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男”调查
2008-05-30金姬
金 姬
“张江男”某些行为特征被艺术地夸大,甚至可能被妖魔化了。他们绝大多数为理工科背景,领一份不错的薪水;他们“单纯”、“可爱”,工作勤奋、生活简单。而且“不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
4月初的一个下午,上海难得出了一回太阳。虽然气温超过20摄氏度,但距市中心往南13公里的张江高科技园区却相对凉爽许多。下午5时刚过,在郭守敬路515号的上海宝信软件公司内的操场上,出现了两队人马:身着白色球衣的宝信队VS身着黄绿色队服的上海超级计算中心(SSC)队。SSC的办公大楼就在郭守敬路585号,和宝信隔着一条金科路。
落日熔金,这批年龄在26-35岁之间的IT精英们在绿茵场上奔跑腾跃。比赛没有裁判,没有候补队员,不记分,甚至没有丝毫暂停和休息的时间。“我们一般踢到看不见球为止。”一位27岁的山西小伙说,只要天气允许,两个公司的人就在MSN上约时间踢球。最后他还不忘说一句笑话:“你看踢球最猛的那些人,都是未婚没女朋友的。”
虽然风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冷,可场上的18个人丝毫没有结束比赛的意思。若不是32岁的纪枫(化名)小腿突然抽筋,这场纯粹以锻炼身体为主的球赛不会在傍晚6点多停止。当SCC的队员们扶着纪枫蹒跚走回公司时,宝信的队员们还在门前练着射门,似乎一个小时的运动量还远远不够。
有家室的人陆续回家。剩下的人在SSC大楼内洗了热水澡。公司请了浦东本地的阿姨给员工们只提供早餐和午餐。否则,绝大多数的SSC球员会考虑吃完晚餐后回家。他们都乘坐公司门口的张江环线出行,这是在张江高科内的工作人群搭乘最多的公交線路。他们或是到张江镇上的小餐馆小酌一番,或是到张江地铁站乘2号线北上,到更有“上海气氛”的地方用餐,但大多都不会离开浦东。
记者对“张江男”的采访就始于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
自“张江男”的称号在去年风靡网络甚至大江南北以来,“高学历”、“薪水不错却开销低”、“不善和女生打交道”以及“键盘动物”等就成了他们的标签。他们多从事IT业,少量从事生物研究;他们每天同机器打交道的时间要比女人多。他们多半朴实、理性,不花心。有人因此将他们称为“张江难”,还有人揶揄他们的约会方式为“实战恋爱”,似乎“张江男”已成为和日本“电车男”、“秋叶男”(指那些沉迷动画、上网,只会流连日本电器区秋叶原的人)相提并论的一个群体。
事实上,“张江男”某些行为特征被艺术地夸大,甚至可能被妖魔化了。从本刊记者的实地调查来看,这个群体和如今美国的“硅谷男”,或北京的“中关村男”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特征或许有些共同特点,却完全正常。上海大学社会学教授胡申生对本刊表示,“张江男”现象具有普遍性,如今的高学历人群或多或少都存在这些问题,这和他们的工作性质有关。
那么,“张江男”究竟是怎样一个群体?本刊通过对张江高科技园区4家知名企业的单身男性追踪采访,为读者还原真实的今日“张江男”。
源自“编程男”
对于绝大多数没有去过张江的人,对那里的理解只停留在“高科技园区”的名称上。就连爱“轧闹猛”的上海人,对张江的第一感觉也是“好远、好荒凉”。作为地铁二号线的终点站,从人民广场过来的地铁只要经过8站就到了张江,单程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当人们津津乐道于浦东这些年的发展时,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似乎更为抢眼,而以构建人才高地著称的张江高科技园区,则因为概念中的“偏远”而始终处于低调的位置。
记者通过上海张江(集团)有限公司了解到,整个园区以集成电路、软件、生物医药为主导产业,鼓励“自我设计、自主经营、自由竞争”和“鼓励成功、宽容失败”的园区文化和创业氛围。
在这块给浦东乃至上海带来巨大成就的弹丸之地,截至2006年末,工作人口达到9.25万人,大学本科学历及以上的超过一半,男女比例约为3:2。虽然没有园区内高科技产业的权威统计,但记者调查发现,在张江高科的人才结构中,硕士、博士或海归人士比例非常高,而且男女比例大大失衡。狭义上的“张江男”似乎就产生于这些企业,尤其以IT企业的“编程男”最为典型。
他们绝大多数为理工科背景,领一份不错的薪水;他们“单纯”、“可爱”,工作勤奋、生活简单。在园区团委书记俞博文眼里,他们还“不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
典型“张江男”
田华(化名)算得上是典型的张江男了。这位1980年出生、身高1.75米的单眼皮男生,1999年从安徽巢湖考到同济大学材料系,2003年7月毕业后就一直在张江的中芯国际(SMIC)工作。作为中国内地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集成电路芯片制造企业,SMIC在上海的总部给员工建造了完备的生活设施,这让田华觉得自己完全不用离开张江、甚至公司,就可以不错地生活。
和许多中芯国际的员工一样,田华一开始住在公司在张江青铜路上投资建造的中芯花园内。那里相当于员工宿舍,里面有游泳池、健身中心等设备,外围则有超市、牛排馆、面包坊等商家进驻。说是宿舍,其实更像单身公寓。这里的员工房间或单人间或双人间,如果是一室一厅一卫的全装修房,也不过租金四五百元一个月。这里离公司非常近,员工完全可以步行上下班。
由于员工越来越多,中芯花园的房屋有些供不应求。田华如今在张江镇上的紫薇路与人合租,每个月房租大概1000元。虽然比原来的租房开销翻了一倍,但他并不介意,他向记者表示:“我是主动把房子让给同事的,我在上海的圈子主要是同学和同事,其中很多就在张江。现在每天走路20分钟就能到办公室了,还能锻炼身体,不是一举两得吗?”
