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乌云飘临美国大选

龚小夏

莱特的布道曝光之后，奥巴马在全国民调中的分数直线下降，低过了希拉里，更低过了麦凯恩。人们开始发问：公众对于这个几乎是一夜成名的奥巴马到底知道多少?

去年总统竞选一开始，民主党的人便不断在私下嘀咕：这次选举，出了个黑人的候选人，这种族问题可千万不要借机爆发出来才是!

谁都知道，种族问题是美国政治和社会的脓疮。民权运动尽管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美国的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隔阂依然很深。正式的种族隔离法虽然早已被废除，但是黑白之间在社会生活上依旧有如水和油一般两不相融。多数的黑人有自己的社区、自己的教堂、自己的政治领袖。他们的语言、音乐、文化、信仰都与白人有相当的差别。更重要的是，黑人社区比其他族群远为贫困。单身母亲、高犯罪率等现象也非常普遍。黑人永远觉得自己在遭受歧视性待遇。黑人与白人和其他种族之间的矛盾在多种族的地区经常有一触即发之势。

然而，由于这半个世纪形成的意识形态，种族却是政治中最敏感的话题。本来，反对种族歧视不应该妨碍讨论种族问题，但是在现今政治环境中，制度上的种族歧视、思想上的种族偏见、行动上的种族仇恨和现实中的种族问题统统被混为一谈。提起种族，无论是政客还是媒体都噤若寒蝉，尤其是在民主党中，这个话题更是碰不得。可是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种族问题在这次大选中还是爆发了，而且是在对于民主党非常不利的情况下爆发的。

种族和谐的泡沫

作为总统候选人，“超越种族”是奥巴马用来吸引选民的最重要的亮点。身为一名黑人，奥巴马在种族问题上一开始就采取了高姿态。他声称，他代表了美国新的一代人。对于这代人来说，种族的鸿沟已经成为过去。他的当选，将意味着马丁·路德·金的梦想起码已经部分地得到了实现。

在过去的多次总统大选中，都有黑人领袖出来竞选，包括著名的民权活动家杰西·杰克逊、艾尔·夏普顿等人。他们是在黑人社区土生土长的人物。他们号召种族斗争而不是种族和谐，他们强调而不是淡化自己的种族身份。与他们相比，奥巴马完全是另外的一类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人彬彬有礼，谈吐不俗。他在白人中间长大，在黑人中间生活，两边都很吃得开。黑人自不用说会以他为骄傲，多数的白人看着他也非常顺眼。因此，奥巴马的参选，在美国人特别是年轻选民中掀起了以种族和谐为基调的奥巴马热。

种族和谐的竞选基调也给了奥巴马以几乎是刀枪不入的本事。批评他的人总要小心翼翼，弄不好反而惹出一身腥，被扣上—大堆“种族歧视”的帽子。在种族问题上只出招不接招，是奥巴马竞选的绝招。所谓出招，就是将政治对手或是批评者的言行举动哪怕完全与种族不相干也要一概斥为种族主义。最典型的两个例子，一是希拉里提到民权运动的成绩有约翰逊总统的功劳，就被指责为“贬低马丁·路德·金”；二是希拉里在得克萨斯作竞选广告，说如果半夜3时出了事，她也会在场处理，却被捕风捉影地与3K党挂上了钩。所谓不接招，就是凡是有人正面地讨论问题，奥巴马便用机智的空话给搪塞过去。一次有记者请候选人谈谈他们自己有什么弱点。奥巴马的回答是：我看见老太太过马路就忍不住要过去帮助一下。

3月7日，杰拉尔丁·费拉罗在接受电台采访的时候就奥巴马的候选人身份说了这样一番话：“如果奥巴马是个白人男性，他就得不到今天这种地位；如果他是个无论什么肤色的女性，也走不到今天的地步。他很幸运有他自己这种身份。而整个国家都认为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机。”不用说，“这种身份”指的是奥巴马黑人男性的身份。此言一出，奥巴马阵营中掀起了一阵喧哗。费拉罗不仅是民主党内的元老，也是1984年民主党的副总统候选人，而且是第一位得到此种殊荣的女性。在本次竞选中，费拉罗支持希拉里，并且为希拉里的募捐委员会义务工作。她说的这番话虽然只代表她自己，但由于她与希拉里阵营的关系，被奥巴马的阵营一致指责为替希拉里在“打种族牌”。

