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娟:你看,我有这么多树
2008-05-22张文静刘爱兵
张文静 刘爱兵
“等你老了,去世的那一天,你就埋在咱家祖坟里”
很难想象眼前这一眼看不到头的绿地,曾经是一片无垠的黄沙。
大概,很多人都没种过树,但肯定养过花吧。哪怕它很小,如果疏忽了浇灌,也会死掉。
所以,不知道治沙人用了怎样的心血,才将这1000亩地上的这3万棵树,一棵棵栽活。
这里是德州市夏津县苏留庄镇。
8年前,42岁的许文娟的双脚第一次陷进沙土里,连腿都拔不动,人生百般况味涌上心头,泪水打湿了她的双眼。
她是来治沙的。这片荒沙里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愫。
她要逃开婚姻破裂的痛苦,她要辞掉气象局优越的工作、放弃她的酒厂,她要把30多万的贷款还上,她要给老父一个交代,她要实现一种人生的意义——她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父亲说:“娟,我有五个孩子,可是,这治沙的任务我只想交给你,因为我觉得只有你行。”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被自己崇拜的父亲信任,是多么荣耀的事。
她是家里的老大,文革时父亲被批斗,母亲工作忙,做饭、洗衣、照顾弟弟妹妹的活儿,许文娟5岁就开始做了。“长姐如母”,家里每个人对她都很尊敬。
父亲是许文娟的偶像。他曾是夏津县林业局的一名工人,一生钟情于治沙和植树造林,治理了上万亩的沙荒地,曾获得“全国治沙先进”,戴过中央领导人颁发的大红花。这是家族的荣誉,许文娟特别骄傲。地球这么大,父亲却在上面留下了一片片绿树,真不白活啊。
她觉得自己是女儿身,没有从事林业工作。
但是,父亲看好她,命运也选择了她。
甚至,她觉得离婚都是为了治沙种树“安排”的——为了凑钱治沙她把家里的大宅子卖了。“本来很相爱的我们,遭遇了第三者,坚持了几年不得不离婚了。房子是我的,我怎么卖都没人说我,我也不用和谁商量,省了很多麻烦。”
许文娟哈哈笑着,眼泪汹涌。 治沙刚起步,父亲得了癌症。一开始是肺癌,后来,转移为肝癌、肠癌……
许文娟一边要对治沙做不断的投入,一边还要借钱为父亲做手术,那时,她求爷爷告奶奶,举债180万。
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娟啊,我谢谢你,你一定要把沙治好……我相信你能行。等你老了,去世的那一天,你就埋在咱家祖坟里,陪着我……”
谁家会让闺女进祖坟?这是父亲对她的最高礼遇。
许文娟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那1000亩荒沙。
治沙之苦,犹如白口吃沙
这是黄河冲击出来的一片纯沙地,1000亩。日本人曾经想要来开发,可他们只是来看了看,就走了。
难度太大了。
这里全是沙子。风吹起来,一臂之遥的人都看不见。哪怕天再好,空气都是黄的,像浓雾。
许文娟租了推土机,推土机都被沙子困得喀喇喀喇走不动。好不容易推出来一条小路,一块平地,然后运来砖,把砖摞成四面墙,也不用水泥,留一段堵上木板当门,顶上搭一张帆布,这就是她沙地里的第一个家。
一个人。
许文娟听到夜晚的风声就像狼叫,得她头皮发麻。有声音她反而不怎么怕,凌晨两点之后,风停了,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门推不开,被沙子淹了。
在沙地里呆一天,头发吹炸了,脸被沙子打得只能看见眼窝和嘴,就和个野人一样。她想起小时候去治沙工地看父亲,父亲就是这个样子。
饿了,就着干粮喝口大可乐瓶里的凉开水,为了省事,她连咸菜也不让娘给她带,娘就把咸菜夹在大饼里。吃起来,齿缝里都是沙,咯嘣咯嘣的想干呕。
本地人对她说:“上百年了,这地没人开出来,谁把钱砸里面谁沉底儿。”
她不信。
5部推土机,一天干14个小时,一个小时39块钱,一天就得2730块。干上一天,也看不出怎么着,可这钱就得砸进去。
打井,打了60米,还不见土;树电线杆子,开一个户3万8,一个变压器20万,处处得使钱;沙土吃水,还要安防渗管道、买抽水泵;一棵美国“黑布朗”的树苗8块钱……这180万,地上还没长出个毛来,已经差不多全没了。
家里人急得嗷嗷叫。许文娟也不跟他们争辩,她深知这是条不归路,越走,越不能回头。
那就豁出去干吧!
小沙丘随风而动,今天在这儿,明天又被吹到那儿去了。大沙丘有15座,跟小山一样,而且底盘特大。要想栽树,得一个个推平,光平沙丘就平整了一个多月!
今天挖好的树坑,第二天就被沙子埋住了。
买树苗,去北京、济南、泰安、莱阳、辽宁……请教专家,哪里有最优质的苗子,她就去哪儿。她有自己的想法:要做就做最好的。
稍微近点的,她就自己坐公交车去。两个蛇皮袋子系起来,搭在肩上,怀里还抱着一包,就那么咬着牙硬往车上挤。谁也不会想到她曾是气象局的工程师,酒厂的厂长。
许文娟去辽宁拉苗木,路过衡水时,司机上厕所回到车上,没发现她也下车了,开着车呼啸而去,她的手机还在车上!