像田华这样的张江男并不在少数,他们和机器打交道的时间多于和人的接触。公司不存在什么办公室政治(至少他没觉察到),同事大多心地善良,不拘小节,工作占据了他们大学毕业后的大部分时间。田华在大学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毕业时分的手。5年来,他一直形单影只,但从未为此担心或抱怨过什么。
记者采访田华的那天正值周六,他说自己正好要去公司,于是就约在张江地铁站外的“圆环传奇”。这个2005年建起的美食广场,被张江人戏称为“圆环套圆环广场”(得益于胡戈的馒头视频),汇聚了一大批餐饮品牌。张江地铁站离中芯国际只有几站路,坐车不会超过一刻钟,但田华似乎很少光临此地——他很少离开张江,毕竟张江地铁站是进入上海市区的最便捷方式。
田华选择在肯德基与记者交谈,他说自己并不在乎别人称他为“张江男”,他有时也自嘲去上海市区是“进城”。他8点半上班,11点半到下午1点半午休吃饭,下班时间是5点半。但他经常加班,一日三餐也在公司食堂解决:“就好像学校一样,虽然伙食比不上同济。”闲暇时刻,田华喜欢和同学、同事或朋友踢球、打羽毛球、打乒乓或游泳,当然接触的还是以男生居多。休假的时候,田华喜欢一个人背包去远足,他坦言不喜欢超过2个人以上的旅游。
中芯国际希望员工把公司当作家,田华不由自主地做到了。他对记者说:“我现在工作很忙,平时开销也不大。在股票基金方面也几乎没什么投资,因为没时间关注。至于谈恋爱,我还不急。我现在更关注自己的事业,万一有更好的职业机会,拖家带口或买了房子,就会影响我的选择。所以,我考虑35岁再结婚。”
“音乐怪杰”网上征友
4月8日晚8点35分,在流行钢琴网的论坛上出现了一则名为《Mono-sail公开征女友(上海女生勿扰)》的帖子,内容如下:
由于相亲屡次失败,倍受打击,现Monosail在此公开征女友。
基本情况:
Monosail,男,1982年2月3日生,上海人,身高168厘米,体重47.5千克。毕业于东华大学,通信专业硕士学位,现在张江一家外企任软件工程师,年薪税前¥103000,有房无车无贷款(我不会开车也不喜欢开车)。爱好古典音乐,擅长作曲,编曲,midi制作。
主要作品有:第一钢琴协奏曲(2003年);东华大学校歌、儿童之梦幻乐园、可爱的家(2004年);NewYear(2005年);March06、忆如与花楹、WiththeStars(2006年);We are together、jx1-jx12(12首即兴曲)、钢琴小提琴合成器奏鸣曲、xmas2、曾经永远、水的音符(2007年)和jx13-17(2008年)
现征女性,年龄小于30岁,身高小于170厘米,体重小于60千克。
其他要求:
1.学历不限,但是需要熟悉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瓦格纳、布鲁克纳和马勒的作品;2.佛教、基督教以及……教徒优先;3.对我要有兴趣,要有热情,不能过于冷淡,不能发10条短信只回1条;4.哈日哈韩以及哈美族不予考虑,但是对于御宅族(热衷于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的人)以及干物女(怕麻烦而放弃恋爱的年轻女性)可以另当别论。
有兴趣者加我的msn或者QQ……
记者和Monosail取得联系。这位土生土长的上海男生,过着每天几乎两点一线的生活,虽然在张江工作一年多,但连浦东的第一八佰伴都不知道。他出现在记者面前时背着双肩书包,身上的毛衣是亲戚织的,裤子也是穿了很多年的。他说,自己住在普陀区武宁路,平时基本上不太出门购物,如有需要,可以到家乐福或乐购买衣服。
Monosail算是张江男中最会玩音乐的一个,他从小就喜欢听古典乐,小学时开始学电子琴,虽然后来没有考级,但也算是自学成才,平时爱好就是创作音乐。他曾给东华大学创作过校歌,也给世博会投过稿,但都石沉大海。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创作热情,他给自己所在的泰雷兹软件系统(上海)有限公司创作的歌曲就获得了认可。对于这次的成功,他笑着反问记者:“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写这种东西么?”
