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青春之翼
2008-06-06徐才魁李霞
徐才魁 李 霞
特定阶层的人物命运,为众多的文本所关注,如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探索,对“农民”命运的追问……
社会阶层的经济定位及其身份认同,使每一个阶层都有其异常鲜明的命运特征。《台阶》一文中的“父亲”,正是“农民”——中国最大群体的命运缩影。作者选取那些生活最为艰苦的山区农民作为自己文学形象的载体,这一形象还有一个特殊性,即文本中的人物是作者的“父亲”,这就为作者近距离的展示人物命运提供了一个最为便捷的平台。作者对人物细微的心理活动及极富个性的动作,刻画得入木三分,人物形象活生生的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使每一位读者为文中人物命运“揪心”。
“父亲”这一形象从叙述开始就注定了其悲剧命运。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有如此大的神力,可以把一块三百来斤重的巨石一口气从山上背回家,居然“一下子背了三趟,还不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山路的不平我们暂且不说,单是这分量,就远远超出了常人所能的范围。如果再加上山路的崎岖以及数不过来的沟壑,这绝对是一个平常人难以完成的。在后文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相应的印证:“父亲边撬边和泥水匠争论那石板到底多重……我亲眼看到父亲用手去托青石板时腰闪了一下。我就不让他抬,他坚持要抬。抬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按着腰。”在此处出现的父亲,已经逐渐还原成一个普通人,曾经的力量去了哪里呢?
这里,我们先有一个疑问:此前,父亲的神力来自何处?只能这样解释:一块石头三百多斤,身体上的疲劳是任何人都不能避免的,父亲同样不能避免。然而,在劳累中,父亲却被获得“地位”与“自尊”的理想鼓舞着。这内心深处的东西冲淡了全身的疲乏,发挥出无穷的潜能,使父亲有了震撼常人的力量,谈何“累”了。深层的根源,作者在后文中提及:一是实际的用处,“家乡地势低,屋基做高些,不大容易进水”;二是习惯使然,“在我们家乡,住家门口总有台阶”;三是最重要的一点,“另外还有一说,台阶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应高”。父亲的神力正是来自于“随台阶而涨的地位的诱惑”。正如“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在父亲的心里打开,父亲的命运将不再由自己控制,而是随着魔盒中跳出的精灵四处飘飞。
父亲的悲剧命运之幕从此拉开。
之后,父亲的种种表现,我们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如小时的我喜欢在台阶上玩耍,我对台阶的喜爱正应合了父亲对自家台阶从无到有的自豪心理。年末,父亲还要在台阶上洗脚,可见父亲的执著之心:尽管一年辛苦、劳累,却仍然乐于用自己的双手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成果而欣慰。“天若放晴,穿堂风一吹,青石板比泥地干得快,父亲又用竹丝扫把扫了,石板上青幽幽的,宽敞阴凉,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尽管有“凹凼”……这一切,在激情冲击下的父亲丝毫没有意识到,以致后来有一叹,“父亲曾摸着其中的一个小凹凼惊异地说,想不到这么深了,怪不得我的烟枪已经用旧了三根呢”。
经过漫长的准备后,父亲开始付诸他的造房行动。但是,“我”却不识时务地“担心父亲有一天会垮下来”。
渐渐地,父亲这一形象的命运开始走向结束。在造房即将完工时,他的无以适从就已经体现了这一变化。“许多纸落在父亲的头上肩膀上,父亲的两手没处放似的,抄着不是,贴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望他,就尽力把胸挺得高些,无奈,他的背是驼惯了的,胸无法挺得高。因而,父亲明明该高兴,却露出些尴尬的笑。”有一种说法:贵族是需要三代以上的积累才能完成的。父亲对于没有大房子的生活是过惯了的,日思夜想倾其大半生的努力终于要将梦想化为现实的一瞬间,父亲没有了在积累造屋材料时的从容。不仅山野的父亲是这般,就是身居闹市的暴发户们也有让常人无法理解的“烧钱”行为。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作者笔下的“父亲”在此时的表现。
然而,事实却正朝作者所预料的却又不情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这让人高兴的瞬间发现,父亲老了”。
当读到这里时,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真的不愿意让这样一个令人尊敬的“父亲”在作者的笔下被活生生的肢解了。但是,作者没有停止他的笔,他在“狠心”地将这一形象慢慢撕碎,然后血淋淋地摆在读者面前,悲剧的震撼力在这里得到最大释放。
父亲“老”了,他开始他的种种“失态”之举。“他抽了一筒,举起烟枪往台阶上磕烟灰,磕了一下,感觉手有些不对劲,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台阶是水泥抹的面,不经磕。于是,他就憋住了不磕”;“其实他是吃过了,父亲不知怎么就回答错了”;“第二次再坐台阶上时就比上次低了一级,他总是觉得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级他还是不自在,便一级级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去。但门槛是母亲的位置。农村里有这么个风俗,大庭广众之下,夫妇俩从不坐一条板凳。”
