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短篇小说)
2008-07-15周荣耀
周荣耀
我想到了死。
不过,我还没有策划好我该怎么个死法。
其实,我对我似乎考虑非常成熟的死十分犹豫。
我的老家在横跨长江的A省。我是我父亲闯荡江湖后,在很南方很南方的B省W市生的独儿子。父亲的生意太忙,空下来就忙着数票子,他哪有工夫养育?生了我,纯属是一个误会。
我很想跟父亲回趟老家玩玩,可他死活不肯,说多了,他还来火。他说那鬼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哎哟,他说老家是鬼地方。我记得我曾跟来W市打工的老乡回过老家一次,去看我那祖奶奶。是哦,那鬼地方我到现在都摸不到边,去时找不到,出来记不住。
我祖奶奶好像不喜欢我爸,她说祖上是那代造的孽,出了我爸这么个东西。年年都说自己不到九十的祖奶奶,劲杠杠的,能说会道。她告诉我,二十年前,我爸是光着屁股从那鬼地方跑出来的。祖奶奶这话,我后来在别的乡亲们那里得到印证。说光着屁股不假,可不是在大白天,是晚上,是后半夜,是被一帮打着灯笼火把的乡亲们呐喊着送出那鬼地方的。那灯笼火把,那喊声,那消失在黑夜里的屁股……那是相当地壮观。听听,站住!站——住——你个狗日的——快——抓住他——别让他——跑——啦——看到了吧——他光着屁股哪——……就这喊声,就这阵势,别说光着屁股,就是穿着裤子也能吓掉下来。
那晚,便有一个女人成了那鬼地方的焦点。那女人,论辈分,我该喊她表姑妈。表姑妈呼天戗地,说她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的表姑妈,后来见鬼去了!
我想这一定是谣传。
我有个特别对心思的女朋友,叫灵儿。我们俩要说般配那是相当地般配。论个头,我们个头几乎一样高。论身材,我们肥瘦差不多。论发型,我们也相差不大,我是板寸,她虽然不是板寸,但是,她的鬓角乃至耳后的脑瓢,都剪得跟我差不离。她初中没有毕业,我也就读到初二便没再念了。她常常在夜总会挣点个零花,总还拉着我去宵个夜。我呢,喜欢泡个网吧,有时候懒得泡了,就从我爸口袋里弄点碎银子,喊她一起去找个乐。我们有来有往,那叫一个爽。她常常来我们家,很得我爸喜欢。我家没有女人——也就是没有常驻女人,她就帮我们家做点女人的手边事情,扫个地,抹个桌子什么的。我爸很喜欢她,常常给她钱花,比给我都爽。我从她那里拿到不少我爸的钱。我跟我爸说,我将来笃定娶她。我爸就斜着眼瞧我,瞧得我汗毛凛凛的。
灵儿说她妈妈特别漂亮。她说她妈把自己从牛粪堆上拔起来,插到别处去了,就是插得远了点,好像昆明还过去万儿八千里。我没有见过她妈,但我绝对相信她妈漂亮,因为灵儿就漂亮得一塌糊涂。在夜总会,只要灵儿一露面,便是一浪接一浪地掀起鼓吹狂潮。灵儿不大搭理客人,就是坐坐,喝着老板特意安排的上等饮料,间或唱一两曲。夜总会老板说,灵儿来了,就是生意,客人看她一眼,从钱包里往外掏票子那动作,就像在纸巾合里抽餐巾纸那样,那叫一个利索。是呢,在我看来,看一眼灵儿,就像早晨喝豆腐涝那样,惬意得很。
我爸不让灵儿泡夜总会,说那地方糟,糟得很,糟透了,让灵儿呆在家里,缺钱花就说话。灵儿很听我爸话,索性就在我家住下了。我家房子宽敞,我爸将那间装修最雅的卧室打开,让灵儿住了进去,嘱咐灵儿没事看看碟子,卧室里那台彩电是我们家最豪华的。嘱咐我不要进这卧室,别去打扰灵儿。灵儿显得很开心,我当然就更开心了,我打心眼里谢谢我爸。
忽然有一天,灵儿跟我说,我爸做了她。我起始没有听懂,以为我爸要杀了她。后来才弄明白,我爸已把她变成女人了。前后两年,她人流了三次。这一次,医生说再流恐怕就要影响日后生育了。灵儿跟我说这些,显得很坦然,她甚至微笑着,好像在跟我调侃。我羞死了。
我爸,还真让祖奶奶说对了,他……怎么是这么个东西?
