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蒂贝茨
2008-06-14张光秦
张光秦
蒂贝茨是政治的工具,即使在他死亡时,关于他的政治肥皂剧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2007年11月1日,投下人类第一枚原子弹的美国空军准将保罗·蒂贝茨在家中去世,享年92岁。
1945年8月6日,蒂贝茨驾驶以其母亲名字命名的“艾诺拉·盖”(Enola Gay)号B-29轰炸机从3.1万英尺高空向日本广岛投下著名的“小男孩”原子弹。这是人类首次在战争中使用核武器。
他是当然的二战英雄,是他的一投,影响战局,加速战争的终结;同时,他也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带到人间:广岛核爆使7万余人当场死亡,近20万人在后来的近半个世纪中遭受核弹后遗症的折磨。
他是大时代的棋子,却缺乏棋子的自觉。他做了极度适合政治化表述的事,却没有成为适合政治化表述的人。
最好的飞行员
保罗·蒂贝茨生于典型的美国中产家庭。他的父亲曾参加一战,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小百货用品批发商。蒂贝茨第一次坐飞机是12岁那年,家里雇佣滑翔机作广告宣传。他从机舱里把挂着纸降落伞的棒棒糖一把把地撒向围观人群。
父母曾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为此,蒂贝茨大二时特地从家门口的佛罗里达大学转学进入千里之外、医科更为出名的辛辛那提大学。他曾在一间性病诊所实习,本该按部就班成为一个收入优厚的专科医生。但1937年,22岁的蒂贝茨自作主张从辛辛那提大学退学,加入了美国陆军航空兵团。
蒂贝茨确有驾驶飞机的天赋,迅速成为当时美军最优秀的飞行员。他是时任欧洲战区美军司令艾森豪威尔的专机驾驶员。
1942年,他率领第一批B-17轰炸机从英国起飞轰炸德国。在北非登陆战役中,他率领编队执行首轮轰炸任务。1943年,美军专门把蒂贝茨从欧洲战场抽调回国,作为试飞员操作刚研发成功的B-29洲际轰炸机。1944年9月,他从3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被选中执行代号为“亚伯”的秘密任务,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开始在军中为首枚原子弹的投放挑选最精锐的14人机组。
1945年8月6日8点15分17秒,蒂贝茨启动自动控制装置,“小男孩”从高空跳出,拖着降落伞往下飞去。不到一分钟,广岛上空出现比太阳还亮的闪光,一朵蘑菇云翻卷而上4.5万英尺,随后整个广岛翻腾着黑色烟雾,炽热的火焰形成一股风暴,以每小时 4864公里的高速摧毁一切。这枚相当于1.7万吨常规烈性炸药的原子弹,爆炸全过程不足5分钟,却把11.4平方公里的广岛市中心夷为平地。
那年他30岁,驾驶技术和作战经验、应变力、临场发挥都处在最极致的状态。在此之前,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基本处于未知。没有人告诉他如何通过B-29战斗机来投放原子弹,也没有人确切地告诉他原子弹爆炸后的毁灭性,他只被告知,这会是一次技术难度很高、影响非常大的爆炸。
军旅生涯的“玻璃天花板”
战后,保罗·蒂贝茨饱受和平主义者的指责,因为他直到死前都坚持表示,自己从来不为在广岛投放原子弹表示后悔,“每天晚上睡眠都很安稳”,“从没有麦克白夫人‘清洗身体以消除罪恶的想法”。
2005年,二战胜利60周年纪念时,他已经90岁高龄,仍然清楚地向媒体回忆了自己和杜鲁门总统的对话。
“那是1948年的事,在白宫办公室,杜鲁门总统看了我10分钟,什么也没说。最后,他终于开口:‘你怎么想?我说:‘总统先生,我想我执行了任务。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说:‘你干得非常对,是我派你去的。如果有人为难你,告诉我。”
然而,作为第一个投放原子弹的战斗英雄,他的身份敏感而备受争议。杜鲁门是唯一接见过他的美国总统。他在战后就没能进入五角大楼高级将领的晋升梯队。