或许,父亲本就不应该有这种地位。拥有这“地位”的人是应该有一股傲气的,但是,在父亲的骨子里先天就缺失了这份“傲气”。父亲的“地位梦想”没有给他带来曾经期望的荣耀,相反地却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悬崖边上——自己的青春已经永远逝去了,而他又不能把握住“地位之车”的方向盘。或许,这车本来就是“风化”作的。
父亲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他在苦苦地挣扎,试图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时,“父亲”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太注重力量在山路蜿蜒的生活环境中的作用而没有认清他所经营半生的地位预期最忌讳的就是用“三百斤”的力量去衡量。“父亲”没有一种享用“地位”的轻松心态,哪怕自己的地位并没有因造好了有九级台阶的房子而有根本的改变。“父亲”迷失在山里人的游戏规则里找不到出路。一旦发现自己“上当”了、“受骗”了,他又本能地自卫,却又挑错了武器——年龄,“挑水”事件就是直接的反映。当火罐从父亲身上拔出“一摊污黑的血”的时候,也就已经彻底拔去了父亲那一点仅存的挣扎的勇气,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默默的抱怨与不平。
“好久之后,父亲又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
“怎么了,父亲老了。”
父亲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个老人,尤其对于一个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的年轻过的老人,这样的默默自问,无疑是最大的折磨,是在精神上让一个人慢慢窒息而死。我不能抱怨作者对自己的“父亲”太狠,惟有掩盖,伴着缕缕烛光,沉默啜泣,以此来感念像“父亲”一样有优秀品质的父辈们的坎坷命运。阿Q的一声“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在这里,从个人心理上,我更容易接受些,舒服一些。
那么,父亲可以做到永葆青春吗?答案已经勿须赘述。
父亲的衰老不会是,也不可能是在瞬间就完成的,必然有一个逐渐积累的过程。父亲在造房前本就已经老了,父亲的青春也正是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中慢慢流失的。但是,在衰老中却有一股让衰老淡去甚至暂时消失的“精神”支撑着他。由于这股精神之力的鼓荡和膨胀,就把父亲的老态严密地掩盖起来而给人青春仍驻的“错觉”。造屋、修台阶是父亲大半辈子的梦想,是他在漫长岁月中的航标灯,可以消除他终日劳作带来的疲劳和困顿,可以击败生活中的任何打击和挫折。但是,梦想一天天在手中实现,那股“神力”就日渐弃“父亲”而去,屋子落成之日即是“精神”消失之日。
从这个意义上说,屋子和台阶成就了“父亲”大半辈子的韧性,也是他不懈奋斗的动力之源,却也正是这毁灭了他后半辈子的锐气和希望。
终于,在屋子落成庆贺的鞭炮声中,父亲的老态是那样的一览无余。只剩下岁月的刻痕,一幅肉体的皮囊便蓦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的悲剧不在于父亲本身能力的孱弱,也不在于父亲性格的缺失,而更多的是中国农民,尤其是大山深处的农民,他们的共同命运使然。他们有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德和所有的智慧,他们有力量和勤劳……却很难走出由于种种原因决定了的中国农民的“宿命”,哪怕父亲在山里也是非常优秀的。社会的福祉该是他们的,这样可爱的人!
父亲的衰老是生理的必然,也是社会、地缘因素的必然。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父亲个人“理想”的断层,无法通过自己的个人努力加以衔接。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衰老于不能及时找到自己的下一个“目标定位”。
然而,父亲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一变化,他还倔强地认为自己还是那般健魄。这就为后文父亲的“出态”埋下辛酸一笔,这也正是这一角色在作者笔下如此让我们怦然心动的缘由。悲剧的魅力就在于将美好的事物活生生的打碎,然后以近乎残酷的“冷”手法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人扼腕叹惜,让人振臂挥拳。文本后半部分,皆是父亲无奈的挣扎、抗争,但是,终究年龄已逝,青春不在,另一种生命——台阶背后的“神力”已经不再归附于父亲。
父亲要突围、脱困,唯有新目标、新理想、新“台阶”的确立方能消淡岁月留在老父亲身上的痕印,那怕这些目标、理想是荒谬的,是幼稚的。这让人不觉想到:父亲来一次“娜拉式”的出走也未尝不是一种可选之法。
但是,这对于深山中的老父亲而言,近于奢谈。父亲的“青春”在生理上、心理上的存在条件都已经荡然无存。
父亲追求的目标,原本就不适合他。他的悲剧就在于,他选择了一条本就不属于他的路,却又如此执着地走到了尽头,以至于没有了回头之路。
他的出路又在何方?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堰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