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2008-06-03杨纯柱
杨纯柱
马鹿塘情思
马鹿塘是位于点苍山西坡的一个独家村,是我所知道的点苍山之麓有人居住的最高的地方。
从我的老家,也就是点苍山西坡的著名断裂大峡谷——崖桥出发,沿着盘旋而上的崎岖山径,大约还要往上跋涉五六公里远近,才能到达马鹿塘这个隐藏在深山大壑腹地的孤零零的独家村。从地形地貌上看,马鹿塘是一片静静地躺在深山大峡中的相对平缓的斜坡地带:其背后是横空出世、直插云霄的点苍山的重峦叠嶂,右边则是崖桥上段一落千丈的深壑绝谷,而前边和左边又是一座陡然突兀而起的叫白石头岭岗的山梁梁。只是在山梁梁下脚,有一条森森古木掩映下的弯曲山径通往外边的世界。而沿着这条山径要走个把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最近的相邻人家。
偏远得近似于与世隔绝的马鹿塘,是空疏寂静的,空疏寂静的树木,空疏寂静的溪流,空疏寂静的一块块苦荞地和玉米地。不仅如此,就连山坡上静静吃草的牛羊,独家村炊烟袅袅的垛木房和空荡荡的牛圈马圈,以及房前屋后那悠然自得的鸡犬和一排排因蜜蜂飞舞而嗡嗡作响的养蜂筒,都会给人一种无法化解的悠长而孤独空寂的韵味,甚至连天上明亮亮的太阳,都难免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清幽空寂的味道……面对如此空疏寂静的地方,我不免常常想,如果是在秋雨凄迷的黄昏或月色溶溶的静夜。马鹿塘又会给人一种怎样的感受呢?由此,我便不免进一步猜测,最早来马鹿塘定居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又因何而来到这个深山老林?以及当时在这里究竟又是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呢?我自然找不到什么答案。不过从现在可以见到的树龄已达几百年的几棵泡核桃树来看,这里有人活动的历史已经是很久远了,因为这种泡核桃是必须经过人工嫁接的。虽然由于山高水冷,气候寒凉,这里所产的泡核桃都是绵羊皮和干巴仁。另外,还不难想象的是,由于当年这里的山更幽深、林木更茂盛、山茅野菜和枝头野果更遍地,以及飞禽走兽更繁多。那么当时的人们的生活,可能主要就是以守猎和采集为主,而种植点荞麦、洋芋之类的作物可能只是附带性的。
在我的记忆中,马鹿塘始终是诗意而略带忧伤的,这不仅是由于顾名思义,以为马鹿塘曾经就是早已远去了的美丽的马鹿,成群结队来喝水洗澡和吃草的地方;也不仅是由于马鹿塘给我的印象总是幽媚、空翠、明净的;而且还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只要曾经当过乡村教师的父亲一高兴时,就每每听到他自个儿高声念叨道:“我家住在高山马鹿塘,天天掏蜂子,顿顿吃蜂糖”。而比我年长三岁的姐姐也经常随口唱道“放羊放到马鹿塘。马鹿心肝炒来尝”。虽然当真的有一天,我跟随天天放牲口的姐姐,第一次去到这个曾经让我日思夜想的地方的时候,一时间却多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惆怅。因为我不但没有见到马鹿的半点踪影,而且还可能是由于这里太过于清幽寂静的缘故吧,我心里不禁泛起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真的。马鹿塘的确是太清幽寂静了,甚至连那本来非常悠扬清脆的长一声短一声的鸟鸣,和那一阵阵十分悦耳动听的叽叽喳喳的雀噪,亦如黄昏梧桐的细雨,点点滴滴都显得那么清冷和凄凉。幸好摇曳在坡头箐边的那一树树通红透亮的山楂果。旋即又激起了我无限的兴趣……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广阅人世的沧桑,如今,阅历了不少繁杂世事和目睹了太多鸡虫纷争的我,对于马鹿塘那份恬静如梦的空灵境界。和那种纯净透明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感觉,却愈来愈向往。有时,我真想去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世外之地刀耕火种。