他每天8点多从家里出门,坐地铁二号线到张江然后换张江环线,公司就在金科路上,9点半正式上班。中午的时候,他会和同事们步行到对面的浦东软件园的大食堂吃饭,公司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餐12元。“我傍晚6点下班,几乎不加班,所以7点多回到家吃晚饭。然后就是在家听古典乐,创作音乐。我这一阵子还在自学小提琴。我今年的消费主要都是花在乐器上面,小提琴、音频接口、调音台、电容话筒、耳机等。”
和田华不同,Monosail很希望自己早点结婚。“我周围人很多都成家了,他们收入不错,开销不大,人相对老实本分,‘张江男应该是可靠的结婚对象。”他一直渴望丘比特的眷顾,但自己似乎总是中金箭(追求爱情),而女孩们中的却是铅箭(逃避爱情)。
大四时,Monosail给一个学服装设计的校友送去自己创作的一首大曲子(大型弦乐作品),并表达了希望交往的愿望,被对方当场拒绝。“那天晚上,我在被子里抖了一夜。”这样的惨痛经历让他难过了很久。毕业后,他成为“张江男”群体中的一员,爱情之路似乎也没有缩短。他通过流行音乐网认识了一个爱好音乐的女孩,两人对古典音乐有很多共同语言,也一起去听过音乐会。他暗恋了这个女孩3年,当他鼓足勇气表白时,对方却说自己养了2条狗和1只猫,已经没有足够的爱分给其他人了。
此后,Monosail相过两次亲,第一个女孩以要出国留学为名表示无法继续发展下去;另一个女孩是硬件工程师,似乎工作忙得无法上网和打电话,连短信都不回。他打算用自己写的一首三重奏去打动对方,但女孩连听的时间都没有,这让他彻底死了心。于是,他就在自己常去的流行音乐网上公开发帖征友,引来不少人主动和他聊天,但至今“女朋友”都未出现。
和Monosail的交谈中,记者感到他颇具一部分“张江男”的某种特征:内秀、腼腆、不善表达,他感叹道:“在帖子里,我的言语特别放肆,显得有点不大像自己。我失恋时写出来的曲子往往气势恢宏。古典音乐家往往性格异于常人而人生坎坷,贝多芬一生未婚,我自认为我的性格比他好多了;莫扎特经常欠债;马勒总算是同老婆关系不错,可惜心理极其复杂,比我要复杂数倍;门德尔松的生日同我是一样的,但他爱上了自己的姐姐……”
作为软件工程师,Monosail是相当出色的,他已经被猎头盯上;而且他还觉得自己毕业设计时制作的电机驱动器是可以用来创业的,只是时机未到。“如果女孩子能像猎头那样来主动来找我就好了。我恋爱屡屡失败,反而从被猎头找那儿获得心理平衡……”
身在上海不识沪
26岁的黎战(化名)去年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后,就进入张江高科园区的上海宝信软件股份有限公司研发部工作。一年来,他在张江高科技园区周边数次搬家,从玉兰香苑到杨家镇,为的就是上下班方便且住得更有质量一些。
身高1.73米的黎战从未有过恋爱经历,他坦承自己比较懒:“我算是一个宅男吧,大学时候就是宿舍和教室两点一线,现在也重复着两点一线,在公司住所之间来回跑。集团团委曾组织过公司内部单身男女的联谊活动,但我懒得去参加。听说上次K歌活动,也是男生女生各一间包厢,大家都不好意思多接触。”
黎战的情况代表了大多在张江高科工作的外地人,尤其是那些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这种现象在美国硅谷也很普遍。席小姐在美国硅谷工作了7年,最近刚被公司派到张江的分公司工作,职位仍是软件工程师。她觉得硅谷只是比张江更大、自然风光更好罢了,硅谷男、尤其是亚裔男性(印度人和中国人)也面临社交圈狭小的困境。
“硅谷的许多公司内就有桌球等娱乐设施,大家穿着也很休闲。那里有许多自发的社团,按学校或者行业分,会时常办一些业内讲座。”席小姐说,硅谷的女性虽然不少,但由于都很优秀,高学历、高收入,所以和硅谷男之间可能“互相看不上”。硅谷的双休日活动很多,包括一些讓单身青年男女认识的活动,但大家往往最多交换电话号码,后来不了了之,35岁以上的单身人士不在少数。
