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只识真情文

曹津源

2007年高考结束后，江苏省一篇被“打捞”出水的高考作文《怀想天空》引起广泛关注，因为这篇作文叙写的是考前真事，抒发的是真情实感，所以被阅卷组长何永康教授从最初的 36 分提到了54 分。请欣赏：

【夺魁作文】

怀想天空

江苏／某考生

麦收时节，天空显得非常明净。在金黄的麦田上空，偶尔悠然地游过几朵白云。

麦收时节，中午常是烈日当空。我们勤劳的父母，不得不在烈日下劳动。因为作为农民，这是他们的义务。

我是一个农家子弟。我明白我们乡下的家长们要靠田地来生活，供我们上学。他们为了子女辛勤地劳动，没有半句怨言。在家，我常听到他们说：“只要孩子搞好了，再苦再累，我们都愿意……”

农家子弟努力学习吧！全力以赴吧！我们敬爱的父母为了我们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埋头在烈日当空的麦田里收割麦子。那种滋味，你们体会过吗？

在即将奔赴高考考场的前两天，我体会到了，又热又累。当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快点把麦子割完，到家洗个澡，然后睡五六个小时。

6月5日早晨，我爸起得很早，4点多钟就起了。他临下地时，对我说：“你再睡会儿吧。6点钟起来做饭，然后洗洗衣服，8点钟到地里给我送饭。”

我睡醒后，拿起表一看，5：50。大概在学校里起早起惯了吧。我快速穿上衣服，把衣服泡在铁盆里。然后，我进入厨房做饭。

做好饭，洗好衣服，我把汤盛到饭盆里，拿了5个馍，一齐放到篮子里。我赶紧吃过饭，碗都没涮，便骑车下地了。

当我到地里时，父亲已割了七八垄了。他脸上有很多汗珠，衣服湿透了。他说：“你吃过了吗？我割光这一垄再吃……”

大概四五分钟吧，他割光了。他从篮子里拿出饭盆、馍馍，边吃边说：“孩子，你爸没本事，明天到县城后好好休息。后天好好考，别紧张……”

我在烈日下割了5个多小时麦子。回到家，我没有吃饭，洗了个澡，就睡了。

现在，我在考场上做题。室内很凉快。当考试结束后，我要在烈日下站两小时，来感受那种烈日当空的滋味。

【专家评价】

负责江苏高考作文阅卷工作已经30年的何永康当天在阅卷现场点评道：此文很典型，不事张扬，不搞“满天星”的铺陈铺排，不搞华彩炫目的“集锦”，不玩深沉，只是极为朴实地记叙了父亲割麦、自己割麦的情景，中间一节还喊了“口号”！然而，它真实、本色、真情、纯净，一板一眼地道来，汹涌的内心波涛潜伏其间。父亲的言语极少，但厚实、博大；儿子的情感表述很普通，但均发自肺腑……

我认为何教授的这番点评极为中肯。读到这篇文章的结尾“当考试结束后，我要在烈日下站两小时，来感受那种烈日当空的滋味”时，我的心灵不禁为之一颤——没有亲历割麦辛苦的学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奇想”的。我想何永康读到这里会特别凝神，特别感动，所以他点评时才会这样大加褒奖。的确这是一个大大的“亮点”，因之全文生辉，一切皆活——“怀想”出来了，“天”出来了，比天还“大”的农民出来了，比天还“亲”的父亲出来了。我深知，何教授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决非偶然。

我和何永康是1961年一起考入南京师院中文系的好朋友，大学毕业前参加农村“四清”运动又编在同一个工作组，彼此比较熟悉。当年参加高考时的作文题是“一个革命前辈的事迹鼓舞了我”。下笔时，出身江苏海安农家、熟悉农事的何永康眼前闪过一幅幅充满农村生活气息的画面，于是，一篇情感真挚、文风质朴的考场作文一挥而就。请赏读：

