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2008-07-18潘向黎
潘向黎
她眼看着越来越不好了。她是林家的三媳妇,几年前嫁过来的时候,虽说不上是个大美人,但是身子圆润,脸色亮堂,像早晨的牵牛花一样饱满新鲜。如今这朵牵牛花却像经了毒日头一样彻底萎了,脸色灰黄,嘴唇却是白的,被子底下好像躺着一张纸,不用看就知道整个人都瘦得枯了。年轻轻的,这个情形,谁见了都摇头。她的婆婆一半是着急一半是冤屈地见人就说:“要是能治好,别说花钱,就是把这个家败光了我也甘愿。可是你看,去了那么多医院,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这不是老天和人作对是什么?”
听的人也只好陪着叹息一番。婆婆说的是实话。自从今年春天,她就身上不好,起初也不怎么样,就是吃不下饭,睡不安稳,不是她不想吃,嘴里整天是苦的,好不容易塞进去几口,又都石头似的堵在胃里,到了晚上更加睡不安稳了。以为是闹节气,混过去那几天就好了,后来看看不像又疑心是撞见了什么,也不敢声张,家里事多,她自己还撑着天天照旧忙碌,但是后来,渐渐就撑不住了。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乌黑油亮、厚得累人的头发变得稀薄,颜色也黄了,脚底下像踩了棉花,走来走去没有根。有一次端了水去倒,咣当一声连人一起倒进了水池里。人家仔细一端详她,天,这哪里还是一个年轻媳妇的模样?黑色的眼圈,煞白的脸,要不是眼睛里含着泪还有一些活气,简直就是一个女鬼么。
也怪她的男人,就是林家的小三,这个人前年离开家,说是要到外面闯荡闯荡,开头说跟着老乡打工,后来说人家赖他的工钱,他们要追到外地去讨,然后,从去年秋天开始就没了音讯,也不知道工钱讨到了没有。打听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他在哪里,渐渐的有人就开始传说,说——唉,不吉祥的话不说也罢。她就是在那以后病了的。
虽说医生说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自己知道。她不但醒着知道,就是睡着了都知道。此刻她就在梦里,对着一个全身金光闪闪的人说:“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她知道他是神,是唯一可以帮她的。那个金光闪闪的神威严地问:“你为什么要见他呢?你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完了。”按说她应该五雷轰顶,但是她好像也已经明白了,并不惊讶,也不哀求,只是说:“我就看他一眼,只要让我看见他还活着!”神说:“见一面,你的病只会更重,你还是要见吗?”她拼命点头,因为愿望可以实现而努力忍住眼泪。神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就看见了小三。他在异乡的街头,独自低头走着,拖着步子,很累很累的样子,她想再看仔细些,小三已经走远了,消失在暮色之中。又好像是暮色把他给吞掉了。
她就对那个神说:“求求你,让我和他挨得近一些。”“肌肤相接是不行的,靠得近一些倒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你的病要更重些。”她拼命点头。然后她就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而且坚硬起来,这时她看见小三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坐在了自己身上。原来她已经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被放在露天公园的路边。现在,隔着薄薄的衣服,她感到了小三身上的温度,她终于相信,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可为什么不回家,不回到她的身边呢?有什么难处,都不能对她说吗?难道她不是他最亲的人吗?他忘记了有谁在等他吗?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盼他回来,都觉得他马上要回来了,又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这样煎熬着,煎熬得眼里的一切都没了颜色,嘴里的一切都没了滋味,日子成了一片荒漠,没有一点绿意。而他难道不知道他对她有多重要,难道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吗?他知道,可是他居然这样一去不回,连一句话都不给她,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哪?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狠心的,她刚想站起来质问,她猛然就惊醒了,掉到了自己的床上,小三已经不知去向。
她哭了。对着神,她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淌,好像她整个身体就是一个贮满了泪水的容器,容器被磕破了,于是泪水倾泻而出。这种哭法,是不让哭就会死,哭完了天塌下来也不在乎了。只有女人才会这样哭,因为只有女人才会这样伤心。
神叹了一口气。看着她。如果神也会觉得为难,那么这种时候就是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才是好的,对于永恒的秩序什么是好的神很清楚,但是对于这个女人,什么是好的,就很难说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这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她摇摇头,不知道是说不知道,还是不想听,还是什么都不在乎。她只是继续哭,只要这样再哭上半个晚上,她的身体里就不会再有半点液体,不要说眼泪、鼻涕,就是血,就是唾液,都会流干的,她就会变成一个干干的躯壳,等明天的太阳照到上面就咔嚓咔嚓地四分五裂。她好像也明白这一点,正在向这个终点努力冲刺。神再叹一口气,说:“好吧。你会见到他,他会好好看你。”
已经有了失望的经验,这次她没有轻易高兴,而是说:“我想让他抱抱我,一次,就一次。”“他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在你临死之前。”哭声停止了,她抬头望向神,眼睛突然有了光彩:“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神不回答她的明知故问,好像回答了这种荒谬的问题神也会显得荒谬那样:“但是你要听清楚,就一次,然后你就会死去。”她点头:“我知道。”神说:“你知道死是什么吗?”“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哪怕不是作为一个人?”“随便你把我变成什么,让他抱抱我,求求你!”“哪怕会死,就是再也不能活?”神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在向她解释了,但是他知道这也是无谓的。果然,她点头。
神叹一口气,然后说:“好吧,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正午的广场上,阳光明亮而慷慨,有个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年轻人躺在一个长凳上,他闭着眼睛,但是没有睡着。他睡不着,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饥饿像无数爪子在他胃里胡乱抓挠着,他觉得自己像个破口袋,所有的力气都漏光了。这时,他听见了鸽子的声音,一群鸽子在他身边咕咕咕咕地互相低语着。他仍然躺着,一动也不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鸽子,这是可以吃的东西!他在饭店的玻璃窗上对着“烧乳鸽”的菜名流过口水。他也明白这里的鸽子太老,大概肉都是柴的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把它弄熟,只要能吃到嘴里,把肚子里那团烧灼的火给浇熄,就行了。
鸽子们似乎根本不知道要有戒心,放心地在他四周走来走去,其中有一只甚至飞到了他的胸口。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打量过一只鸽子,鸽子长得真是精巧,而且它小小黑黑的眼睛也仔细地端详着他,好像在看久别的亲人,那种湿湿的光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他也端详着它,若有所思。然后,他屏住呼吸,向它伸出手。他的动作绝不利索,好像要把它惊飞而不是要抓住它似的,但是它没有飞,它就站在那里,让他的手触到它翎毛,手指插到翎毛里面,然后从一个温柔的爱抚变成一个严肃的网,把它抓住了。
抓住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突然慌乱了,于是他把鸽子揣进了破旧的夹克里,从外面把双臂紧紧抱住,抱死了。他怀里的鸽子,起初还转动着头,发出柔软的呢喃声,然后就没有了声息,像个满足了所有心愿的人终于睡着了那样。
原载《羊城晚报》2007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