他不像他的战友,晚3天向日本长崎投掷“胖男孩”原子弹的查尔斯·斯文尼。25岁的斯文尼战后选择成为一个坚定的鹰派人物:多次在电视台、大学校园为使用原子弹轰炸日本的必要性进行演说,并写了一本回忆录,名为《战争的结束:目击者描述美国的最后一次原子弹任务》。
1956年,37岁的斯文尼破格晋升为准将,成为美国空军当时最年轻的将领。他60岁在美国空军国民警卫队司令的位置上退休,之后沿袭美国军方高级将领退休后的模式,进入商界旋转门,并在波士顿皮革行会担任主席。
保罗·蒂贝茨则在战后10年间一直辗转于各地的轰炸机训练部队担任技术顾问,进行着极其具体的一系列轰炸计划布置。军方仍然倚重他的技术专长,却不提供可预见的上升空间。他在1959年44岁时,几乎是熬够了年头才成为准将。
1966年,军方拟外放蒂贝茨出任驻印度武官,然而这一任命却遭到印度所有政党的一致抵制。印度方面把他称做“世界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美国军方可能此前已决定放弃对蒂贝茨的栽培,没有重要的人物出面平息这场外交风波。50岁正值壮年的蒂贝茨,随即从空军退役。
退役后的飞行生涯
50岁的蒂贝茨在离开美国空军后,远走去了欧洲。他在瑞士日内瓦为富商开飞机,用3部利尔喷气式飞机在欧洲中部开辟穿梭航线。当时利尔喷气机刚刚开始被转为民用,他是欧洲少有的熟知这种飞机性能的驾驶员导师。
4年后,他回到美国,在俄亥俄州的一个私人飞机租赁公司Executive Jet Aviation当飞行员。这个工作在飞行员圈里被戏称为“出租车司机”。
蒂贝茨在这家飞机租赁公司干了15年,直到1985年以公司主席的身份退休。他精力过人,接近70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平均每年将近400个小时的飞行纪录,与一个航空公司常规线路壮年机长的年飞行时间相当。他的战友、Enola Gay机组成员Jacob Beser曾形容蒂贝茨总是羞涩和对人充满戒备,只有在飞行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感到快乐。
蒂贝茨患有轻度中风和心脏病,后来情况一直在恶化。在去世以前,蒂贝茨留下遗嘱要求死后不大办葬礼,不立墓碑,以免给反对使用原子弹的人士提供抗议的机会和场合。2005年时,他还曾表示,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够被撒在英吉利海峡中,因为那是二战中他最喜欢飞的地方。
他试图远离争论,但始终不可避免地处于战争与和平争论的旋涡,缺乏政治敏感的他,一直在做着与政治立场完全相反的事情。1952年,他口述历史,为军方的爱国宣传片服务,并为拍摄以他及其第一任妻子露西为原型的电影Above and Beyond 提供素材,但他又在1989年把回忆录的电影翻拍版权给了好莱坞的反战导演。
他在1976年得克萨斯州的二战纪念集会中,驾驶B-29重演轰炸广岛的一幕,惹来广岛市市长投书白宫抗议,但1995年又“糊涂地”同意出席和平主义者主导的以谴责使用原子弹为议题的华盛顿史密斯国家博物馆的二战展览。
对于那次展览,多个二战老兵团体发表抗议声明,他的旧同事斯文尼更在1995年5月11日走进美国国会,代表老兵们发表著名的证词,重申原子弹使用的历史正确性。
蒂贝茨对空泛的立场抉择,始终有难以掩饰的厌倦。2005年二战胜利60周年,他骂骂咧咧地对美国三大广播网说:“如果需要,我还会千刀杀地再干一次(向广岛投原子弹)。”
他以为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并已经很美国式地换成了钞票(他有经纪专门打理他的传记和演说收益),他就能从此自在地飞行,而再不欠这个世界什么真相了。
但正如美国作家鲍勃·格林所说:“蒂贝茨深刻地改变了全世界。只要人类还存在,他的所作所为就将成为我们永恒探讨的话题。”即使蒂贝茨离开了,这个令他讨厌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摘自《凤凰周刊》2007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