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工厂的辉煌与挑战
2008-05-30赵灵敏
赵灵敏
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系列策划
奇迹
策划人语
中国改革开放30年缔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奇迹,《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解释是:“罕见的不平凡的事情。”所谓奇迹,意味着现实超越了想象,人们甚至无法为这个现实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一味高喊奇迹的,某种程度上放弃了对生活的理性把握,让智力沉睡在不可知论面前,沉醉在对奇迹生产过程的崇拜中。
人们一时之间无法找到奇迹产生的原因,这足以佐证生活的神奇;而如果人们一直无法找到奇迹来临的原因,那么很:可能,奇迹将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为孤例退入历史深处,甚至成为一则无法求证的传说,再也无法被复制或延续。
对中国经济奇迹而言,人们显然希望尽可能地探求原因,开解密码。对奇迹的解读,也日益呈现多样的面貌。而最有价值的解读,无疑是带着问题意识、抱有超拔之心地深入30年的历史,无所避讳,不惮尖锐,待其出而可有裨于将来。出入之间,鲲已化鹏,无论“崩溃论”还是“威胁论”,彼时中国已怒上九天,长风掠翼。鸟瞰来处,云气飘缈之间,“奇迹”二字若隐若现,成为一则命运的寓言。
——本刊编辑部
在全国产业梯度转移、各地都热衷于招商引资的背景下,包括武汉、长株潭、成都、重庆、天津这样的新特区,也正急切克隆着“东莞化”这一看起来很美的经济发展模式。东莞的今天,很可能是许多城市的未来,而东莞的困局,正是今天整个中国实体经济所面临的困局。
著名导演贾樟柯的获奖电影《三峡好人》里有这样一个情节:麻幺妹拿出16岁女儿在东莞打工的照片,她穿着厂服,站在简陋的工厂大门前面。这不经意的一幕,无意间折射出大部分国人对于东莞的想象:那是“更南的南方”,是一个打工的地方。
但就在这部电影在全国各地影院热播之时,在东莞高歌猛进了近20年的“打工经济”已经疲态毕现,2007年GDP增速首次下降,“民工荒”、“电荒”、“企业外迁”等更成为媒体近几年报道东莞时最常用的字眼,此时的东莞呈现给人们的,更多是一幅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图景:谁都知道原有的模式已经难以为继;但如何转型,转型能否成功,谁的心里也没底。如果旧的产业转了,新的又没有来,东莞将何去何从?
在全国产业梯度转移、各地都热衷于招商引资的背景下,东莞的今天,很可能是很多城市的未来;而东莞的困局,正是今天整个中国实体经济所面临的困局。
东莞凭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东莞的名声在外,全国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准确读出“莞”字。而东莞这个因为历史上盛产“莞草”而得名的城市,在之前的1000多年里一直默默无闻,它时而属于增城,时而又被称为宝安。直到虎门销烟,东莞才在中国历史上有了一席之地,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虎门是东莞的一部分。
解放初期,东莞属东江行政区管辖。1952年,又属粤中行政区。1956年,属惠阳专区。1985年,东莞经国务院批准列为珠江三角洲经济开发区,同年9月撤县建市;1988年1月升格为地级市,是全国四个不设区的地级市之_,直属广东省管辖。而此时,在成本上升的不断挤压下,香港繁盛了几十年的本土出口加工业已是强弩之末,正迫切需要转移,一线之隔的广东于是成为首选。
然而,在港商可能的一众落脚点里,东莞的条件看起来并无多少突出的地方:东莞虽然也有大量的海外东莞籍乡亲,但比起潮汕、江门的五邑显然相形见绌;东莞本地并无多少工业基础,这一点也比不上顺德、南海,但是,20年后的今天,东莞却成了珠三角经济增长最快的城市,几年前红极一时的顺德模式却陷入了危机。到今天,一提到珠三角的制造业,东莞的IT制造业就成了当然的代表。那么,东莞凭什么?
