走回茶庄去,边休息边吃饭边打电话,她请她的熟人托熟人,熟人的熟人托熟人,尽全力无限量地托下去。

龙湾总之地盘不是很大,流动人口不是多得要命,吴霞在寻找王金叶的时候,时不常的碰上温连起,有时一天碰一回,有时一天三五回,碰面最稠的一天是十八回。温连起已经不像个讨饭的了,温连起的模样和神态像个疯子。温连起的鞋像垃圾,下衣像垃圾,上衣像垃圾。温连起的头发像垃圾,面目像垃圾,双手像垃圾。温连起整个的成了一嘟噜垃圾。温连起还背着那个垃圾铺盖卷,跟他人比起来,他人还不如垃圾铺盖卷整洁顺眼。吴霞有时碰到他在伸着老长的垃圾手讨饭吃,有时候是仰着垃圾脸打问王金叶的事。他们碰了面像没碰到一样,他做他的,她做她的,慢慢地拉开距离,愈拉愈远,直到相互消失。

12

温连起病倒了。那天夜里起了北风,过会儿又下起了麻秆子雨,天气冷得受不了,温连起只好去厕所里过夜。他找了一个比较小的厕所,身子蜷缩着才能够躺下来,但小厕所保温,温连起躺下后渐渐感到了温暖,不久便舒舒坦坦地睡了过去。不料睁开眼睛后,他一下子就觉出自己得病了,身子软软的,脑袋重重的,鼻子不透气,皮肤热乎乎的,身上却感觉瓦凉的冷。他明白这是感冒,他记起来,感冒病也有拖拉的,一两个月不能下炕,要是把寻找王金叶的事再拖上一二个月,那还不把那位遇难的二哥急死了,把王金叶给坑死了!温连起便动手治疗起来。他也想到了去医院赊些药吃,他知道,治病的药是赊得出来的,但先前借路费的事还在心里疙瘩着,他不愿意再去求人了。治感冒他有法子,躺在热炕上,蒙上被子焐汗,只要把汗水焐出来就没事了。但那是在家里,在这里没这条件。温连起去了海边,从铺盖卷上撕下些东西来,蘸足冰凉的海水,紧紧压在额头上,额头上的热度果然渐渐远去了。温连起一阵兴奋,接连着冰镇起来,直到冻得受不了时才走上岸来。温连起觉得感冒好了,高兴得咧嘴直笑。考虑到感冒治了半天,误工不少,他加紧了步伐,要把这半天工夫给找补回来。

他高兴得过早了。这天夜里他躺下来,睡醒后竟要命爬不起来了。身子像着了火似的,感觉却像掉冰窟里一样冷,头疼得就要炸裂开来,胸膛里火烧火燎般难受。温连起想莫非要出人命?温连起不敢马虎了。温连起又记起来,感冒也可能送命的,他们鸭岛就有那么一个人,感冒带起了别的毛病,结果年纪轻轻就死掉了。

温连起使出吃奶的劲儿扶着墙站起来,铺盖带不动了,只得丢下,他扶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蹭去。龙湾有七家医院,有公家的,有私人的,温连起要去公家的医院,他治病的钱得医院垫上,公家的医院毛厚些,吃得住劲。温连起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公家医院叫作人民医院,温连起就是朝着这家医院去的。这家医院离这里有几百步路,温连起从三星落山直走到太阳挂上中天。因为温连起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有时候根本不是走,是爬。温连起的身子软得像水,脚下有个小石子儿就把他绊倒了,有块小瓦片就把他硌倒了,倒了就无法再站起来,就爬,身子铺在地上,一手一手地往前爬,爬到一棵树底下,这树他能够抱过来,他就抱着它一点一点地立起身子,再扶着墙往前走。

温连起来到人民医院大门口,他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想喊人家把他架进去,抬进去,他便喊叫起来:俺不行了,病得太重了,请你们过来搭把手吧。他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喊叫,可是那声音他自己刚能听到。温连起叹了口气,扶着墙慢慢把身子放倒,躺在地上歇息起来。

温连起从太阳正顶歇息到太阳西斜,他觉得可以走动了,就往前爬了一会,爬到一株花树底下,抱着树一点一点地立起身子,扶着院墙往院里走去。眼下他不是走,也不是蹭,而是虫子样缓缓慢慢地移了。他从院门口移到楼门口,花去了几十袋烟的工夫。移动到楼门那边的拐角上时,一位女医生跑过来架着他快走了几步,把他送到了一个小窗口外边,敲了敲窗玻璃说,小黄,有重病号。小窗户咔地开了,一位漂亮姑娘出现在窗子那边,看到温连起这个重病号后便接连地问起来,叫什么,年龄,哪里人。温连起一一作答,记起扶他过来的那位女医生,转脸看时,人家早已走了,温连起感激地四处找了几眼才转回头来。别看人家就扶了几步路,可那几步路让他走起来,得几袋烟的工夫哩。

这时候漂亮姑娘又递出话来:喂,十二块八。

温连起说,啥?

