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新政府烽烟四起

尹鸿伟

“在泰国，政变就像自然灾害一样，谁能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万幸的是，因为有宪政约束下自我克制政府的存在，才能让如此一场持续了两年多的激烈政治斗争还运行在和平的轨道上。

人们曾经以为随着沙马(Samak)当选总理，泰国将迎来一个政治和解的稳定时期，但事实上，泰国政坛的跌宕起伏并未结束。2008年6月20日，成千上万名抗议者与8000多名警察在曼谷街头发生冲突，抗议人群一度冲破警戒线，包围沙马总理的办公室，指责沙马是前总理他信的傀儡，劣迹斑斑且傲慢自大，誓要逼他辞职。

此前的6月18日，泰国国会唯一反对党民主党在下议院提交了针对沙马及7名内阁部长的两项不信任案。沙马于23日接受上议院的质询后，又于24日—26日与反对党就不信任案展开辩论，随后接受下院投票裁决。由于沙马领导的6党联盟占据下院480席中的316席，不信任案流产终成定局。目前来看，沙马政府能否继续执政的关键仍在于军方和他信势力的暗中博弈。尽管迄今为止，泰国军方保持着中立，但一旦警方制造出流血事件或他信违背承诺复出，军方未必不会以收拾残局的姿态再度介入政治。

新政府焦头烂额

“73岁的沙马曾经被泰国媒体评选为‘最不受欢迎的政治人物，原因是其性格喜怒无常，一向与媒体关系糟透。”曼谷的一名华人学者说：“尽管是政坛老将，却常常出言不逊，所以泰国新闻界和知识界都不喜欢他。”沙马还曾因诽谤罪被法庭判决两年徒刑，不得缓刑，这也创了泰国政客的记录。另外，泰国的民权组织也指责沙马支持上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对和平抗议活动的残酷镇压，尽管他作为人民力量党党魁竞选时抨击军方、支持民主。

5个月前，沙马依靠下院6党联盟的支持，以310票对163票的表决结果击败第二大党民主党的候选人阿披实当选总理。当选后未久，泰国的自由派媒体又开始猜测“沙马可能不久就会被某個更具和解精神的人取代”。但是不可否认，法律系毕业的沙马是泰国精英阶层的成员，其家族与王室素有来往。从政40年来，沙马曾三次担任副总理、两次担任运输部长并担任过内政部长和农业部副部长，其与他信的关系也经历了由疏到亲的变化。

沙马的个人经历也很有意思，在1970年代从政之前，他从事过各种工作，包括在曼谷当导游、推销拖拉机和在以色列驻曼谷大使馆当了两年公关人员。然而，由于2000年至2004年担任曼谷市长期间在消防车采购中涉嫌贪腐弊案，沙马一直在接受调查。曼谷的一名华人学者说：“如果最后被法庭认定有罪，沙马将被禁止担任公职，包括总理职位。”

这名学者表示，沙马经常自称“廉价政治家”及“他信的代言人”，时常为他信所受的指控辩护，并成功地把他信原领导的泰爱泰党“加工”成人民力量党。人民力量党于2007年12月23口在泰国大选中胜出，令党魁沙马顺利当选为新总理。但是沙马内阁近期频传丑闻，卫生部长黄才雅、商业部副部长郑伟伦这两名华裔阁员，目前正因瞒报妻子资产接受反贪会调查。此前，人类社会安全部长素塔也因为伪造大学文凭事件而丢官。

更为加剧局势紧张的是，前总理他信结束18个月的流亡生涯返泰后，被反对者认为“阴魂不散”，在幕后操纵现政府，并展开秋后算账行动，把一批支持2006年9月政变的官员拉下台，造成泰国社会分裂，人心惶惶。所以从5月25日起，当年发动大规模反他信示威的社会团体“人民民主联盟”再度发动支持者上街，占据泰国政府机构所在的曼谷五马路举行示威，用那名曼谷华人学者的话说，“欲再次扮演总理终结者的角色”。

