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拥牛衣沉醉倒
2008-06-29赵芳芳
赵芳芳
外出过马路上台阶,我习惯性伸手搀扶,他却不经意一甩手,健步向前。见到感兴趣的物事,则停下来,仔细察看,认真研究。佛山街头有一些铜像雕塑,表现几百年来的珠三角风情,他像童心未泯的小孩,围着铜像转来转去,指指点点。在一个新婚夫妇出嫁的雕塑前,他指着新娘的珠帘头说,在北方是红盖头,你们这是珠帘,很好。我们提议他跟新娘照相,他说不,然后走到祖庙大门前站好,说:在这照吧。著名史学家、杂文家王春瑜先生儒雅的身姿,定格在佛山祖庙前。
祖庙是供奉道教北方玄天大帝的神庙,始建于北宋元丰年间,包括万福台、灵应牌坊、锦香池、钟鼓楼等一系列古建筑,锦香池中盘一龟蛇合体石雕,是北帝象征,佛山习俗大年初一到这里来,以硬币掷之,击中头者为好运。对此种风俗,王先生表现出极大兴趣,找一个最佳位置,对准石雕逐一投掷。我是大近视眼,出手则偏,钱币全落在水中。王老手一扬,不偏不倚,正中神龟头顶,他乐了,连连出手,连连正中。
姜当然还是老的辣,王老知识之渊博,文论之滔滔,对史学之精阐妙析,文学之苦心孤诣,足令我辈景仰。在晚上的闲谈中,都是王先生在说,他说话节奏快,记忆力超人,一连串的历史人物、事件,包括时间地点细节,从略带方言的王老嘴中联袂而出,不动声色,却又挟雷带电,而我们似乎都听得丢盔卸甲,狼狈应对,因为有的不熟悉,有的不知道,有的不理解——毕竟都是门外汉,但都兴趣盎然,王老师说得有趣,时不时还发挥一下冷幽默,来一两句精辟入骨的点评,让人深思、顿悟,精神大振。这种说话风格,恰如他的文字,在王先生《老牛堂四记》书中,不时就有这种风趣幽默。如《论语新编》一文道:“子曰:三人行必有博士导师焉。子曰:三博导行必有国学大师焉。子曰:三国学大师行必有文化昆仑焉。”读之不禁莞尔,世相百态,一语立现,让人叹服其精辟和独到。王老的幽默,绝非油腔滑调,而是谈古论今后有感而发,亦庄亦谐。他说,他用散文随笔的笔调写读史札记,力求拉近历史和现实的距离。那么,字句间闪现的风趣,当是学术性和可读性融洽的亮点。他说,历史学家的作品,应当“飞入平常百姓家”。在《看了明朝就明白》一书中,这种风格更成为全书基调。这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读明史著作,有很强的隐喻意味。书中文字精到生动,内容有情有趣,以口头语切入,如日常所说“父母官”、“蒙汗药”、“乌纱帽”等,对明朝的政治、经济、记载、传说、诗歌、民间文学等,文末有“金生叹”点评,几乎都是神来之笔,疗疾醒世,谐趣绝妙,刚看叫人惊愕,金生叹?细读才醒悟:金生叹者,王春瑜也。如此幽一默,可谓尽显跌宕起伏,张弛有致,难怪此书很快出了香港繁体字版,受到海外读者的欢迎。
在《永久的悔——忆母亲》长篇散文中,王先生写到苦难的童年,在《穷证——亡妻过校元女士小记》中,我们看到王先生善良的妻子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然而,这锥心之痛并没有使他沉沦,销蚀他对史学、文学的热情,也没有将他变成一个嫉恶如仇的愤怒学者,反而在他身上,充溢着一种理性、大度的禀质,就像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火的钢刀,表面的火气完全褪尽,内里的刚硬,却在一次次淬炼中,不断增强。因此在他的文字里,我们看到的是机敏、刚健、纯真、清澈,没有含糊不清的故作深沉,也不会颐指气使居高临下,他的文章和言行举止一样,自始至终渗透着一种平和中正、不怒而威的风采。