费拉罗的话着实让奥巴马阵营高兴了一阵，觉得是抓住了希拉里种族歧视的证据。第二天，奥巴马就在全国广播公司的电视节目上对费拉罗作了一番冷嘲热讽。他说：“我没听说过在美国总统竞选的手册上写着‘一个名字叫巴拉克·奥巴马的非洲裔美国人会比别人有什么好处。”

奥巴马这番回答自然是耍了个花招，没有正面去回应费拉罗的说法。其实，费拉罗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事实，那就是美国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种族和諧的契机，奥巴马参加竞选之所以引起了如此多人的兴奋，也是因为人们在这中间看到了这种契机的可能。何况自由派的白人普遍对黑人怀有负疚感，许多白人也将支持奥巴马看作是一种补偿的机会。否则，很难解释一个没有多少内政外交经验、也没有什么骄人政绩可言的后辈参议员能够在总统大选中取得如此高的支持率。

在奥巴马阵营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费拉罗从希拉里的竞选运动中退了出来。许多民主党人虽然私下也同意费拉罗的说法，但是为了保持种族和谐的气氛，却没有人肯出来帮这位民主党元老说一句话，任凭她被人咬牙切齿地咒骂。

和谐泡沫的戳穿

这个种族和谐的肥皂泡越吹越大，明眼人都知道总有要吹破的那一天，但是却没想到那天会到来得这么快。

费拉罗说话之后过了一个星期，3月14日早上，ABC电视新闻发表了一个4分钟的专题，报道奥巴马的牧师杰里米亚·莱特。报道说，莱特牧师与奥巴马的关系非同一般。20年前，莱特牧师引导奥巴马信仰基督教，从此就成了后者的精神导师。奥巴马夫妇结婚由他来主持，两个女儿也是在他那里受的洗礼，全家人长期去他主持的黑人教堂。在奥巴马参选之后，莱特牧师担任他的黑人宗教领导委员会的顾问。毫无疑问，莱特是奥巴马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之一。

ABC历来有自由派媒体的名声，并不属于保守派媒体。这个专题报道让绝大多数美国人大为吃惊。人们看到，奥巴马的这个精神导师在向信徒布道的时候，不仅没有一点种族和谐的影子，反而是在近乎疯狂地宣扬黑人种族主义，其手舞足蹈之间表露出来的对白人以及对美国整个国家的刻骨仇恨令人看着胆寒。莱特的讲话中最受人注意的有这样几段：

“美国政府给黑人供应毒品，为了他们而扩建监狱，通过3次犯法就终身监禁的法律，还要我们歌颂‘上帝保佑美国!不!不!不!上帝诅咒美国!就像《圣经》里诅咒那些杀害无辜的人一样!”

在9·11恐怖袭击之后的第一次布道中，莱特牧师对他的信徒说：

“我们轰炸过广岛，轰炸过长崎，被美国武器袭击的人数远远超过纽约和五角大楼的几千人，我们对此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现在我们在自己家里吃到了海外作为的恶果，美国终于遭到了报应!”

对于克林顿夫妇，莱特进行了刻薄的诅

咒：

“有人说克林顿对我们很好。怎么好?他对我们就跟对莱温斯基一样!”“巴拉克知道在一个富有的白人控制的国家和文化中生活是什么感觉。希拉里永远不会知道，她从来也没有被人称作黑鬼!”

看到莱特牧师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许多美国人被惊呆了。这与奥巴马精心打造的亲切和蔼的形象完全是天壤之别。不仅如此，教堂里的信徒们——也就是奥巴马的教友——边听着莱特的叫喊，一边在欢呼，在敬礼，在流泪，看着活脱是另一个奥巴马崇拜者的集会。继而媒体又广泛地报道说，就是这个莱特牧师和他主持的教堂，在2006年曾经颁奖给黑人穆斯林的领袖路易斯·法拉肯，表彰他为黑人的事业做出的成就。

法拉肯是臭名昭著的黑人种族主义者。他曾经说过，白人与黑人相比进化得不完全。他尤其歧视犹太人，认为二战中犹太人被屠杀是活该。他甚至仰慕地说，希特勒是个伟大的人物。

在美国这个国家里，言论自由是受到保护的。莱特和法拉肯不会因为他们的言论而受到惩罚。可是人们都在问：为什么奥巴马要选择这样一个人去做自己的精神导师呢?为什么他不会对这种让多数人无法忍受的语言反感呢?那些为莱特牧师充满了仇恨的种族主义言论欢呼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和奥巴马是什么关系?

