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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红柳林

2008-06-03杜家元

大理文化 2008年2期
关键词:红柳木棒文学

杜家元

二十年光阴荏苒,蓦然回首,身后竟已发生了不可计数的生生死死。只有那个村庄一直岿然不动。那条小河一直曲曲弯弯在村庄前从南往北逶迤而去,那几排挺拔的红柳一直依依坚守在学校下面的那道河湾……

二十年前,我从师范学校毕业便来到这个村庄的小学里教书。

学校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的最北边。再往北就是大片的田野和一带起伏的远山。往东不远就是那条小河。学校院子不算小,约莫有十二三亩。但院子里房子不多,六个教室有两个设在生产队留下的仓房内,有四个挤在两房破烂不堪的古庙中。我和另外一个老师的两间办公室兼宿舍是一房古庙的漏阁。它与另一房古庙的山墙和一段不足四米的短围墙,构成一个偏僻的小院。无论是教室还是宿舍,到处是四通八达的样子,冬天不暖夏天也不凉。围墙大多不过一人高,豁然开着几个猪狗们来去自由的水洞。门缝有半尺多宽,即使上了锁,小偷照样可以随意来去。窗子是牛栏里常用的木棒子档档窗,大人小孩均可自由出入。冬天的冷风,夏天的烈日、雨水、苍蝇、蚊子、老鼠们如何肆无忌惮,可想而知。

那时,十七八岁的我,和村子里五年级的大同学一般年纪,实在还只是一个大孩子。白天还好。晚上,特别是周末,遇上隔壁的段老师不在,或者停电(那时停电是稀松平常的事)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住宿在那个仿佛就搁在另一个星球的小院子里,孤独、冷清、阴森、恐怖、噩梦……自然是避免不掉的。所幸的是,那时我已深深喜爱文学。因而常常如饥似渴地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往往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甚至还常常拥有一份甘之如饴的感觉。那些经常阒无人迹的夜晚,我自由地遨游在一部部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里,自由地抒写着一篇篇自己心灵的歌吟。我阅读着《诗刊》、《青年文学》、《青年诗选》、《诗歌报》、《名作欣赏》、《小说选刊》……托尔斯泰、普希金、阿赫玛托娃、莎士比亚、雪莱、白朗宁夫人、契诃夫……屈原、艾青、李季、徐志摩、郭沫若、李国文、北岛、舒婷……同时还参加了《鸭绿江文学》月刊创作中心函授学习。工作的第二年,我的习作开始陆续在地州级以上报刊发表出来。从那时起。我对文学的追求始终不改初衷。后来有幸成为了省作协的一员。

那时,村长、同事、家长、学生对我都非常之好。我到学校那天,村长安排一辆小马车到镇上接我。四年后,我离开学校,还是那个村长,安排一辆小马车把我送走。同事们像对小兄弟那样地照顾我,山洪暴发,过河时总是牵着我(那时河上还没建桥);出门时总是让我走在最前面(那时我才学会骑自行车):有好吃的东西总要给我留着一份:遇上杀猪过节总要喊上我一块儿到家里去。家长们也常常把我邀请到家里去休闲。学生们则像对大哥哥那样尊重我,他们知道我爱读书,就把家里的古书、新书都送到我手里。我那时所读的《家》、《普希金长诗选》等就是学生从家里拿来的。有的学生家里刚割了蜂蜜,他们就会带上一小玻璃瓶来送给我。有的学生会在节日时,悄悄塞给我一张贺卡,上面认认真真写满了祝福的词句。有的考到初中去了,还经常写信给我,或表示感谢,或倾诉自己的快乐和苦恼。有的不读书了,还时不时地到学校里来找我谈心。有的甚至会非把自己最心爱的小玩具拿来送给我不可。

干旱时,为了解决我的吃水问题,孩子们真是煞费苦心。他们在学校下面的小河边淘了一口水井,并用石块将井结结实实砌好,每天轮流着用铁桶为我把水抬到学校。

有一年夏天,山洪暴发,河水高涨。孩子们在河边淘建的水井被河水漩坏了。等河水刚一回落,他们就赶紧去把井修好。聪明的孩子想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他们在井前的沙滩上插下了四排红柳枝。红柳枝一插便活,一活便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春天来临。那些黑红色的柳枝,舒展出片片娇嫩的树叶,像是栖满了只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又像是挂满了片片活泼耀眼的春光。每天,都会有孩子们来关照它成长。他们给它浇水、拔草,甚至在它根部周围的泥土里拾掇上一些农家肥。我也经常来到它们身边,欣赏着它们在风中翩翩起舞的样子。看着这一株株红柳一天天茁壮成长,仿佛就是看着学生们一天天茁壮成长。那种感觉真是无法言说的美好。红柳们在一天天成长,孩子们也在一天天成长。红柳们在一天天变得更加美丽。孩子们也在一天天变得更加可爱。曾经一连近一个月的课余时间,我在那些红柳身边欣赏完了肖洛霍夫先生的鸿篇巨制《静静的顿河》。

有时,我也会为生活感到失望和忧伤。特别是在个人情感遭遇挫折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日不思食夜不思寐。一有空闲,我就想到河边去,悄悄排遣自己的忧伤。我捧着那些不朽的文学经典,徒自望着河水发愣,任凭时光流逝蹉跎。那些天,文学的魅力散失净尽。心灵的天空乌云密布、雨雪纷纷。

一天,我又来到河边。我的两个学生正在红柳林里忙得不亦乐乎。原来,不知是谁家的老牛哪时从河边经过,不小心踩倒了几株红柳。他们正在紧急抢救“受伤者”。只见他们弄来几根木棒,一人双手稳住木棒,一人抱着石头使劲砸木棒的头,让木棒的脚牢牢钻进土里。再把倒伏在地的红柳轻轻扶起,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细麻绳紧紧将其捆缚在木棒之上。其中一个孩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实际它自己也会长起来的。不过现在。它会长得快一点,长得少费劲一点。”另一个孩子听了后说:“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等不得它自己长啊!现在它受了伤,即使我们这样帮它,最终还是要靠它自己才能长得好的!”两个孩子似乎并不太在意说出的一番话,倏地钻进我的心里。我忽然觉得自己阴云密布的天空豁然开朗起来……过了不几天,那几棵红柳便恢复了健康。我的情绪也变得平静多了。

当我告别小村的时候,那几排红柳已经神奇地长成一片小小的树林了。临别时,孩子们陪着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了那片红柳林。他们对我说:“老师,你知道,这片红柳林是我们专门为你栽植的。现在,它们刚刚长大,我们还没毕业,你却要走了。”孩子们说着一个个竟然都哭了起来。我只得对他们说:“同学们,我和大家一样没有毕业,我们都是前途未卜。我希望你们像这片红柳林,永远健康成长,永远坚守自己的理想,永远奋斗不止。”……

二十年来,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片红柳林。我也曾悄悄数次重访那片红柳林。那些风依旧是那样清新,那些云依旧是那样美丽,那些田野依旧是那样繁忙。那些山峦依旧是那样连绵跌宕,那条小河依旧是由南往北逶迤而去……那些红柳,又粗壮又高大,尽管身上增添了一些沧桑岁月或人为的刀痕斧迹,却不改本色,依旧迎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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