躬耕自食。当然,这种不着边际的念头和愿望,每每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我知道,弥漫着诗情画意的马鹿塘永远不会属于已与滚滚红尘结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的我。它顶多只会成为我梦想中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家园。尽管如此,每当我情思漂泊无依的时候,静谧幽美的马鹿塘便宛若一泓清亮的涓涓溪流。从记忆深处悄悄涌出,不断滋润温暖着我日见荒芜和干涸的心田,并使我心中永远有一方淡泊宁静、遗世独立的温馨乐土。
桃花赋
早春二月的一个薄暮,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点苍山西坡一个核桃树掩映着的名叫崖边的小山村。同当年的这个季节一样,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仍然是房前屋后那一株株正在盛开的绚丽桃花。我怀着亲切而激动的久违心情,久久流连忘返于一树树姹紫嫣红的桃花丛中,兴趣盎然地仔细玩赏着这花与叶同发、重葩叠萼、美丽得令人眩目的桃花,一时不禁心旷神怡、甚至有些沾沾自得,荣辱皆忘……
哦,这赏心悦目的成林成片的桃花呵,你不仅一下洗涤了连日来沉沉积压在我心中的种种烦恼和不快。亦平息了所谓的“世争”之心,还使这万木刚刚呈现复苏迹象的冷寂小山村顿时生出无边的春色来。我不觉深深陶醉于这因灿若云霞的桃花而陡然变得格外生动的大自然的乐趣中……真的,我平生最喜爱的花就是桃花了。虽然我除了觉得她鲜艳夺目、绚丽瑰美、妖娆可爱外,也实在道不出她更多的佳处来,并且早在少年时代就听人讲过,由于桃花的花期短暂,特别是一经风雨,便落英缤纷,因而钟情于桃花的人也大都多愁善感、感情脆弱、往往没有恢宏的气度和雄阔的魄力。以及缺少坚定的意志和顽强拼搏的精神,因而难以有什么“远大的作为”等等。
时与月驰,如今早已悠然步入“不惑”之年的我,果然印证了那种“喜欢桃花的人难成大气候”的说法,始终了无出息,默默无闻。然而,我总还是难以稍稍稀释和淡化对桃花的那份由衷的喜爱之情。回想起来,我对桃花的“痴爱”虽不能说是与生俱来的。却也可谓是自幼耳濡目染,由来已久了。倘若寻根问底,大约可以追溯到孩提时节,我与小伙伴们攀上春天火红的桃树,去轻轻抚弄那繁茂的花枝玩耍时,我就对艳丽得令人迷醉的桃花,萌生出一些特殊的感情了。实在并非是由于受后来所读诗文,如《诗经》中赞美的“桃之天天,灼灼其华”的影响,以及受唐诗中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的感染和熏陶。
斗转星移,这些年的人生阅历和现实生活炼就了我,我的心自然也没有如当年的山崖崖下那一泓——只飘满天光云影的清亮清亮的山泉水那么纯净了,甚至还不知不觉地沾染上了若干自鸣为“生存智慧”的小市民习气,天真可爱的童心也像昼夜奔腾不息的山溪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在某些方面,我却依然难免“秉性难移,愚顽不化”的,特别是我仍喜欢捕捉和珍惜隐藏着昔日的童趣的背影一桃花,因为她永远是那么火红热烈、那么鲜艳夺目、那么高洁和一尘不染。尽管我心目中的桃花所代表的特定文化内涵和拥有的独有审美韵味——如我的一个诗人朋友,曾妙手偶得的描绘山妹子的最美和最令人怦然心动境界的佳
句:“桃红色的羞涩”,在这当今这个现实世界中,也许只残留着些许象征意义了。
所以,我对桃花的感情不仅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流逝,反而变得愈来愈深沉和执着:甚至还沉淀成为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品格、一种怡然自得的精神、一种对理想家园的向往和归依。也正因为如此,每当我看见芳菲的桃花,总要荡漾起我几许感情的涟漪,心中也常充满对远去了的天真无邪岁月的柔情而美好回忆!呵,我是多么喜爱桃花,更愿意为桃花而歌唱哟!