“东莞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中山大学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李立勋告诉记者,“天时是改革开放和香港的产业转移,地利是濒临香港、深圳,是来往广州、深圳的必经之地,人和则是东莞抓住了机遇,大干快上。”
显然,在这三个因素中,地利的因素更为根本。改革开放和香港产业转移对广东其他地方也同样具备,而这些地方当然也准备“大干快上”。深圳知名民间区域经济观察者金心异就认为,东莞的成功,除了表明了体制优势的不可替代外,又一次证明了地缘优势的一本万利。生存于三座国际性大都市的夹缝中,是东莞城市发展的巨大压力,却是东莞经济成长的难得条件,是其他同类竞爭主体无法企及的独特优势。这就不难理解,在广东省内,同样面向香港、接续深圳,在九龙、罗湖到东莞市区、惠州市区直线距离几乎相等的情况下,仅因与广州距离的相对疏远,惠州与东莞虽比邻而居,甚至还曾一度是东莞直接的行政上级的所在地,却永远谱写不出东莞那样的辉煌。
而广、深都誓言要成为国际化大都市,所以自1990年代初以来,两地的低附加值“三来一补”产业也开始转移,加上此时台湾的电子和IT产业开始转移大陆,这些都成了东莞经济后来超越其他竞争对手而一枝独秀的重要推手。
而广东省在改革开放初期,采取了充分的简政放权的措施,大部分吸引外资的审查政策下放给了各个地级市,使得各个地级市可以因地制宜求发展。而东莞在自己的辖区也克隆了这种模式,把招商引资权全面下放到村镇,村、镇自建工业区和厂房,自行招商引资,产生了“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的景象。村镇直接竞争的结果,就是外商投资项目除享受法定的税收优惠政策,还包括不透明的其他优惠政策,其中就有对各种不利于招商引资的法律若明若暗的违反和抵触。东莞厚街镇的一个村干部就告诉记者,过去的十几年,外资在他们那里不但不用交税,环保、劳工方面也放得很宽,有工人投诉一般都会压下来。
自1978年9月15日,全国第一家对外来料加工厂——由原来的虎门太平竹器社改办而成的东莞太平手袋厂正式开工以来至今,东莞在20年间创造了一个奇迹。凭借着地缘优势、全国各地的廉价劳动力和外资提供的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东莞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农业县变身为闻名国际的世界工厂,实现了脱胎换骨式的巨变。有一个形象的说法令东莞人欣慰与自得:“不管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下订单,都在东莞制造。”
2007年,东莞的GDP更是达到了创纪录的3151亿元,占广东全省的1/10。而从1000亿元到2000亿元东莞仅用了3年,从2000亿元到3000亿元仅用了2年。东莞的经济奇迹,是中国近30年经济奇迹最显著和最典型的代表。
转型的压力
东莞经济不仅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财富,也产生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东莞模式”:由东莞提供土地,或已建成的标准厂房,中国内地四川、湖南、江西等省提供廉价劳动力,外资提供资金、设备、技术和管理的要素组合模式,这一模式最大的特点是外科手
术式植入的、外资主导的、外向型的,除了土地是自己的,其他都不是自己的。对东莞这样之前没有任何工业基础的地方而言,在一定的时间里采取这样的发展模式也是不得已。
但到了2004年以后,东莞模式开始面临巨大的危机,以致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先是突如其来的“民工荒”。其后,人民币的不断升值、新《劳动合同法》的施行,出口退税政策的调整、银行保证金台账实转的推行等一系列因素,加剧了相当一部分出口加工企业经营上的困难。另外,由于以村为阵,东莞土地的利用效率越来越低,但是却无法加以整合,是典型的“马路经济”。同时,电力和水资源也很紧张。一些地方停电的频率已从以前的“停二开五”上升到“停三开四”。在沙角镇有一家电厂,虽然污染很厉害,但政府也不能让它关闭,只能改良它。如果电厂倒闭了,许多企业也将面临倒闭。
在这一系列因素的推动下,东莞自去年开始出现了让人担忧的企业迁厂或倒闭现象。暨南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封小云告诉记者,各个村镇、行业感受到的压力是不相同的,港资的企业因为处于产业链的最低端,受影响较大,而台资、日韩资本和西方资本则受影响不大。石龙、石碣等电子信息产业重镇,因为聚集着京瓷、柯尼卡等大的电子企业,反应趋淡、波澜不惊。而广东省社科院竞争力评估研究中心主任丁力则估计:“倒闭、迁移或不辞而别的企业大概占10%,到20%。”
而对于倒闭、迁厂的现象,李立勋认为不完全是负面的,“并不是所有企业都要留下来,那些高污染、附加值低的企业,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淘汰。它们走了,才能给其他产业的发展留出空间。”封小云也认为,一定数量的企业倒闭是正常现象,以前东莞每年也有七八百家企业倒闭,去年达到了1000多家,这是一个必须走的过程。东莞官方的说法也是,这是进行产业升级的大好时机。
如何转型?
