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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气球》的东西方

2008-05-30何东平

南风窗 2008年22期
关键词:侯孝贤莫里斯西蒙

何东平

用比诺什的台词概括《红气球》,想来是不错的:“你的电影,深深触动我几乎快要遗忘的内心深处的情感。”

1956年,法国导演阿尔伯特·拉莫里斯拍摄了著名的儿童短片《红气球》,讲述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只飘在半空中的红气球,从此与之成为好朋友的种种趣事。在那个单调的年代,红气球可能成为一个孤独而内秀的小男孩的忠实朋友。拉莫里斯以其高度的电影特技,将观者从梦境引向现实——在拉莫里斯的镜头下,这只红气球就像活了一样,是一个淘气又懂事的小精灵,和它的玩伴小男孩一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影片结尾,似乎是要补偿小男孩失去了可爱的红气球,全巴黎所有的气球都向小男孩飘了过来,把他带向空中,自由飞翔。

50年后,侯孝贤导演应邀来到巴黎拍片,也许是因缘巧合,在导演构思剧本,琢磨拍摄计划的时候,又遇到了这只红气球。于是,已经从银幕和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很久的红气球,再一次如精灵般飘游在大银幕上,在巴黎的半空俯瞰着这座城市,寻找着多年前那个孤独的小男孩。

侯孝贤的新作《红气球之旅》甫一开场,小男孩西蒙对着悬停在树顶上的红气球说话,许诺以糖果和想不到的好处“诱骗”红气球到他手里来,可是红气球怕生似的,不管西蒙怎样“甜言蜜语”,就是不肯“下来”,而当红气球终于“想通”了,“等候”在小男孩必经的轻轨月台上时,小男孩竟然有点对它视而不见了,在火车开走的那一刻,西蒙伸手就能抓住红气球,可他却不肯伸出手。

时过境迁,此时的小男孩早已不是50年代的孩子可比。他们拥有多种多样、稀奇古怪可兹玩乐的东西,要经受各式知识的训练(片中的西蒙在学钢琴),并不稀罕也不想拥有一只会飞的红气球,尽管它或许有种种的“灵性”。红气球想再找到以前的“感觉”,是没有可能了。于是,它只能隔着各种障碍物远远地在空中“观察”小男孩,总是没有机会去亲近。

拉莫里斯若仍然在世,一定不会想到,半个世纪之后,他那只著名的红气球竟会变得这么孤独而无处停留,最后只能寂寥地飞走。

日常的西方

《红气球之旅》是侯孝贤的第二部外国影片,本是受巴黎奥塞美术馆之邀拍摄的法语作品,也是他在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咖啡时光》之后又一部在国外完成的作品。本来,像这样的命题作文,对一个导演而言,应该是受限颇多的,在侯孝贤手中,却仿佛信手拈来般随意自然。

故事非常之简单,或者说,这部影片谈不上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故事。法国女星朱丽叶·比诺什饰演一位在职业(一个布袋戏剧团的配音、编剧)与家庭(主要指带孩子)间疲于奔命的母亲苏珊娜,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西蒙,请了在巴黎留学的中国女生宋芳做西蒙的保姆。整部片子就是这个普通巴黎家庭的生活展现。事实上,影片开始的随意,结束的轻松。就像一个人偶然被邀请作客一样,目睹了一段主人家的日常生活后,告辞离去。

影片最有意思的部分,不是侯孝贤有意无意向拉莫里斯致敬而飘来飘去的红气球,也不是小男孩西蒙有一搭没一搭、说不上丰富也无所谓贫乏的童年生活,而是一改常态,一头金色乱发示人的布袋(木偶)戏剧团“声优”朱丽叶·比诺什(苏珊娜)表演木偶戏。片中有三处段落表现这一情景。

宋芳与比诺什约定见面的地方,是比诺什的排练场。宋芳在红色的大铁门外徘徊,听到门里面一会儿尖声细气一会儿抑扬顿挫地给木偶配音的女声,正是比诺什。这是一个古代中国的爱情故事。比诺什一人分饰两角,演出一心想要救出妻子的“小生”和一位“天神”的对话,也就是“张生煮海”的传奇。法国人比诺什出演中国偶戏,让人禁不住一种奇异的幻想,听着比诺什咿咿呀呀地用法语在那里使劲表演,看看银幕上不断出现的中文字幕却全然是一个中国故事,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好玩。

