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行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德行
2008-05-30陆晓光
陆晓光
王元化先生去世了。
去世前一个月,先生在病床上与人聊天:“如果说我的一生有什么一贯的东西,那么这就是反思。”先生的“反思”,首先是指对自己思想进行反省检讨。
在《我的三次反思》中,先生自述这三次反思分别发生于抗战时期40年代,新中国的50年代,以及上世纪末90年代以来。其时先生分别是20岁青年,三四十岁壮年,七八十岁老年。
青年时代的“脱胎换骨”
先生对第一次反思有一段简要概括:
那时我入党不久,受到了由日文转译过来的苏联文艺理论影响。举例来说,1939年我写的《鲁迅与尼采》一文,发表后有较大影响(甚至至今还有人提到它)。但我坦率地说,那时我并没有读过多少尼采著作,我的许多看法大多袭自苏联一本论尼采的著作。就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大后方传来了一股学习古典名著的热潮,孤岛也受到了影响。阅读名作,座谈心得,一时蔚然成风。我在读中学时热爱鲁迅,这使我的思想有了一点基础,所以在40年代读名著的诱发下,很快就识别了自己身上那种为了要显得激进所形成的左的教条倾向……不过,我纵然明白了自己思想中的问题,倘要克服,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沦陷区时代即将结束,时间已过去了三四年,我才取得一些进展。当我把我写的一篇小说《舅爷爷》和评论曹禺改编《家》的文章给一位朋友看时,这位朋友禁不住说:“真的脱胎换骨了。”这时我也成为满涛所喜爱的契诃夫作品的爱好者。我们在文艺思想上则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
当时先生才20岁不到,这个年龄正是敏感并乐意接受新思想的阶段。在我们今天看来不堪卒读的“苏联文艺理论”,在当时却是新颖而未必没有思想魅力的对象。这一对象的合理因素至少在于抗日战争背景,因为该理论的逻辑指向和在中国语境中的现实目标,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先生以少年之龄加入共产党并写出有“较大影响”的文章,既表现了英俊勇气,也显示出不一般的文思才气。
这次反思是以左翼范围中的合理思想资源来识别和屏弃偏颇因素。反思的结果是,在认识到必须尊重艺术性的同时,先生与批评他的友人满涛都认为,“我们在文艺思想上则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
第一次反思的特点是,它几乎自然发生,不仅没有挫折激发,而且是在文章成功发表并产生影响以后。满涛的批评之所以引起先生“激烈争辩”,部分原因在于先生当时真心认同并曾役心苦练的创作方法受到质疑。一旦意识到它有缺陷而想纠正之,对于先生这样有才思者来说,也是需要花费“三四年”后才有收获。
胡风案后的“大欢乐”
第二次反思发生于1955年因受胡风案牵连,被抄家后隔离审查的时期。先生用“大震荡”、“灵魂的拷问”、“精神危机”等形容当时的恐惧感。
据有关文章记载,先生受牵连的起因是,当时公布的“胡风反革命材料”中涉及他们之间有过通信往来,而凡有信件公布者,一律立即沦为审查对象。我早就听说先生有这段经历,却迄今没有认真研读当时的背景材料,为此一直隐隐惭愧。但是,当我后来读到作家李子云介绍先生这段经历的文章时,我感到背景材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李子云文章回忆,她在宣传部文艺处听说,周扬提出,只要王元化承认胡风是个反革命分子,就可将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王元化认为这个结论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予以拒绝。”李子云发出感慨:“领导曾给了他逃出‘阶级敌人厄运的机会,他居然不接受。结果他是戴上‘胡风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出来的。许多人为之惋惜,我则为之惊讶!这是什么样的骨气!这种傲骨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悲壮!我不由得修正了过去对他的成见。我开始悟到不能以某些浮面的表现来论人。他身上的‘骄横之气,并非无端的自负,其实包容着一副不屈的傲骨。人是需要骨气的,这样才能在突发的灾难面前保持住起码的尊严。”(钱钢《一切诚念终将相遇——解读王元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94页)
我由此理解了先生第二次反思中的那句关键语:“过去长期被我信奉为美好的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轰毁,变得空荡荡了。”
与第一次在思想方法、创作方法层面的反思不同,这次反思是缘起于心中美好神圣的东西的毁灭感。然后先生并没有被“轰毁”击倒不起,而是竭力尝试着站起来,沉下心,思考追问为什么。“在这场危机中,已形成的价值观念和伦理观念都需要重新去再认识、再估价。这就是我在隔离审查时期发生反思的由来。”先生在隔离期间沉下心的方法是读书,而所读的居然全部是“马克思”系列的书:
我把我的全部攻读集中在三位大家身上: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黑格尔《小逻辑》、《莎士比亚戏剧集》。有关前两种,我写了数十本笔记。
那个年代,会有几人像先生这样读书呢?为什么如此认真刻苦执著读书的人,并且是读马克思系列原著的人,却是被隔离关押者?然而对我来说更切实的问题是:如果不读先生之所读,走进他的思想是可能的吗?即便像先生那样读书,如果没有“轰毁”的经历,会有同样的思考和心得吗?进而言之,即便是与先生有类似经历者,没有下过类似的读书工夫,思考同样的问题不会有差别吗?