在闲聊中,我曾说到鄙作被抄袭一事,更因某抄袭者不知羞耻,说起来语气有点过激,他听完后说,别激动,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无耻之尤,抄袭者终究自取其辱。后来我们才知道,王老师不但单篇文章被抄不少,甚至整本著作也被所谓的政府官员拿去,改头换面后变成自己的大作,堂而皇之出现在书店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有京城大律师知道后抱打不平,讨回公道。虽然王老师没有“痛打落水狗”,但在《抄袭考》一文中,对抄袭的起源、发展进行了考证,借梁启超先生之语,义正词严斥之“与杀人灭尸者同科也”,呼吁有大能人祭出法宝镇之。我想,他所以不“痛打”、“追穷寇”,是不想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因为打“苍蝇”而淡化了打“老虎”。这些年来,他不停地写作、编书、阅读、研究,光2007年就出版史学著作精选集三种、专著二种、随笔一本,并编了近2万页41册的《中国稀见史料丛刊》出版,读写编之余还应邀讲学、游历。打电话给他,常常今天在成都,明天在西安,后天说不定已在宁波,忙得不亦乐乎。曾无意听到他和朋友打电话,说,别一天到晚闲着,你看我到处跑,有空读书写作,现在连老人斑也没有。细看,他脸上果真没有斑,都70岁的人了,皮肤白皙光滑,神采奕奕。有这样的心境,这样的激情,以及有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使他在2000年主编出版了《中国反贪史》,全书分上下两册,从先秦到清朝洋洋90万言,总结了每个朝代反贪污腐败的历史轨迹和经验教训。此书获得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在社会上反响很大。现在中国出版集团已作为20世纪社会科学经典文汇之一重印。
王先生在佛山停留的时间不多,只参观了祖庙,很有历史和文化含量的三水大旗头村、南海康有为故居、顺德清晖园等地,来不及看了,这个遗憾,希望有机会补偿。祖庙方圆不过半里地方,走走停停竟用了几个小时。祖庙正殿正中有个大铁鼎,双耳三足,两米多高,鼎身篆刻文字,饰花纹,是镇庙之宝。据说“文革”时红卫兵冲击祖庙,把雕像、壁画、牌匾等都打碎了,唯独拿这个铁鼎没办法,两吨多重搬不动。王老围着这个铁鼎转,边听边叹息,轻拍着铁鼎说幸好保存下来,否则祖庙的东西又少了一件。为了搞清楚铁鼎铸于哪个朝代,他取出眼镜戴上,凑近鼎身,仔细辨认一个个与鼎身融为一体的字。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有点扫兴。突然,王老师伸手点着鼎身说:这里,看,初铸于明万历年间,到了清嘉庆六年重铸,是当时佛山著名冶铁店“万明炉”铸的。他的手点在“万明炉”几个字上不动了。这种仔细、认真,甚至痴迷的态度,让我自愧弗如。为了拍下“麒麟照壁”石刻上的文字,他竟前前后后拍了无数次,蹲下、马步、侧身、爬高,他哪像70岁的老人,此时,简直就是一老顽童,为了得到资料而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许,正因了这样的执著,才有今天的成就。
王先生一生在历史文化中浸淫,他说“故纸高泰山”,中有暴风雪,也有明月时,有取之不尽的宝藏。所以,他潜心耕耘,握笔为文,写下的作品单明史方面,又何止百万字。他希望我们认真读史——阅读历史,还要明史——明白了解历史,这样才能知古而鉴今。蒙王老师错爱,惠赐亲笔书法一帧,上书孔尚任《桃花扇》尾声诗,中有两句“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读来如雷贯耳,历史的警钟,早在后庭花尚未凋谢时敲响,后辈如我等,又能聆听几何?
王老师的《春灯儿女对良宵》是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以近代词曲泰斗吴梅先生鄙视权贵、甘于淡泊、独善其身的品格,反衬当下的浮躁和谄媚,篇幅短小,蕴意深长,尤喜欢吴梅先生的“自拥牛衣沉醉倒”,自有一种清雅、高贵在其中。想来王老师属牛,书房名“老牛堂”,一生的兴趣和成就都和故纸关联,于是斗胆拈来,做此文题目。自拥“牛”衣沉醉倒,这样的境界,唯王春瑜先生独有。
责任编辑:王文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