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谈谈保守了
2008-06-14黄俊杰
黄俊杰
创新需要平常心,不能以创新和发展的名义搞破坏。
变来变去,不叫创新;没有方向,不叫进步;只破不立,不叫发展。
发展是本世纪最被中国人崇拜的词语。重庆的地图每3个月要更新一版;5年没回家的义乌商人要花钱请人带路;北京的你,分不清中国的第一高楼,是上海的环球金融中心,还是广州的珠江新城西塔。
变异的城市在关于发展的梦想中扑面而来。站立在城市的中心点,如同鸟巢或方糖的奇怪建筑、挤满全球的麦当劳、香奈尔与海尔电器一起摆放的玻璃橱窗,旋转着向你袭来——在这被创新、虚荣、财富、梦想推动的都市的信息长河中,我们随之不断向前移动,最后一阵眩晕。在总是挤不进的地铁前、在CBD写字楼下卖叉烧饭的快餐店,人潮汹涌如江河决堤。你浮沉其中并偶然发问:日新月异真的是一个褒义词?
创新性破坏
根据商业社会的逻辑,人类的创造需要破坏——摩托罗拉CEO爱德华·詹德海说:“我每天都在寻找破坏摩托罗拉的方式。”海尔集团首席执行官张瑞敏说:“创新就是创造性地破坏,就是要把自己原来的成功与平衡破坏掉。”写过《创新者的窘境》的哈佛商学院教授克里斯坦森一直试图发现“世界运作的方式”,最后发现成功是最糟糕的教师,直接提出在商业社会生存的“创新性破坏”理论:“成长的关键,在于成为破坏者,而不是被破坏者。”
如果一切都可以贴上标签明价出售,商业社会的这种逻辑或许可以直接用于一个城市或一个社会。但在浮躁的上行社会,这种“创新性破坏”同时呈现的还有它的破坏力。
有美国学者曾经投书新华社,认为“一个有着最伟大城市设计遗产的国家,正在有系统地否定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拥有五千多年文明的北京,却要像十几岁的孩子般莽撞行事,还穿上一身俗气的洋裤褂呢?” 广东小城市江门想建生态城,好心的评论说,好处是不会重蹈“以创新的名义破坏环境,以发展的借口牺牲生态”的覆辙;刻薄的评论说,科学城、金融城、生态城恐怕都是跟风式的流行口号,全都是以发展的名义去兜风。
2007年的广东高考地理状元廖丽嘉用“无所适从”来形容曾经经历过的高考。每年高考都有新花样——3+大综合、3+小综合、3+X、3+X+1再到3+X+2;从原始分到标准分,再从标准分改为原始分。如果年轻人将高考看成改变命运的途径,那么这种命运的考试方式就近乎儿戏。澳门科技大学校长许敖敖说话比较坦白:“高考科目5年变4次,这种让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无所适从的做法,也叫‘改革创新?”
广东佛山一个村的医院开通网上医疗服务,通过信息化联网,村民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受到医疗服务。但批评家对此并不领情,认为这投资巨大的事儿除去“全国首创”的名头外,对不上网的农民似乎没有帮助。好心未必办好事,有时是一种浪费——新的《药品说明书和标签管理规定》发布时,直接带来的后果是医药公司必须大规模地更换药品包装。当时重庆最大药品生产厂家之一陪都药业在换装中投资大约是80万元,而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还有心思为同行算一笔账:重庆药品生产厂家近1000家,每家20个品种,每个品种用10000元计算,“这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如果说科技应该时刻创新,法规该不该朝令夕改?在创意可以变现的商业社会,随“创新性破坏”而来的,可能是“破坏性创新”—— 一位叫黄文学的评论者写过文章《伪创新为何一路高歌》,认为创新的压力十面埋伏:全球气候变暖、人口急剧膨胀、世界政治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综合国力竞争激烈、国内经济发展的资源压力等等,让创新对民族生存、国家发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但他认为,在这个“创新”在报刊、文件、讲话中出现的频率极高的社会,打着创新招牌的“伪创新行为”并不少见。例如换个新说法和新名词的制度创新、换个颜色和包装的药物创新、换个洋名称的食品创新、贴上高科技术语标签的技术创新。形式主义、浮躁逐利、漠视科学都会纵容伪创新,然后,伪创新带来了负价值。
建设性破坏
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天池蓝而清澈,杜鹃花从池畔蔓延开去,周边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和草地。后来《无极》剧组来了,给天池留下了纪念品——酒瓶、塑料袋、雨衣和垃圾,还有一百多个桩、一座将天池劈成两半的破败木桥。结果是建设部副部长仇保兴站出来批评,同时受到批评的还有过度人工化、城市化,乱占地建房、毁坏自然遗产等在小城镇和风景区中层出不穷的问题。《人民日报》上的政论告诉我们,这叫“建设性破坏”。这种破坏,让雁荡山溪流干涸,让昆明滇池水质恶化,让襄樊的千年古城墙被夷为平地。
你也不得不忍受城市突然出现的这些东西:某张耗资过亿的城市名片、某个为了赞助费用的地产节、某个毫无意义的大桥长度、某个做广告用的巨型雕塑,然后,你无能为力地看着城市失去某个充满人情味的老城区,某座墙壁有着涂鸦的旧骑楼、某个周六用来表演粤剧的小广场。你犹如生活在电影《死亡诗社》当中,百年老校的校训是:“tradition,honor,discipline, excellence”(传统、荣誉、纪律、优秀),年少气盛的孩子们却要将之改成“travesty, horror, decadence, excrement”(嘲弄、恐怖、颓废、排泄)——新加坡国立脑神经医学院某顾问说,城市化会引发紧张性头痛。但更大的问题是,紧张兮兮的中国城市,正沿急功近利的发展公式变得千篇一律,失去味道。
即使在我们的生活中,同样存在“建设性破坏”:有人说80后的选择带来了商业化和草根化,而抛弃了文化的深度;有人说网民发明了论坛、人肉搜索引擎,也发明了价值混乱的时代。有着“社会进步需要保守下来”世界观的作家阿城,通过“艳照门”事件发现了“百无禁忌是可怕的”。有人开始追忆上世纪80年代,有人发现中产阶级对社会的需求其实是保守稳定。
社会急躁让保守主义存在生存空间。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香港《明报》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改革。最喜爱的史书是《资治通鉴》的金庸希望制度化,但又不希望因为改革而引起《明报》内部的大动荡。于是他选择了保守主义:“改革要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东改一点,西改一点……进步太慢,还是胜于急躁而酿成了重大错误。与其失足,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再跨出半步试一试,不对就立即缩回。”
创新和发展不应该被反对。但一个简单的道理是:变来变去,不叫创新;没有方向,不叫进步;只破不立,不叫发展。在浮躁社会,标志性建筑的阴影掩盖了城中村的杂乱,电视明星于丹创新了《论语》的解释,房地产商每天都在电视广告里教育你新的居住概念——这甚至让人怀疑:我们是不是在用创新的名义伪创新,用发展的名义搞破坏?禅宗大师说“平常心是道”,但人人都被不进则退的生活逻辑逼得失去了耐性。高速前进的社会学,需要的是玄幻感而不是平常心,50年的未来实在太远,5分钟的奇迹已经足够。
(摘自《新周刊》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