【专家当年的考场作文】

一个革命前辈的事迹鼓舞了我

何永康

夏日的清晨，我们几个同学又赶到农村抗旱了。朝霞如火，在东方腾腾燃烧。阵阵西南风，湿漉漉地吹来。我说：“早上烧霞，等水烧茶。今儿肯定下雨！”王群说：“‘时天的西风，打水的吊桶。我预报，下午一点有雨！”小伙伴们都乐了，说可以松口气，歇一歇了……

我们小组在前进社支援抗旱已经8天了。天天在车篷里俯着身子推水，一圈又一圈，双臂用力往前推，双脚拼命向后蹬，大大的木转盘用齿轮带动着小转盘，再拉动汲水槽筒里的笏板，于是，水沟里的水被提上来，汩汩地流进秧田，滋润着半枯焦的禾苗。说真的，我和小伙伴们已经累得趴下来了；单是每天转上几百圈就把脑袋转晕了。

小组长林宁说：“既然今天有雨，咱们就不用太赶任务了，少推几‘秤水也无妨！”（注：推水时，转一圈，有一杆小‘秤就够一格，许多圈下来方为一‘秤水）此言一出，同学们全在地上躺的躺，坐的坐了。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王群优哉游哉地吟起了《水浒》里的一首山歌，分明是在发泄着什么。

“同学们，早哇！”一个苍健的声音插进来。大伙儿举目一看，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大爷走进了车篷。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脚蹬一双麻草鞋，眉宇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息，叫你不得不凝神注目。

“看样子，你们都抗旱抗累了。也难怪，才十六七岁呢！”老大爷理解地朝我们笑一笑，笑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请问，您是……”林宁爬起身，恭敬地说。

“路过此地。”老大爷手一挥，“我看你们只会推水，不会踏水，那槽筒上头踏水的家伙都落了一层灰了！”

好精的眼睛！

“这样吧，”他淡淡地说，“你们照旧推，我来踏，好吗？”

他是诚恳的，又是老前辈。我们没二话，一声吆喝，全跟着老大爷上阵了。

老大爷是踏水的行家，看来是个老庄稼把式，别看年纪大，经他一加入，水车的大转盘顿时轻了许多。我们省了劲儿，很开心。

转啊，转啊，先是默默地，只听得吱嘎吱嘎的齿轮声，只听得流水的汩汩声。老大爷大概过分使劲，汗珠立马滴滴往下掉，正是：一滴汗珠摔八瓣，瓣瓣摔在我心头！我说：“大伯，你一人顶几人，真不好意思……”

他说：“跟你们一起干，精神好，年轻了！”

王群说：“您老人家还是赶路吧，我们不歇了！”

他摇摇头，踏得更猛。就这样，陪着我们踏了10秤水。

快到中午，他告辞了，继续赶路。我们目送着他走向天际，只见他的衣襟一飘一飘的，仿佛一只雄鹰，快要飞上万里无云的天空……

傍晚时分，社长一颠一颠地跑到我们的车篷，手提一篮大馒头，嘿嘿一笑，说：“县委书记叫我来慰劳你们，说你们久旱不等雨，干劲比天高！”

“县委书记！他怎么知道的？”大伙儿很奇怪。

“别装傻了！”社长挤挤眼睛，“他不是陪着你们踏了半天水吗？”

“啊！”我们惊呼起来。

“还有，明儿我另派人来，你们统统放假，书记心疼你们啊……”