故乡的崖桥
我故乡的小地名叫崖边,这是一个坐落在点苍山西坡的以盛产核桃出名的小山村。崖边的得名,就是因为这里有一座遥望两崖耸然壁立,站在桥上下视深达一百五十米以上,其中最深的地方则更是深达数百米的地缝峡谷——崖桥。如今。这个曾经长期“藏在深山人未识”的十分罕见的点苍山地质奇观,已逐近走入人们的视野,并与其相距不远却已久负盛名的漾濞石门关一道,成为滇西著名的风景名胜区了。而在我故乡,则仍把这个素有“百丈悬崖一线天”之美誉的雄险峡谷,称作崖门河。
作为自小在崖门河谷摸爬滚打大的人,我对崖门河的感情自然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特别是在不知不觉步入中年后,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在这个弥漫着我童年欢乐和梦想的地方留连忘返,久久徘徊。虽然多少有些令人黯然神伤的是,现在的崖桥两岸,较之当年那个古木森森,繁荫蔽日的秀美箐壑早已是“童山濯濯,貌改颜非”了。但遥想我童年眼睛里的崖门河谷时,却依然是那么的让人神思飞越,逸兴遄飞!真的,当年的崖门河谷,是多么的树大林茂,壑深箐幽呵!可以这样说,这里不但一年四季鸟音清脆,朝朝暮暮云缭鹰绕;而且还能经常碰到三五成群的猴子攀藤跃树和在崖际岩洞出没。尤其是每当冬去春来,一树树火红的映山红映着点苍山顶上的皑皑白雪,竞相怒放。这时,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争先恐后地爬上远望灿若云霞的红彤彤的映山红树,并用一根根细长的空心草探入花心,去吸食那沁人心脾的甘美花蜜……
如今,屈指三十年的时光倏然即逝。重返故里。梦绕魂牵的崖门河谷的如潮林涛和悠长鸟鸣却已荡然无存,扑入眼底的是一丛丛稀稀疏疏的灌木和一片片萋萋的荒草。正所谓时过境迁,无情的时间老人,将童年的那些温馨美丽的记忆,剥蚀得只剩下一些空茫无依的惆怅和满目的劫后荒凉……幸而,大自然鬼斧神工锻造出来的崖门河那令人惊心动魄的“雄奇”和“险峻”依旧:站在凌空飞架两崖的崖桥上,凭栏举目上眺,危峰乱迭的峭壁巉岩如削如攒,而层峦之间,则丛林似烟:再俯瞰千尺绝壁之下的涧谷中,奔腾咆哮的泷泷河水似宽不盈尺的白练卧于壑底。所有这些都一如当年,尤其是那壑底的一簇簇野芭蕉,亦照样深绿满眼,葱茏如昔,仿佛几十年的沧桑岁月对其丝毫不起作用似的……
我静静伫立在桥上,沐浴着仿佛从天上吹来的令人神清气爽的翩翩峡谷风,忽然想起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本邑诗人蒙朝贤游崖桥的诗句:“节彼点苍山,石户金汤固;绝壁中划然,峡流自奔赴。我来探幽奇,折转中山路;一木揞崖顶,山人日竞度。行者携我行,我告行者惧;下视深无底,惊听泉声恕。举头爱雪光,罡风吹不住”。猛然又惊觉和意识到,我现在所站立的这座建立才不过一二十年的钢筋水泥桥,也并非是我童年时代经常玩耍的那座如诗中描绘的“一木揞崖顶”——实际上是几块栗木枋匹搭成的木楞桥了。然而,也许正是由于“此桥”比“彼桥”坚固和安全得多的缘故吧,因而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当年立在桥上的那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战战兢兢的恐怖刺激感。一时兴来。我不禁找了块方圆尺许的石块。倚桥栏轻轻往下掷,只见东砸西撞,转若筛糠的下坠石块,忽然飘忽得宛如一片树叶,接着先见落水飞花。方听到石块落水的沉闷回声。我又迎着扑面丝丝生寒的峡谷风,引颈狂呼乱吼,同样山鸣谷应,回音悠悠。呵,原来值得我欣慰的还有,不只此地独有的“落石如羽”的游戏,一如当年那么令人感到趣味盎然,而且我童年时代的游戏也同样如此韵味依旧。
哦,还有虽然岩门河有的地段气势恢宏,如上段跨度最宽的地方,对岸互相都听不清喊话。但由于有的地段却非常狭隘。如下段跨度最狭窄的地方两岸之间的距离甚至还不盈丈,特别是那曲折幽深、峭壁嶙峋的涧谷壑底。更是急流奔腾,瀑布激荡以及险滩密布。因而,道路阻绝,因而据我所知,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人能够从峡底从头穿越这个长约数公里的险滩绝谷。呵,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讲,岩门河的神秘和寂寞也依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