先生读书是为了反思自己的问题,他通过读书而解答了自己的疑问。这次读书反思的收获,先生直接总结列举的至少有八个方面,其中最后一项是:
认识到在反胡风斗争中,对“人格力量”、“人的尊严”、“艺术良心”等等进行批判是一种极左思潮,与马恩观点并不相侔,甚至与列宁斯大林的观点也有不同。
从这一条简要概括足以可见,先生的读书、思考、反思,与他对人的“尊严”和“良心”的关注是不可分隔。这次反思的收获不仅是思想,而且有“大欢乐”:
过去那些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在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些质疑,但我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如今我在自己精神危机的时刻顾忌皆去,解决了这些思想问题,真使我感到是一场大的解放。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丧失身体自由的环境中,却享受到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
“大欢乐”是来自于“思想自由”,那么,后者对于先生就是个欢乐攸关的关键词。先生晚年被一些论者归为“自由主义”,但是他本人说过(在病床上)不喜欢“贴标签”的归类。我想,一个思想者是否经历过“精神危机”,对于理解“思想自由”不会没有差别。在隔离中沉思“自由”,与在书写中享受“自由”,两者内涵分量也肯定不同。在先生历年来的著述中,“自由”一词出现的频率并不很多。也许这意味着,先生是那种衷心向往自由,却不愿轻言“自由”的思想者。
欲说还休之“痛”
第三次反思跨越整个90年代,影响
远远超过前两次,学界因此有“王元化90年代反思”之说。前面我们看到,第一次反思的结论是“在文艺思想上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第二次反思的特点是,通过研究马恩原著而思考问题.从“精神危机”中解脱出来。这两次反思的对象都不涉及通常认为的马克思学说基本原理。而在某种意义上,第三次反思突破了这个禁区。比如关于唯物论的客观规律问题:
过去我一直认为规律的存在是不言自明的,而理论的工作就在于探寻规律也是不容置疑的……实际上,我们在宇宙万物中所认识的规律是微乎其微的。不错,在人类继续发展和知识不断更新积累的情况下,人可能掌握更多的规律。但是宇宙万物是不是都具有规律性,这是非常值得重视的问题。
先生反思“规律”一方面是出于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另一方面也与他强烈的人文关怀密切关联,后者可能是更为根本的。因为“规律”需要人的理性来认识,肯定“规律”意味着肯定人的理性的认识能力。因此,与反思“规律”相呼应的是对“理性”的反思。先生自述,他过去一直认为,“人的力量,理性的力量是可以扫除一切迷狂,无坚不摧的”,这种崇拜“理性”的观念,曾经把50年代隔离时期的先生从精神危机中拯救出来。那时先生一次次地从黑格尔的“人的精神的伟大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那段话里汲取力量,并且“每次都会感到心情激荡”——“理性”可能曾经是先生最心爱的观念。然而当认识到这种看法也有重大缺陷甚至隐藏危险时,先生对它忍痛割爱了:
因为,这种对理想的信念有可能导致以为人的认识可以达到“终极真理”。而一旦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成了独断论者,认为反对自己的人,就是反对真理的异端,于是就将这种人视为敌人。结果只能是:不把他们消灭,就将他们改造成符合自己观念的那样的人。
可见,先生反思“理性”不是出于纯粹学术思辨,而隐含着对人的命运的忧患与警惕。他忧患的是,“理性”可能导致把人视为“异端”、“敌人”;他警惕的是,防止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改造”、“消灭”。
先生写道:“第三次反思是发生在一次大的政治风波以后”,“是在痛定之痛之后要探寻”。那段时期后我赴学海外,远隔大陆,却从先生多次来信中明显感觉到一种欲说还休的“痛”。
先生在这次“痛定思痛”后的反思焦点是激进主义,如果说引起过争议的话,焦点也主要在此。激进主义指一种社会性急躁情绪,它容易导致趋向极端的偏颇。先生认为,“五四”以及其他类似的大事件,都带有这种激进的偏颇。由于这次反思所涉及领域广大和问题重大,因此有争议是极其自然,没有争议才是奇怪。
我现在想到的问题是,为什么这样的反思是由先生提出?这样追问时,我想到先生的性格。晓明《王元化画传》中有“楚蛮”专节。其中介绍,东汉杨雄以“风飚以悍,气锐以刚”来说明楚人性格。先生父系楚人,父亲维周先生为人正直,淡泊名利,但也遗传了楚人的暴烈脾气。先生本人也为自己类似性格苦恼:“我有楚蛮血液,这是不好甚至可怕的,但是我很难克服。”如果说楚蛮性格是容易急躁激进,那么先生反思激进主义,与他对自己遗传的楚蛮血液的看法并非没有关系。先生对师母张可性格的评价可以印证,因为一个具有“楚蛮”性格的人,在特殊年代尤其需要与“楚蛮”相反而能够容忍的性格。而先生深情写道:
“张可心里似乎从来不懂得恨。”“我没有一次看见她用疾言厉色的态度对人,电没有一次听她用强烈的字眼说话。她总是那样温良、谦虚、宽厚。”“我的坎坷命运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伤害,她都默默忍受了。”“她始终没有使我会受到刺激的任何情绪的流露。”
一个如此需要温良性格者的人,一个如此感谢和推崇温良性格者的人,一个因为有善于忍受的性格的亲人而长期避免了种种刺激的人,对自身“楚蛮”性格的弱点肯定是清醒和警惕的,对他人的类似“楚蛮”性格肯定也怀抱忧虑和告诫愿望,因而很容易联系与发现激进主义与“楚蛮”性格的相通处,因而也很难对激进主义无条件认同而不予质疑。先生写道:
那些号称坚持“继承五四”的人以为通过诅咒和漫骂就可以把我击倒,但辩论靠的是真理,而不是蛮横……今之学人多喜酷评,以詈骂为高,这是令人叹息的。
在这段简短文字中,我读出的不仅是对激进主义的批评,也包含对“楚蛮”弱点的哀怨。先生批评激进主义,包含着对自己血脉所属的楚蛮性格的批评;先生使用“令人叹息”一词,其中是否爱恨交加?反思激进主义之所以是先生首先提出,原因之一是否也在于,先生对自己身上遗传的楚蛮血液“不好甚至可怕”一面的深切长期的体验?