【启示】

为了引导学生真情为文，何永康特意追忆出这篇文章，并说“文中所写的基本事实是我生活中的。我参加抗旱委实苦极了，文章中全是真情流露。县委书记帮助踏水也是真有其事”“进大学后知道此文得了高分”。我们不妨将此文与被“打捞”上来的《怀想天空》做比较，一为踏水抗旱，一为割麦抢收，题材相近；文风同样质朴，情感同样真实；两文相隔已有46年，都被阅卷老师慧眼识中，获得高分。不同的是，当年的文章属于正常给分，而《怀想天空》却三次错失高分，经过“打捞”才“脱水而出”。怎样看待这种现象？它又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一、脱离现实的浮夸之习当止，关注当代的质朴之风当兴。何永康认为高考作文中普遍存在的“回到古代，复述经典”的 “脱离现实”倾向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比如2004年，江苏省高考作文题是“山的沉稳，水的灵动”。结果试卷上“堆满了古代的山、涌动着古代的水”“写来写去，就是没有自家的‘自来水，没有房前屋后清澈的、或者被污染了的‘水。”2005年，江苏省高考作文要求以“凤头·猪肚·豹尾”为话题，于是，成千上万的考生一齐追捧项羽—— 乌江自刎确实算是人生的“豹尾”。可惜，考生都写得大同小异，阅卷者很快产生了“审美疲劳”，一看到“项羽”就发“毛”。这种“为分造文”，“为文造情”的做法导致学生情商的低下和情志的缺失，所以何永康说“打捞”那篇《怀想天空》“体现了一种导向”“在如今的孩子都不太懂感恩的情况下，已经很少见到有儿子这样来感激当农民的父亲，高考作文中还没有人用过这种笔墨”。反对追求华美、堆砌词藻的不良文风，“做质朴人，写真情文”，这应该成为今天大力倡导的写作指导和实践之“方向”。

二、在审美取向日趋多元的情况下，语文教师和阅卷教师应该更加关注和重视文风的质朴，而不是有意无意地排斥。考生平时的文风很大程度上与语文老师的引导有关，考场作文的给分则直接决定于阅卷老师的审美取向。为什么那篇《怀想天空》被何永康“打捞”上来之前3次“漏网”，被“看走了眼”？说到底，是因为这篇文章的质朴不合前3位阅卷教师的“口味”； 何永康则不同，几十年前的农村生活和对农民的真情积淀于胸，不断滋润着他的审美素养，所以一看到“烈日下割麦”，就会接通自己草根情结中的“烈日下踏水”，当时的他已经不是处在完成任务式地读文状态，而是在与文章进行心灵的交流和对话，他的审美情趣融入文章的细节和语言描写之中，自然会产生强烈共鸣。何永康深有感触地说，阅卷者和中学语文教师要“包容并鼓励这份来自现实生活的质朴”，这句话委婉地对时弊提出批评，也是对审美取向偏离者的提醒，值得我们重视。否则，“漏网”而没被“打捞”上来的优秀作文会越来越多，作文阅卷的公正性会受到越来越严峻的挑战。

三、中学生要关注当代社会，观察身边真事，感悟人间真情，丰富情感积累。今年5月，我曾经与何永康一起面对面探讨这个课题。他认为这几句话的关键词是“感悟”和“积累”，方法可以各显神通，例如写“情感周记”；写一“事”一“悟”，善于、敢于进行心灵反思；开展以质朴的视角欣赏经典的专题活动，学习平常中见真情的文风；每人准备《葵花集》之类的素材本，每月“过一次电影”，丰富、深化情感积累，等等。他还以南师大方欣同学的《假发的风波》一文为例作说明。方欣的爸爸谢顶忒早，特意去选购假发，此乃人之常情。由于老方在柜台前挑来拣去，结果引来了一大批“看客”，这叫陪爸爸逛商店的小方尴尬万分。她恼了，整个晚上都不理睬老爸，老爸为博得千金的欢心，第二天毅然把假发退掉，颇有一点儿“牺牲”精神。小方欣知道此事后，心弦振动，哽咽着劝老爸再戴假发……何教授说，这场“假发风波”，用的是家常话语，但把处于“花季”的女中学生的“自尊”和“羞涩”，把父女之间醇厚的深情，把当代世俗生活中活泼可爱的“浪花”天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原汁原味，给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令人回味无穷。这就是“感悟”“反思”和“积累”的结果。

四、质朴是美的一种形式，高考作文的亮点可以是多元的，关键是“真”。《背影》和《荷塘月色》都真，因此都美，类似的文章出现在高考作文中，都应该得高分。如果用文化散文形式写《怀想天空》，思想有深度，表达有个性，语言有文采，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情出由衷，时代性和真实性强，也可得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