漂亮姑娘说,钱。十二块八。

温连起说,姑娘,俺没有钱。

漂亮姑娘说,没钱你来干什么,神经病!

姑娘的话音还没落下,窗子就咔地关上了。

温连起惊呆了;怎么还有见死不救的呢?

温连起敲敲窗子,说,姑娘,你行行好。

温连起敲敲窗子,又说,姑娘,俺病得不轻啊。

温连起敲敲窗子,再说,姑娘,俺的病,不治怕是就要死了。

小窗户没动静,毛玻璃冷冰冰地看着他。

温连起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温连起扶着墙慢慢往外移去。因为心情不好,没移几下温连起就倒下了。温连起蜗牛那样爬着一点一点移出了人民医院。在医院门口他停止移动喘息了一会。他不能死。他才四十多岁,他还想继续活下去。死了就不能再活了,那不行。他运了运劲儿,伸出手去扒住水泥地往前移去。他要再去康乐医院。康乐医院离这里有五六百步路。他知道,这五六百步路对他来说是山长水远的,他得拼命爬。温连起聚集起所有力气,爬行出去二百步左右时就再也爬不动了。他想这下毁了,就要死了,不死不行了。

温连起开始考虑后事。爹娘已经归天。兄弟姐妹早已成家立业。借下的那两千块钱,三间瓦房可以顶账。算来只有王金叶这一块心事了。温连起跪起了身子。温连起要托付后事了。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过来。

温连起的头一磕到地:二哥,俺就要死了,你行行好,帮俺寻找王金叶。你找到了王金叶,就说她使船的亲人没了,让她不要再等了。

男人叹息着走了过去。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过来。

温连起的头一磕到地:大姐,俺就要死了,你行行好,帮俺寻找王金叶。你找到了王金叶,就说她使船的亲人没了,让她不要再等了。

女人惊恐地跑了过去。

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走了过来。

温连起的头一磕到地:小二哥,俺就要死了,你行行好,帮俺寻找王金叶。你找到了王金叶,就说她使船的亲人没了,让她不要再等了。

小伙子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温连起见一人托付一次,见一人托付一次,直到他说不出话,立不住身,咕咚倒在地上,成为一堆垃圾。

13

温连起没想到他还能活过来。温连起睁开眼睛,发现他不是垃圾样躺在地上,是躺在床上,盖在身上的被子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天棚是白的,白得晃眼,干净得出奇。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右手腕上插着针头,一根连接着针头的皮管子升到半空,跟吊瓶连在一起,黄乎乎的药水正一滴一滴默无声息地漏下来。当温连起看到站在床头那边的吴霞时,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温连起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吴霞。

吴霞原本是坐在温连起脸前的。三天里她一直坐在温连起脸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时不时的,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轻柔地蹭动着。方才她看到他的眼睛动了几下,一下子高兴得哭起来,刚哭了没几声又突地顿住了,忙忙地抽出自己的手,远远地退到床那头去,惧怵地望着温连起的眼睛,那神情就像一只等候发落的羔羊。

温连起没有说话,依然那么直直地望着吴霞。

吴霞怯生生地走过来,道,温大哥,吴霞是个好人。

温连起还是不说话,依旧直愣愣地望看她。

吴霞说,温大哥,你说,吴霞是个好人。

温连起还是那么样直直地望着她。

吴霞说,温大哥,你说不出口,就点个头。

温连起点了头。

吴霞哭了。

温连起也哭了。

原载《文学界》2008年第4期

原刊责编易清华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李辉,山东省胶南市人,1961年9月出生。做过农民、乡镇通讯员、文化局创作员、宣传部报纸编辑等工作。发表中篇小说《天下》《媳妇鱼》《亲爱的亲人》等多部,部分作品引起关注,进入评论家视野。中篇小说《你是他的药》《村官》等被多次转载,获“青岛市政府文学奖”一等奖等奖励。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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