硅谷的亚裔人士难以融入美国人的圈子,外地人也很难在张江体会真正的上海。黎战来上海一年了,只在休息日去过浦东的大拇指广场、浦西淮海中路的赛博数码广场,以及去看同学时经过的徐家汇、五角场和虹口区。公司会提供每个员工每年400元的自主文化消费,但黎战不知如何花这些钱,他并不了解摩登上海的“味道”集中在哪些场所,他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上海朋友,带他去体验这座骨子里充满时尚细胞的城市。
资深IT男的见解
和前几位“张江男”不同,32岁的纪枫感情经历丰富,现在的女朋友是在北京认识的,如今在上海从事医药方面的工作。自18岁从江苏泰州一个小乡村考入清华大学数学系以来,纪枫的人生就一帆风顺,他本科毕业后进入中科院软件研究所硕博连读5年。2003年毕业后在中科院软件研究所工作了2年时间。2005年夏,他跳槽到张江高科的超级计算中心(SSC)担任并行计算主管,2006年升任研发部经理。
或许是因为经常和客户打交道的缘故,紀枫是记者接触的“张江男”中采访最顺利的一个。他说:“我是看《上班这点事儿》才知道‘张江男的说法。这让我想到以前说的北京三种男人:中关村的男人,有钱没时间;三里屯的男人,没钱有时间;建国门的男人,有钱有时间。”
目前,纪枫没有任何经济上的压力。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风花雪月的年龄,双休日往往抽出一天加班,另一天去徐汇区陪女友或在家看书看碟,他表示自己暂时还没有结婚买房的计划。他目前的年薪是税后14万,自2005年来张江工作以来,一直住在附近香楠小区的一室一厅里,房租从当时的每月1100元涨到现在的1300元。“去年秋天发现周边房价上涨,房东为人厚道,心有戚戚,所以我就主动提出涨价。”
现在,纪枫每天坐张江环线上班,有时为多睡20分钟而打车(当地出租车起步价9元)。他早餐、午餐都在公司的食堂解决,晚饭一般在对面的浦东软件园食堂,或者到香楠小区的周边小饭馆打牙祭,一般在20元以内,喜欢点姜汁烧肉饭、牛肉面或回锅肉饭什么的。
纪枫曾是“中关村男”,所以对于现在的“张江男”称呼也并不介意,且自有他一套见解:“我认为要了解‘张江男这个群体,应该放到产业大变革的背景中去看。‘张江男的特点是都受过良好教育,干活却像民工一样累。中国的软件行业还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如果有10000行代码要敲的话,就要一行行地敲出来。但是同工程化较高的国外软件行业却不同,中国的程序员工作需要一定的个人的创造性和连续性。不像在工厂搬砖,一天搬100块,搬完就完了。‘张江男往往下班后心还在工作上,工作向生活浸润。”
纪枫认为,“张江男”的一个问题是单位和住处离市中心的繁华地区太远,要花太多时间在路上。以至一些人的生活圈子就是单位附近方圆三五十米的范围。现在很多张江男都在单位附近买房,例如川沙等地区,一般都是二手房,房价在10000元/平方米左右。这些地区现在教育、商业等配套措施并不十分发达,但是这些问题的优先级要排在上班方便的后面。
其次,由于行业的特点,“张江男”的知识需要不断升级,不断充电。被技术淘汰的压力在行业内形成了焦躁不安的心理气氛。同时,员工和企业之间存在对个人职业规划上的矛盾。员工希望能够升级自己的知识结构,而公司希望员工安于本分,做熟练工。此外,员工最终都比较渴望转到管理领域发展,很少有人希望一辈子做技术或是成为最好的程序员。“现在企业也在尝试把管理和技术分开,技术做得好也可以升职、加薪。但现在效果还不明显。”纪枫无奈地表示,“现在张江大部分企业的经营模式还处在初级阶段,从事软件外包的业务,在产业链中处于最低最苦的一端。”
(邵乐韵和浦泓毅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