灵儿总喜欢光着身子上床,她说一天解放一次。我却像被禁锢了一样,莫名地害怕。我不敢直视她的身子,可她却总是拉着我的手,往她的肚皮上摸,说你摸摸,摸摸我们的孩子。我听这话,心里就不是滋味,谁们的孩子?我们?我冤啊,我冤过窦娥!
我跟灵儿这两年来一直好着,却没有去做制造孩子的事情。坦白地说,我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我不敢,我怕发生像打碎祖奶奶家的清瓷花瓶那样让人不自在。再者说了,制造孩子本是我和灵儿的事情,起码得让祖奶奶为我们隆重安排。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我真傻!我真笨!面对一碗生米,我怎么就不会把它煮成熟饭?吃剩饭?干吗?
跟灵儿一起呆了三天,我就想了三天的心事,想得我脑袋生疼。第四天一大早,我将那个六位数的存折搁在床头柜上,走出了房间。在走出房间的那个瞬间,我回头看了眼床上那具仰卧着的雪白躯体。我不敢犹豫,赶紧离去,我怕我会突然改变主意,一头钻进那团漆黑里。
我像往常一样,在街边的小摊上要了碗豆腐涝,一气把它喝了。不知怎么的,我当场就吐了,吐得个倾肠刮肚。卖豆腐涝的大妈紧张死了,说你是自己受凉的吧,我这豆腐涝可是新鲜的,早晨才出的,你可别说是吃了我的豆腐涝食物中毒哟!我抬头看着大妈的老脸,无言一笑,同时,付给她一块钱。
梅姐原本和她的老婆婆打点着一个只有三张桌子的小吃店,主要经营北方特色水饺和十分廉价的饭菜,因为靠近劳务市场,生意还算可以。我是这里的常客。来小城一个多月,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白天在这里吃饭,付钱,晚上就睡在小吃店三张饭桌拼起来的临时床上,不付钱,只是要干拖地和清理垃圾的活儿。
那天,我刚刚干完活准备睡觉,正在帮我抬桌子拼床的老妈妈突然就瘫坐地上了,我赶紧将已经上楼准备休息的梅姐喊了下来。梅姐慌忙上大街拦了辆出租车,连声唤我做兄弟,让我帮她一起送她老婆婆去医院。我木然地听从她的支配,神使鬼差地在医院替她跑腿。然而,老人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夜里,在医院的太平间外的树丛中,梅姐孤苦伶仃地蹲在地上,她哭,她轻轻地哭,她憋屈地哭。我不忍走开,靠在一棵树上,陪着她——我也掉了不少眼泪。她向我诉说她的一个不幸接着一个不幸,说天无眼,地不平。三年前,一个车祸让她失去了丈夫,两年前,16岁的女儿大秀弃她而去,至今杳无音信。尔后,好不容易东磕头西拜佛,求爷爷拜奶奶,才得以将自家临街的窗户改造成门,开了这片小吃店,生意刚刚才上了点路子,身边唯一的亲人,家里家外都会调理的老婆婆却突然走掉……
我便留在了她的小吃店。
我在做了她八年的伙计后,改做了她的丈夫。我跟大我整整十岁的梅姐生活在一起,我的感觉是,我这个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妈妈的人,得到的是母亲般的呵护。梅姐说我是她的福星,她的命运将因为有了我而彻底转变。她坚信,厄运已经成为过去。可不,今年初,梅姐为我生了个儿子,取名小秀。小家伙长得活泼可爱,我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不大喜欢看报纸,每到晚上,我总守着电视机,喜欢看新闻。那天晚上,我在本市的新闻地理节目里,居然看到一条转播我爸的新闻。镜头里,我看到我爸在一家敬老院里,为20位孤寡老人配置了电视机,还安装了空调。市长跟他握手,谢谢他的善举。我爸那精气神,那做派,那鸟语……
梅姐忽然推了我一把,说你看新闻摇什么头哇?怪得很。
我摇头了吗?我没吧?