那是冬天,夜里两点多,她一个女人在大路上傻傻地站着。然后,她疯了一样往有房子的地方跑,寻着灯光挨家叫门,没有一个人给开。后来,终于有一个女人推开窗户问她怎么回事。彼此的方言都听不懂,纠缠了好一阵子,许文娟给了她司机的手机号码,让她打过去。
那个粗心的司机一听是个陌生口音,就把电话扣了。
许文娟再次苦苦哀求那个女的让她进门,人家不同意。她又求人家给她家里打电话,让家人跟司机联络……
这事许文娟想起来,心还凉飕飕的。
为了买到各地最好的苗子,为了节省时间和钱,她没白天没黑夜地赶,7天没换内裤,只能用卫生护垫。这对爱美的她来说十分残忍,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这活不是女人干的。
半夜,车坏了,司机去找人求救,她自己坐在车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远处的动静,偶尔有车经过,车灯打过来,那光就像上帝的恩典,让她觉得特别幸福。
她不想多雇人替她干这些活,因为她想省下钱来,多买几棵苗子。
夏天的夜里,她在地里搭个窝棚看树,现在,她比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还准,只要下雨,她的关节准疼。
附近的村民看她的这片林子起来了,就来刨她的苗子;她围了网子,个别人就把网子剪了回家圈鸡窝……
许文娟追出去去跟他们讲理,50多个人把她围住,她说:“你们来我这里干活吧,保准能挣不少。”
8年,许文娟把附近的村民集结起来,一起种树治沙,让很多人脱离了贫困。村里老百姓很信任她,把工资都存在她手上,春节要一次钱,八月十五要一次钱,孩子开学要一次钱。
乡亲们很感谢许文娟,天旱的时候,叫她一声“大姐”,她就让他们先从她的井里抽水浇地。
我这8年没白活
牛拉屎了。许文娟看到那些绿色的、冒着热气的牛粪,就跟看见金元宝一样高兴,恨不能把它们捧在手心里。
她养了120头鲁西黄牛,60只波尔山羊。牛羊的粪可以肥土,沙子变成了土坷垃,就刮不动啦。
这里的生态改变了。人们做饭时,揭开锅灶,不用先把沙子舀出来了。
至今,第一次收获花生的喜悦还在她心头萦绕,那种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哪怕是很小的一粒花生,她都要从地上捡起来,捧在手里,就像捧一粒珍珠。
春天,树木发芽、开花;夏天,果树开始挂果;秋天,丰收的喜悦;冬天,期待的心情……让许文娟一年四季都很幸福。
这几年,她卖掉了200多万株苗子,200多万根插条, 50多万株果苗,造林5000亩。她建起示范生产基地,形成“公司+基地”的生产模式,给当地农户带来了巨大经济效益。
卖苗送技术,她请来专家举办果树栽培和管理技术骨干培训班,蒸一锅大包子,让大家上完课免费吃包子。
她热心帮村里姐妹们就业,培养出一支30人的“女子嫁接队”,周围村镇的农户家都愿请她们去剪枝、嫁接,在1棵杏树上,就可结出金太阳、红太阳、杏梅3个品种的又甜又大的杏儿。
沙地治好了,土壤改良了,很多商家抢着跟她合作——租她的林子,在地里养土鸡、野兔,还有知了……最近,一家葡萄酒酿造公司与她签了协议,想打造400亩葡萄园,苗子已经种下了。
她的180万债渐渐还完了。她结婚了,有一个幸福的家。
每天晚上,她都要用中药给娘泡脚、做按摩,每天40分钟,雷打不动。娘躺在被窝里,她给娘洗头,每天还要给娘挠痒痒。
她这一生,最感激的就是父母。父亲把她引到了治沙的路上;她来治沙,最为她牵肠挂肚的就是她的娘。她在荒沙地里睡的第一个晚上,半夜两点,弟弟开车来看她,弟弟说,是娘让她来的。娘一直在家哭。
没过几天,娘卷着铺盖也来了,谁也劝不回去。娘就是她的天,哪怕只是陪着她。
“这8年没白活。没有这8年,我也就那么活了。”许文娟说,“吃了这么多苦,我才咂摸出现在的日子有多甜。”
后记:
年近50的许大姐,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问她有什么保养秘笈,她爽朗地笑着说:心平气和。
每个想做事的人,都要吃一些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潸然泪下的苦,但为什么能坚持下来?最重要的就是心态。
“相由心生”,所以,许大姐说她心态好,我是完全相信的。从她脸上,就能够一目了然。
去采访的那天,正好是植树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天的天气预报,有几个大城市都是扬沙天。
扬沙天,会让我们的心情很恶劣,但不仅仅是心情的问题。
知道吗?我国荒漠化土地的总面积已达262.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28个台湾省。同时,它还在以每天400公顷、每年2450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展——这意味着每年都有一个中等县的人们被沙子逼得背井离乡。
假若以同样的投入和同样的精力,去干别的事情,许文娟会赚比这个多得多的钱,但她选择了种树,治沙。
就是在起风的春天,这里再也不是黄沙漫漫。这是几百年后,清澈晴朗的人间四月天。
这就是治沙的意义,这就是种树的意义,这就是许文娟和她父亲人生的意义。
春天的夜里,许文娟总是兴奋得睡不着,她一个人,依旧是她一个人,打着手电,在她1000亩的林子里这走走,那看看。
然后,她停下来,关掉那一束光,屏住呼吸,她听见了大树抽枝,树苗吐芽的声音。她想起那个被粗心的司机抛在荒郊的夜晚,她奔跑、叫门、哀求、求人打电话……两个小时后,司机才找到了她。那两个小时,如同两个世纪那么长。
她当时没流下一滴眼泪,现在,她守着这些树,泪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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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