也许阿Q精神与楚蛮性格都是“国民性”的组成因素,只不过在不同时代和地区,其强弱多寡的组合有所变化,有所不同。中医理论是阴盛补之以阳,阳盛泻之以阴。由此,先生基于楚蛮性格之体验的对激进主义的反思,在当代或可谓是有针对性、有历史深度、有文化认同的发现。
先生以三次反思概括自己一生思想历程,三次反思的对象都是自己役过心力、浸染爱恨的观念。先生的每次反思都对自己的“偏颇”有所否定,这种否定不仅发自真诚,更经历了创痛。
先生生前学界对他的一个著名评价是“有思想的学术,有学术的思想”,多年来我一直深以为然。但是他去世后的这几天,我突然感到这个概括还不惬意。他的思想是基于德性和德行,他的德性和德行是经历反思。因此我更倾向于用“有德行的思想,有思想的德行”来表达最近几天对老师的新认识。
先生离开我们了。
老师,那天深夜我在您病床下看到一双布质拖鞋,这双鞋是我为你去买的,这双鞋你已经穿过,我想把它带回家。
写于先生追悼会之前。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如过去那些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在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些质疑,但我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如今我在自己精神危机的时刻顾忌皆去,解决了这些思想问题,真使我感到是一场大的解放。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丧失身体自由的环境中,却享受到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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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光华:王元化文章摘录
什么是“五四”精神(1999年)
过去写“五四”思想史很少涉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句话是陈寅恪在王国维纪念碑铭中提出来的,很少被人注意,其实倒是表现“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方面之一。王、陈一向被视为旧营垒中人,被划在“五四”范围之外,我觉得这是一种偏颇。问题在于这句话是不是可以体现“五四”时期出现的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精神”?他是不是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如果不斤斤于用文白之争来概括“五四”,那么它是否在以不同形式写作的人物身上都同样存在?近年来
这句话渐渐获得了许多人的认同,比较容易理解了。
倘以“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这方面去衡量“五四”人物,那么褒贬的标准会有很大不同,一些被我们的教科书或思想史所赞扬的人物,将难以保持其荣誉和威名于不坠。自然一般所强调的民主与科学是重要的。但什么是民主和科学?那时只能说停滞在口号的层面上。这也是近80年来民主和科学在中国一直不能实现的原因之一。此外,我认为“五四”时期提出的个性解放也是很重要的。因为中国传统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压抑个性。
五四时期四观念(1998年)
我认为“五四”时期所流行的四种观念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庸俗进化观念(这不是直接来自达尔文的进化论,而是源于严复将赫胥黎与斯宾塞两种学说杂交起来而撰成的《天演论》。这种观点逐渐演变为僵硬地断定凡是新的必定胜过旧的);第二,
激进主义(这是指态度偏激、思想狂热、趋于极端、喜爱暴力的倾向,它成了后来极左思潮的根源);第三,功利主义(使学术失去其自身独立的目的,而作为为其自身以外目的服务的一种手段);第四,意图伦理(即在认识论上先确立拥护什么和反对什么的立场,这就形成了在学术问题上往往不是实事求是地把考虑真理是非问题放在首位)。“五四”时期开始流行的这四种观念,在互相对立学派的人物身上,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发现,而随着时间的进展,他们对于我国文化建设越来越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十力语要》(1994年)
《十力语要》说:“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依自不依他,高视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址见,空诸依傍,自诚自明,以此自树,将为世界文化开发新生命,岂唯自救而已哉?”“五四”时期,所倡导独立思想,自由精神,这一点似较简单地以西洋为师的主张为高。王国维、陈寅恪、熊十力等,皆主张空诸依傍、精神独立,决非泥古不化、墨守传统。观熊对传统文化之批判可知。又熊十力于50年代初《与友人论张江陵书》中称:“学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界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则,学术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日新?”熊老在50年代有此等一轮,足证翟志诚指摘熊十力解放后谄媚当道之说,实属诬枉。
学术与政治关系问题,迄今仍在争议。我赞成熊老所谓学术衰弊将影响政治不振之说。《十力语要》有这样一段话:“哲学有国民性,诸子之绪,当发其微。若一意袭外人肤表,以乱吾之真,将使民性尽毁,渐无独立研究与自由发展之真精神,率一世之青年,以追随外人时下浅薄之风会。”此语发自半个多世纪前,但今日此种风习依旧,此实可悲。熊十力又说:“东方文化其毒质至今已暴露殆尽,然其固有优质待发扬者,吾不忍不留意也。”这些话多为人所不知,以致他被目为一个只知歌颂传统的国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