一日,梅姐从外面回来,热情洋溢地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从南方B省N市打工回来的人看到女儿大秀了。说女儿长大了,靓,气派,绝对!我接过名片一看,好家伙,可了不得,谢大秀三个字下面,印着董事会首席秘书一行小字。梅姐一向是以大秀长得俊为自豪。说大秀像巩俐,不,公道点说,比巩俐还巩俐。梅姐最想知道的是大秀在外面的生存情况,她好歹也是26岁朝上的人了,成家了没有?这是梅姐最最关心的。可是,带名片回来的人说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不太像个姑娘家家的。梅姐听了心里就泛泛的,她决定捏着这张名片,按图索骥,去N市找女儿。
我可不放心梅姐贸然去南方,在我看来,南方够让人不放心的。可梅姐执意要去,并要让我陪她去,同时她还说,N市距W市也不远,让我顺便回家看看爸,还说,如果我不太反对的话,她也想见见她未曾谋面的老公公。哎哟,这怎么可以呢?我坚决反对。梅姐就跟我别别扭扭起来,她说干吗干吗你这是干吗?我们北方女比男大的夫妻多了去了,我大你十岁不假,谁又能看得出来我比你大?这话倒真是不假,梅姐靓丽水灵,最多被人看成与我一般大。可是梅姐,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梅姐,我爸的情况我实在是难以启齿,我心中已经早已没有“爸”,就像从来没有“妈”的概念一样。然而,梅姐执拗得很,说我们俩的结合是志愿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干吗藏着掖着?咱们去趟南方,把小秀也带上,也好让小秀见见大秀,顺便玩玩。
我突然想到,何不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大秀打一个电话试试。梅姐说不,不不不,不要打电话。说大秀当初走的时候,就是跟妈妈挤挤抗抗地闹着走的。
W市与N市相近,也就百十公里左右吧。但是,N市我没有来过,很陌生。
坐在的士里,看着满大街都是川流不息的人,我就头晕。傍晚时分,我们在大秀所在的公司门前下了车。梅姐拖着行李箱走在头里,我抱着小秀跟在后面。梅姐兴冲冲地直往公司大门里走,我总还是有点那个,就自然地放慢了脚步落下一截。保安喂喂喂地将梅姐拦下。我也就自然隔一段距离站下了。
你们干什(醒)么(莫)?保安一口鸟语普通话,怪怪的。
我找大秀——谢大秀。
梅姐似乎没有把那保安放在眼里。
什(醒)么(莫)……大秀?不好这(结)样子称(亲)呼的啦,谢秘书刚刚出(措)去(气),你们填一个预约单子(几)好啦?
保安说话就递过来一张预约单。
梅姐老大不悦,回转跟我轻轻嘟囔着,说妈见女儿还要预约……旋即拽着我就走。我劝她不要当真,没准还就见不着,玩几天,咱回。梅姐不干,虎起了脸,说见不着女儿,就不回。
我们只好住进了一家小旅馆。
由于旅途疲劳,我倒床就睡了。梅姐搂着小秀,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的觉。孩子的哭声把我吵醒,我睁开眼,才知道早已光天化日了。我翻身下床,见床上没了梅姐,赶紧哄小秀。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小纸条,歪头一看,才知道梅姐去找大秀了,她嘱我带好小秀,让我在旅馆等她的消息。
傍晚时分,消息来了,梅姐在电话里显得很兴奋,她让我退房,带上小秀,打车去凯旋大酒店,到1404房找她。我按照梅姐的嘱咐,赶紧地退房,退房的时候才打听到,凯旋大酒店是N市最豪华的大酒店。退好房后,赶紧地打车,打车的时候才打听到,凯旋大酒店距离我们住的小旅馆蛮远。
由于塞车,半个多小时后我才赶到凯旋大酒店。
我摁响1404房的门铃,我的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想大秀一定在的,一定是大秀把我们安排到这个豪华大酒店。既然让我来,这么说,她娘儿俩和好了?大秀也会认我这个爸了?她多少也会喊我声叔吧?还有小秀,26岁的大秀,会认这个才1岁的小弟弟?真有点难为她。不过我想她会的,一个偌大公司的董事会秘书,还是首席,也算是个走江过湖的人了,她哪能不认我这个跟她妈同床共枕的……
我还没想完,门就开了。
开门的不是梅姐,也不是大秀,是谁?我有点晕。我极力眨巴着双眼,极力摆脱似乎在梦幻中行进的状态,我的脑子突然间一片空白,一片离奇的惶恐和不安笼罩了心头。
来啦?哈哈哈,进来吧。鸟语,开门的男人热情有加。
他爸,快进来。梅姐从开门人身后绕到我面前,语气里不免几多兴奋。
我的脑子虽然一片空白,可我的视野里,分明看到,房间深处,还站着一个女子,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她怀里,还搂着一个孩子。
天哪!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