示威集会持续一星期后，沙马透过全国电视讲话，指责示威者是“目无法纪、妖言惑众的街头流氓”。随后，1200名配备盾牌、木棍的镇暴警察在集会现场与示威人墙近距离对峙。而支持沙马政府的百人“飙车党”曾一度与民盟成员“短兵相接，造成多人挂彩”。另外，300名他信的支持者也在附近皇家田广场设讲台攻击民盟集会。

曼谷的这名华人学者说：“2008年雨季的曼谷实在热闹，沙马新政府面临的难题远非这些，完全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他指出，反政府示威由最初的数百人增至数万人，尽管这次的热情与声势无法与两年前相比，但还是给沙马政府造成了巨大压力，“民盟长期示威集会，给曼谷交通带来极大不便，周边的政府机关和学校被吵得无法正常上班上课，所有怨气最终都会被归到政府身上，总账则算到沙马头上”。

除了反对他信和沙马，民盟还指责部分执政党成员有“挑衅王权”的阴谋，尤其要效法尼泊尔废除王朝、改制共和。在泰国，年逾八旬的国王普密蓬德高望重，且享有法律上的优待，对泰王不敬不仅触犯众怒，甚至会有坐牢之虞。

泰国总理府部长乍甲博不久前便因他去年的一次讲话不慎而被迫辞职。在那次面向外国记者俱乐部的演讲中，乍甲博表示，泰国人民生活在由君主扮演“庇护”角色的“受引导的民主”体制下。这些话在乍甲博任部长后，引来了民众的连续抗议，被指责是在“侮辱国王”。5月29日，泰国武装部队最高司令汶森·年巴迪出面敦促乍甲博辞职，表示不照办的话，“我无法担保不会再有军事政变发生”。军方作出这番表态后，民盟立即号召支持者上街发起更大规模示威。次日，乍甲博即被宣布解职。

而在国会较量平台上，民主党最近提出的不信任案则主要针对沙马政府一直在酝酿中的新公投计划，该计划被认为试图对在军政府主导下于2007年8月19日公投通过的现行宪法加以修改，借此逃避部分执政党成员因在选举中舞弊而被取缔担任公职资格的厄运，以及帮助他信逃避司法审判和避免巨额资产被没收等等。对此，曼谷的那名华人学者认为：“沙马虽然是民选上台，但是政权基础薄弱，羽翼未丰，同时国内因他信和政变制造的裂痕远未弥补，在此时竟去触动最为敏感的神经，以公投的方式决定是否可以修宪，虽然距离公投修宪差之甚远，仍无异于政治自杀。”

此外，沙马政府遭指摘的地方还包括：没有好好处理国际油价和通胀问题，对泰南危机也视而不见，却热衷于筹划成立所谓的“稻米输出国组织”，结果此计划刚一浮出水面即遭菲律宾等粮食进口国反对而最终流产，令泰国政府的国际公信力大打折扣。总之，种种危机使得沙马政府疲于应付。

反对派两面夹击

在反对他信－沙马的运动中，体制外的人民民主联盟和体制内的民主党结成了统一战线，在街头、国会、最高法院等多个战场对立足未稳的政府发动进攻，试图令其名誉扫地。

在曼谷，反沙马示威的主要发起人仍然是2006年反他信的华裔媒体大亨林明达及前曼谷市长詹龙等人。61岁的林明达(泰文名桑滴·林通坤，Sondhi Limthongkul)与他信原是亲密商业伙伴，2001年他信刚任总理之

时，林就曾上电视捧他信是“泰国史上最佳总理”，但后来他又突然把他信打成“头号敌人”，起因是有线电视ASTV的权益纠纷。随后的日子里，林明达持续利用其经营的泰文《经理报》、有线电视ASTV等旗下媒体，攻击他信和沙马。