随着人民币的进一步升值和宏观环境的進一步收紧,留下来的企业未来是否要迁厂仍是未知数。
其实早在1994年,东莞就开始实施以产业集群升级为目的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提出“三个转变”思想:即由劳动密集型产业向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转变;从“数量扩张型”发展向“质量效益型”发展转变;从“政府主导型”经济向“市场主导型”经济转变。但由于仍有一定资源接纳加工型企业,各种成本仍然很低,原有模式的潜能还没有完全释放,各级政府并没有采取有效措施阻止企业向东莞的涌进,这次转型可谓无疾而终。
但今天,种种迹象表明东莞的模式已到了不得不改的程度,转型的外在压力已经足够。现在,在东莞最耳熟能详的一个词汇就是“双转型”,即大力推进资源主导型经济转向创新主导型经济、初级城市化社会转向高级城市化社会。显然,这是东莞经济迟早要走的一步。但对于如何实现这种转型,目前显然还没有明确的路径。更现实的问题是,如何面对这一过程中GDP增速的减缓和产业空心化?旧产业、低水平的劳动力离开东莞,新产业、高层次的劳动力从何而来?
在东莞市劳动部门备案的工业企业用工中,初中及以下文化程度的达60%,具有职业资格等级的技术工人仅占17%。广东省省委书记汪洋3月26日在东莞调研时向东莞官员“施压”:“‘减少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是东莞产业结构调整和转型升级最重要的要求……东莞现在人均经济水平在珠三角地区相对较低,是因为人口多;社会管理压力大,自主创新能力不强,则与人口素质不高有关。”
其后不久,东莞市领导在讲话中呼吁通过提高房租来减少低层次的外来人口,这一想法不仅遭到了广大外来人口的抨击,而且也遭到了有户口的本地人的抵制,因为这会减少他们的房租收入,而企业搬迁则会减少厂租,同样会损害他们的利益。
东莞的外来人口据估计有1000万左右,但户籍人口只有大约170万,其中大部分以房租和厂租为生。李立勋就认为,这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已完全现代化,但生产方式却是原始的地租经济,再加上过分务实的性格,往往对转型持怀疑甚至抵制的态度。丁力则告诉记者,尽管东莞市政府对“双转型”三令五申,但村镇一级大多抱着“新鸟不来,旧鸟不走”的态度,不肯牺牲眼前利益。
东莞厚街镇的一组数据更能说明“三来一补”与当地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2007年,厚街镇23个村(社区)村组集体经营性收入112030万元,其中厂房物业租赁收入79935万元,占经营性总收入的比重高达71%。在今年东莞市的两会上,东莞市委书记刘志庚提出:今后东莞市镇、村两级财政由市财政直接负责,同时将社保等保障推向所有东莞的户籍人口。可是,东莞市镇、村、居民多年形成的利益格局,在眼前还没走向绝境的情况下,市财政能一包了之?
而此时,东莞处于广深之间的传统优势却变成了劣势。从珠三角城市群目前已经形成的产业格局上来看,深圳已经和香港打成一片,两个城市的一体化程度不断加深,物流、金融、高新技术产业已经很有规模;另一端的广州是省会,文化氛围比较浓郁,各类基础设施进步很快。两个城市正叫板新加坡和首尔。在两地已经成为人才和高新技术产业高地的情况下,东莞凭什么与之竞争?
尽管如此,东莞目前还是出现了一些产业转型的新苗头:在以制鞋闻名的厚街镇,除了星罗棋布的鞋厂,也出现了一些鞋类会展业;名家具展从1999年第一届的“初试啼声”,时至今日已“名声远播”,规模从初期的4万平方米扩展到现在的24万平方米,成功跻身继意大利米兰和德国科隆之后的世界第三大家具展。中国印刷技术展永久落户厚街。现在每年上规模的工业展近20个,厚街成为名符其实的“中国会展名镇”。还有企业则通过购买高新设备,减少人手,以实现升级和转型。
但不管是加工贸易企业转做内销,或建立自己的品牌,都要假以时日才能见效。一个从事生产加工出口多年的工厂,他们的专长是生产,你如何让他们同时兼顾分销网络?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东莞市委书记刘志庚认为,东莞产业转型是艰巨的,不可能马上就实现,真正要达到目标起码需要10年。
“东莞化”的隐忧
转型和升级在东莞已经喊了一段时间,但到底谁才是这一过程的主体,显然还没有定论。
在东莞,由于中小企业普遍缺乏升级的能力,外资特别是世界500强企业的技术水平比较高,所以人们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成为转型的推动者。但丁力认为,外资企业是典型的“松脚型”经济,是逐利而动的,哪里有利可图就到那里去,不大可能会费心费力地参与自主创新。封小云也认为,外资是没有忠诚可言的。台湾韩国经济转型成功的经验是,必须培养一批扎根本土的当地企业,他们的属地性决定了他们更有可能和本国经济同甘共苦。外资一般都有自己的研发体系,大多都不在中国,港资企业没有