另一处,是比诺什请宋芳去帮她做翻译。中国艺人阿冲硕士用闽南语念白完一段木偶布袋的表演后,比诺什给学生们解释他的念白所代表的涵义。其实是说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的区别。在返程的列车上,比诺什要将陪伴自己度过整个青少年时期的一张明信片送给阿冲硕士。比诺什说,这张明信片虽然很旧,却对自己有着很特别的意义,因为在她看来,它代表着深层次的中国文化。明信片上,印着一张古琴和一把琵琶。这一段列车硬座上普通而常见的交谈,伴着悠扬的钢琴声,异常的唯美而抒情。

最后一处,是比诺什参演的木偶片的正式上演。这个段落完整地交代了“张生煮海”的故事——像精卫一样执著而固执的张生,为了解救爱人,不惜耗费毕生精力一勺一勺煮干海水。这个动人的神话,放在这部片子中,总给人超现实的感觉。上述几处组成这部片子梦幻般的场景,若非镜头中不时出现法国演员的样子,常使人忘记这是在古老而现代的巴黎。

比诺什扮演的苏珊娜为自己的房客所苦,想要赶他们出去却又找不到房契。这可以说是从头至尾串起这部片子的线索,也是本片唯一的线性叙事。她焦头烂额,生活忙乱不堪,又怕影响西蒙的教育,却怎样都唤不回在蒙特利尔写作的丈夫。比诺什像无数类似的都市知识女性一样,在双面角色中不断转换,憔悴不已。

东方的自得

侯孝贤选择从中国留学生宋芳的视角切入体验、剖析巴黎这座大都市的文化与现实,显然经过深思熟虑。虽然外来者的眼光片面又或者带着偏见,毕竟是一种别样的角度。宋芳“闯入”比诺什的生活,正如侯孝贤作为一个外来者对巴黎看似浮光掠影又能深入浅出的观察。侯孝贤导演说,自己对巴黎并不了解,“我以前一直不敢出国拍片的,因为不了解别人的文化和习惯是拍不出细节来的。巴黎和东京,我完全不熟悉,听不懂他们说话,只能靠翻译,反而有了冷静观察的机会。”

宋芳在疲惫的比诺什面前,悠闲而自得。据说这个角色本身和现实生活中一样,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替换。她来到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巴黎学习制作电影,由于懂得法语,并不觉得有多么不适,反而能从容地在任何时候拿起手持DV进行拍摄。刚接触到她要照顾的小男孩西蒙,她就给他讲述“红气球的故事”,告诉他自己是来这里学习电影,并对着西蒙拍摄。后面还以小男孩为“道具”拍摄红气球的电影。

宋芳是安静的,和急躁的比诺什形成鲜明的对照。似乎在巴黎这样一座城市,安静是一种难得的气质。宋芳就这样介入这对母子的生活,听比诺什抱怨她既是朋友又是房客的“邻居”怎样“无耻”地拒绝缴纳房租,听她抱怨丈夫在外对家庭不管不顾;照顾西蒙的日常起居,引导并进入小男孩的内心世界。如果没有红气球的存在,本来这也是一部完整的影片。

影片中刻意之处很多,例如影片刚开始没多久,宋芳与西蒙初次相见,就讲起红气球这部老电影。宋芳特意制作关于红气球的影片,从拍成的影像片段看,也正是向拉莫里斯的模仿和致敬。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孩子们被带进奥塞美术馆观看19世纪瑞士的著名先锋画家菲利克斯·瓦洛通的“红气球”画作,西蒙抬头望向美术馆的玻璃窗,窗外的红气球也在“注视”着西蒙,等等。然而在侯孝贤的组织下,却并不显得生硬和拼凑,而是好像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钢琴叮叮咚咚地奏响,为这个诗意的“故事”带去略微伤感的情绪。

《红气球之旅》有着极为开放的结构,没有一个明确的中心情节推动故事的发展。影片中还有大量的对着玻璃、窗户、门板拍摄的“映射”镜头,虽然侯孝贤导演笑言这是无奈的做法,却让人想起台湾另一位著名导演杨德昌经常故意在影片中这样拍摄,这样的镜头给了观众另外一种思考现实生活的角度,也让观众更看不清电影里的现实世界。

和侯孝贤导演的所有片子一样,这也是一部进不了国人商业影院的艺术电影。看来琐碎的故事情节也并不吸引人,然而,如若真正耐心走进侯孝贤导演的映画世界,就能知道,这是一部能带给观者无限可能的现代影片,做梦,并让人保持清醒。

用片中比诺什对宋芳拍摄的短片的评语来概括本片,想来是不错的:你的电影,深深触动我几乎快要遗忘的内心深处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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