奥巴马开始时打算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说莱特像是个“家里的老伯父，他说的话我并不总是同意”。在事情越闹越大之后，他终于顶不住了，只好出来发表声明，谴责莱特的说法。他还不断解释说，尽管他听过800多次莱特的布道，莱特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却从来不在场。当然，公众对这一说法普遍表示很难相信。

这个事件戳穿的不仅仅是奥巴马打造的种族和谐泡沫，更进一步揭开了美国社会的种族疮疤。由于黑人与白人社会之间的隔阂，尽管人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但是对另外一个种族的想法往往没有多少了解。在莱特事件闹出来之后，更让白人社区惊讶的是，媒体采访的许多黑人公开表示，莱特的说法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因为那不过是黑人中普遍的看法，也是黑人教堂里的日常语言。一批黑人宗教领袖公开出面指责媒体，说这是在对莱特牧师施加“私刑”。

白人和黑人之间离和谐有多远，由此可见一斑。

民主党怎么收场

莱特的布道曝光之后，奥巴马在全国民调中的分数直线下降，低过了希拉里，更低过了麦凯恩。人们开始发问：公众对于这个几乎是一夜成名的奥巴马到底知道多少?他那些种族和谐的美妙言辞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仅仅为了给自己上台铺平道路?在内心深处，这个奥巴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人们对他知道得那么少，怎么敢将国家交给他去管理?

面对着这一局面，民主党的上层一片手足无措。无论往下采取什么样的补救措施，11月份大选的结果必然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首先是党内候选人的问题很难解决。无论奥巴马在民调中下跌得多么厉害，无论还有多少种族问题要被揭发出来，初选进行到今天，奥巴马和希拉里两人能够拿到的选举代表票数大概都不足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最终的选择只能依靠超级代表，也就是民主党的领袖们。而无论超级代表怎么投票，都会给民主党带来困境。正如《纽约时报》的专欄作家戴维·布鲁克斯不久前分析的那样，到了8月份民主党代表大会的时候，人们明知道选出了一个最弱的候选人，可是却已经晚了。

目前民主党的上层仍然倾向于选择奥巴马。他们明白，自从上个世纪30年代罗斯福新政的时候开始，黑人便与民主党结成了政治联盟。黑人的选票绝大多数都投给了民主党。失去了黑人选票，民主党就没有可能赢得选举。更何况他们中不少人由于过去的历史与克林顿夫妇心存芥蒂。然而，选择了奥巴马有可能会导致普通的白人选民大批离去，甚至将选票投给共和党。的确，看过莱特布道的录像后，多数的白人——特别是蓝领阶级的白人——肯定会极端反感。而选择希拉里，黑人和受奥巴马吸引才加入竞选运动的大批年轻人虽然不至于投共和党的票，但是恐怕就会待在家里不出来。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共和党渔翁得利。

莱特事件暴露了民主党特别是其上层人物的目光短浅。事实上，莱特事情并非新闻。奥巴马去年刚刚开始参选，就出现了不少关于他的教堂和他的牧师与极端派别的关系的新闻。对于这些消息，民主党人一概斥之为保守派的恶毒攻击。整个民主党一起去呵护奥巴马这个宠儿，就连以刁钻为职业的媒体也不例外。结果是，奥巴马的竞选运动看上去轰轰烈烈，其实却很是脆弱。大批年轻人仰视着他们崇拜的偶像一哄而上，但是乌合之众要散起来也快。如果这个偶像有哪一天摔了一跤跌倒在地，恐怕连扶他起来的人都找不着。

种族矛盾的确是美国社会的恶性肿瘤。民主党人推动种族和谐的急切心情不难理解。不幸的是，社会改造有时候着急不得。真正的种族和谐，必须建立在种族之间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融合的基础上，仅仅靠一些漂亮的言辞，一些鼓动人心的集会，一个具有表面象征性意义的候选人是无法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