而73岁的退役陆军少将詹龙(中文名卢金河)曾是他信当年刚踏入政坛时的恩师，也曾被誉为“清廉先生”。1992年5月，时任曼谷市长的詹龙率领群众街头驱逐军人总理素钦达，结果遭武装镇压，酿成44人惨死的“反独裁事件”。詹龙在十几年前任曼谷市长，也曾是正义力量党主席，其将他信带到政坛，并将正义力量党主席职位让给他信。当时正义力量党与沙马领导的“泰国民党”是窄路冤家，在竞争曼谷市长时拼得你死我活。他信“背叛师门”后，詹龙投向林明达以对付他信，他信却请出“老敌人”沙马领导自己在幕后操控的人民力量党，而沙马也从不避讳自己的代理人身份。这样，沙马就成了詹龙的新旧两重敌人。

曼谷的华人学者介绍说：“示威的组织机构‘人民民主联盟是几年前从一个大学和市中心公园开批评他信的讲坛发展起来的，拥护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产阶级华裔。但是这个‘联盟并没有合法注册，他们的成员起先是披黄巾，因此被形容为‘黄巾起义。参加者身穿林明达媒体集团印制的‘吾爱吾王黄色汗衫，因为黄色是泰王星期一生日的颜色。”

有泰国媒体称，民盟的“顽强”更多得益于詹龙手下的“达摩道德军”。这批人身穿蓝色棉布的泰国农村传统服装，打赤脚，每次示威都走在最前面，唯詹龙之命是从，到示威场地就搭帐篷、埋锅造饭，所有的后勤事项井井有条，他们如果说继续示威，那就是继续示威，没有打折的余地，“要他们离开，除非是跨过他们的尸体”。

5月31日，沙马在每周例行直播电视讲话中要求民盟立即拆除搭建在曼谷市中心的集会舞台，并警告有可能动用警察或士兵进行干预。这一口头威胁引发了更多的群众集结，造成军、警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曼谷的华人学者表示：“沙马政府对反对者很无奈，既想晓以颜色，又怕失去选票，而且彼此过去曾是‘老朋友，所以所谓将示威者‘绳之以法都是说说而已。归根结底，所有的斗争活动还是林明达、詹龙与他信、沙马等人的私人利益之争，与旁人无关。”

由于有2006年他信事件的教训在先，泰国现在除了有人担心军方会再次乘机发动政变外，也有人认为是民盟在诱使军方发动政变，“让沙马重蹈他信的覆辙”。人们还记得，2007年末，当众多泰国记者严肃地问时任泰国国防部长汶洛上将“未来新政府是否还面临政变威胁”时，他说：“在泰国，政变就像自然灾害一样，谁能知道什么时候发生?”

不过，期盼军方在2006年政变没能成功改变执政党属性的情况下，再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接管政府，比较不现实。现在，反对派们主要是想保住2007年新宪法的成果，因为新宪法尽管不能避免他信裙带势力上台执政，却能有效阻止他信本人重新上台。民盟5月25日开始上街时，所打出的旗号就是反对修宪，当修宪之议因在国会赞成票不足而于5月29日被执政联盟宣布搁置后，民盟才改变诉求，直接要求沙马下台。

就民主党而言，在阻止修宪目的达到后，倘若继续在国会内博弈，由于执政联盟拥有大多数议席，通过对政府不信任案的几率也不高，而且泰国国会议员法定任期4年，要求沙马现在就解散国会，重新举行大选也未免为时过早，所以民主党当前把翻盘的希望寄托在最高法院身上。

今年年初，泰国最高法院驳回了民主党有关“提前选举不合法”以及人民力量党是前总理他信“傀儡政党”的指控，为沙马政府执政铺平了道路，但在3月20日，最高法院又宣布受理了国会主席、人民力量党执行委员荣育涉嫌贿选一案。为了配合调查，荣育已于4月30日宣布辞去国会主席以及下议院议长两个职务。有关荣育涉嫌贿选案件的审理结果将影响深远：一旦最高法院判决荣育贿选罪名成立，宪法法院将裁决是否取缔人民力量党；而一旦人民力量党被取缔，包括沙马在内的30多名人民力量党执行委员将被禁止从政5年，泰国政局必将发生重大变化。此前正是因为他信等原来111名泰爱泰党执委被禁5年不得参政，沙马内阁中才出现了一批他信的亲属、幕僚人员，以及4位替夫从政的妇女部长。

