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榜归来晚,船头对夕阳
2008-07-07王来臣
王来臣
周密老了,和一个帝国一同老去,曾经窗前的闲草变成了头顶上的衰意。草窗,这是周密的号,他多么希望自己一生能够闲适如窗前之草,看书看画,做官做事,温文地在湖山清嘉中终老。然而皇朝弱了,一个把汉文化推到历史高度的赵宋皇朝无论如何都是太阴柔了。不管宫室在开封还是在临安,他们优雅的园囿都成为异族觊觎的对象。
先是金兵,后是蒙古人,把周家连根拔起。飘摇零落,天空中都是这样的浮草。赵宋皇室车驾仓皇,血尘掩面。醉里挑灯,东窗媾和,只换来了半壁的喘息。大迁徙,停步于临安。
“我的祖上来自山东,我是齐东的野老。”这是周密的家族记忆。从山东历城到浙江湖州,李清照也曾经走过这样的路。遗民们跟随着康王的车驾一路把一生的积累散去。金兵来的时候,周家十六口。从历城四散逃出,一径往南,昼伏夜行,直到湖州相遇。劫后重逢竟然发现一人不少,于是落地为安,成为吴兴人氏。从曾祖到周密,四代人百年间在吴兴又把诗书世家的名号捡了起来。
周密出生时,父亲正做着南宋王朝的小官,但是家中藏书已经多达四万余卷,夏商周三代以来的金石碑刻也有一千五百多种。体弱多病的周密从幼年开始,便荫袭了文官家庭的传统。
爱书,爱风雅的事,爱收藏,爱交游,爱在市井中看热闹,爱听故旧们讲宫廷逸事,爱较真,爱批驳,甚至有不大不小的野心——写史书,哪怕是野史。
观潮赏雪,西湖游幸,诸市酒楼,勾栏瓦子,官家、百姓的事。无论巨细,一一记下。记成了十卷本的《武林旧事》。这本笔记大概写在1276年至1278年间,仅一年后,1279年,宋室蹈海而亡,元朝建立。
书写时,湖州的家又破了。元兵的铁骑直冲临安。再逃,挈妇将雏到了临安鼓楼外,借居在高银巷边的金波桥。时局纷乱,有人反抗有人投降,有人独善有人混世。对于周密这样一个已经出仕的儒者,不去当元朝的官已是有节气的行为,但还是要养家。年过不惑,在乱世中求生,周密学会了做古董生意。他有专门为文物鉴定写下的《云烟过眼录》。家中的藏品和他在达官贵人家中见过的一切都是无上的珍品,这使他与元朝官员做起生意来得心应手,那些刚刚从马背上下来的粗野的征服者渐渐为魏晋风骨、大唐气象所倾倒。
收了银子,回家独处,周密的悲伤化成了悲叹。一个没有主子的臣子,一个没有故国的遗民,一个依然对新王朝有着轻视的文人。一个只能把当年繁华讲给小儿女听的隐士,在“想当年”中把生的热情投向了对往事的追忆里。
剪了烛火,当年中秋的夜便浮在了眼前:“此夕浙江放‘一點红羊皮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烂如繁星。”天子脚下的臣民和偏安的王朝一起醉生。西湖已有白苏二堤,风光一日好过一日。凤凰山下的禁苑常常走出巡幸的御辇。“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都人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销金锅儿这是周密记下的,他一边为传神而微笑,一边为因果而浩叹。这青灯永夜,万籁俱寂时,耳边竟也会听到雷霆般的潮声。每年八月十八都会有最盛大的钱江潮,但是周密记下的是大宋皇帝看潮时的景象,官家后宫站在高台上看潮,遥望大潮来时,有弄潮儿手把红旗旗不湿。彼时同乐的都民们“遥瞻黄伞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萧台蓬岛也”。
那些旧事真的像搁置在琼楼玉宇中了。《武林旧事》不停地涉及禁中,涉及皇上,涉及大宋朝的礼仪,而它们都已不堪回首月明中。周密希望自己的内心永远存着当年的月光。他要尽一介臣子的本分。他懂得左言右史,他懂得礼失而寻诸野,他让自己成为前朝的史官。
他记下市场的名字,瓦子勾栏的地点,菜蔬果子的名字,甚至是各个行当艺人的名字,他样样关心,他怕失去。他浓墨重彩写皇子的行冠礼,写德寿宫里宋高宗的起居录。这些事是他听来的,都发生在偏安以来貌似最好的岁月。他以“小元祜”为荣。如果一生的岁月都向这些日子看齐,那有多好。可惜有多少人能懂得“承平乐事为难遇也”?
写完十卷《武林旧事》,周密又写起了《齐东野语》。他把晚年的时光都用在了写作上。《武林旧事》在元代的时候就出现了六卷的刊本和十卷的手抄本。刊本流传较广,甚至有独立的篇章成册。
在金波桥住了五年,1282年的5月28日,周密的借居地被火焚毁。他再一次搬家,搬到了湖滨癸辛街。四年后,他邀集了十四位友人共聚一堂,纪念临安颠覆十周年。这些遗民一直把周密看成他们的核心。只是他们想到曾经在西湖上结社吟诗,放舟于荷深柳密问,舞景歌声,采莲叶赋词时还是大宋朝的子民,那么近风近雅,而如今万事成空,只有字里行间的一些意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