转型的历史,只会搬迁或倒闭;台资企业的设计、研发也都在台湾,在大陆只是制造部门而已。
在此前提下,东莞民营经济(20%左右)的不足会是一个不利因素。东莞政府部门一份权威调查报告显示,2004年,东莞生产高新技术产品的企业投入的研发经费只有5亿元,仅占销售收入的0.7%。在东莞全市15300多家外资企业中,在东莞设立研发机构的只有184家,所占的比例为1、2%。其中,投入50万美元以下的有111家,占全部研发机构的60.3%。此外,全市研究人员在500人以上的研发机构只有1家,84.2%的研发机构研究人员在50人以下。
和以“苏南模式”为代表的强政府经济发展模式相比,东莞在过去20年实行的是小政府,最早的时候,缺乏办工业经验的政府没有能力强力掌控经济,到了后来,发现不管也能发展得很好之后,政府也就没有多管。但近几年,为实现转型,东莞政府开始有向强政府靠拢的倾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想方设法驱赶所谓的“低素质人口”和设立松山湖高科技园。
前者的本意是好的,但人的去留归根到底是市场驱动的,在东莞仍存在大量制造业并大量缺工的情况下,一味驱赶打工者,对东莞的经济发展并非好事情。松山湖科技园以优美的环境著称,但园内略显萧条的景象则告诉人们,没有哪个国家的高科技产业的成功是政府组织和策划的结果。丁力就认為,在转型过程中,东莞要切记不要用过去的、过时的模式去解决现在的问题。
就在东莞模式已陷入困境,东莞为了经济转型不断探索和试错但仍不得其门而入时,全国其他地方的“东莞化”模式却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在珠江三角洲走向成功的初期,就有不少专家学者对其发展模式进行了深入研究。其中以顺德、中山、南海、东莞为代表的“广东四小虎”,开创了独具特色的新工业化之路,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将其称为“珠江模式”。时至今日,“珠江模式”的其他几个都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有东莞一枝独秀。
而在长三角,苏州原有的工业化努力被台资IT制造业所打断,被人津津乐道的“昆山模式”其实和东莞模式并无本质差别,只是引进的制造业相对环保、高端而已,而这也只是因为昆山比东莞起步晚而已。在全国其他地方,包括武汉、长株潭、成都、重庆、天津这样的新特区,也正急切克隆着“东莞化”这一看起来很美的经济发展模式,而放弃了自主工业化的路径。
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东莞模式”容易迅速见效,只要修了路和厂房,引进了外资,经济增长就指日可待,而自主工业化则费心力而难见效,影响政绩。如果这只是个别地方的选择,还可理解,但当它成为全国各地不约而同的行动时,又是何等可悲!
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离不开宏观政策的引导。与其他国家相反,中国在30年改革开放过程中,不仅没有保护本国市场尽量面向本土企业开放,反而利用各种手段抑制本土尤其是本土民间企业。这使得本土企业无法充分利用国内市场所给予的宝贵的成长机会。这也是为什么号称拥有巨大市场潜力的中国,在长达26年的时间中却没有自发生长出一家国际巨头的重要原因之一。与此同时,一大批原本实力稍逊的外资企业,利用中国的有利生产体系发展起来,如沃尔玛,它自1999年进入中国,2003年就在500强中排名第一,这与中国制造的廉价成本密不可分;还有康师傅和富士康等,皆是如此。这些企业当然增加了中国的GDP,但要靠它们来实现中国的产业升级,无异于缘木求鱼。
(责编/刘阳)
“东莞模式”容易迅速见效,只要修了路和厂房,引进了外资,经济增长就指日可待,而自主工业化则费心力而难见效,影响政绩。如果这只是个别地方的选择,还可理解,但当它成为全国各地不约而同的行动时,又是何等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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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产业结构的六大问题
东莞市委书记刘志庚坦言,目前东莞产业结构存在六大问题:一是自有品牌自有技术企业偏少,如2003年东莞的中国驰名商标只有3个;二是产业结构外向度明显偏高,东莞工业产值80%、出口值90%来自三资企业;三是制造企业明显偏轻;四是规模偏小,东莞2049家企业中销售额超过10亿元的只有44家;五是第三产业明显滞后;六是粗放式经营产业结构太明显,东莞GDP每升一个百分点要消耗1200亩地,东莞消耗一度电才产生生产总值3.34元,说明东莞生产主要靠消耗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