目前，除了人民力量党以外，6党执政联盟中的泰国党和中庸民主党也面临着被取缔的可能。选举委员会此前不仅确认两党各有一名执委存在贿选行为，而且还做出了取缔两党的决议，并已将其提交给宪法法院进行裁决。正由于此，几个月以来，执政联盟才大力推动修改宪法，以求获得政治豁免权。而最近随着修宪进程的放缓，法院判决对执政联盟能否存续的影响也愈发举足轻重。

他信复出了无期

今年2月28日，沙马当选总理整一个月后，前总理他信在上万名警察保护下回国。3月12日，他在法庭上仅以20分钟否认一切指控，还获得了“暂时出国”的批准，再赴英伦主理旗下英超曼联球务，并在稍后以“客座教授”名义前往东京拓殖大学授课。5月，在国内暂时失去政治舞台的他信表示：计划联手泰国投资家，借鉴中国的经济特区经验在柬埔寨建“现代城市”，在城市范围内设码头与轮船修理厂，甚至包括兴建豪华赌场。这些言行使得他尽管不处在政治舞台中心，却始终受到泰国民众的关注，影响着泰国山区农民对沙马政府的支持度，甚至有曼谷的媒体形容他是“隐形政治杀手”，称“宪法和司法机关都要为之屈就，为当今政坛一大奇观”。不过，短期内他信仍然必须面对涉嫌“滥用职权”、“诈骗”和“贪污”等17项罪名的司法角力，反对者肯定将在法庭上继续与他周旋，令其闲暇不得。

另一方面，大病初愈的泰王普密蓬也在不断展现其对时局的影响力。4月9日，在枢密院主席炳·廷素拉暖上将的推荐下，他批准任命了三名新任枢密院大臣(泰王顾问)，包括刚刚担任了16个月过渡总理的素拉育、在素拉育政府时期担任司法部长的华裔大法官参猜，以及原最高法院院长素帕猜。三名新任枢密院大臣都是反他信人物，而在泰国军政界均具影响的炳上将是总理沙马的头号政敌，曾被媒体影射为参与2006年推翻他信政变的幕后主使。

过去几年的“泰式民主闹剧”疲劳轰炸，已经使多数泰国民众失去兴趣。现在曼谷市民正为沉重的生活压力、居高不下的油价所苦，而民盟与沙马政府之间唇枪舌剑，拉锯对峙，不甘寂寞的军方势力也不时火上加油，给千万曼谷市民带来了不小的情绪压力。对泰国民众来说，政治生活已变成沉重的负担，民众心中对民主改革的美好期许，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厌倦。

“6月的泰国山雨欲来，祥和社会出现震荡。幸好为期22天的欧洲足球锦标赛来得适时，也将炽烈政情大大降温，人们多天的政治紧张也被抛诸脑后，把欣赏球赛放在第一位，警方已宣布将在比赛期间严打赌球歪风。”曼谷的一名华人学者说：“不过，足球赛一旦结束，一切政治斗争还将继续。”目前，如何防范声势浩大的民盟集会与他信和沙马支持者们发生流血冲突，已经成为泰国维持治安警员的最大挑战。曾当过警察中校的他信更能明白，自己一旦复出，将会给泰国带来怎样的政治和社会动荡。不过，万幸的是，也只有宪政约束下自我克制政府的存在，才能让如此一场持续了兩年多的激烈政治斗争还运行在和平的轨道上。

“沙马政府对反对者很无奈，既想晓以颜色，又怕失去选票，而且彼此过去曾是‘老朋友，所以所谓将示威者‘绳之以法都是说说而已。归根结底，所有的斗争活动还是林明达、詹龙与他信、沙马等人的私人利益之争，与旁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