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却无题,幽谷辟出爱情花
2008-05-15陈家萍
陈家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是怎样无望而痴绝的爱,近在咫尺却犹如天涯的深入骨髓的绝望,让你,执一支墨笔,辟开绝望的幽谷,犁耕出一朵朵香艳软浓的爱情花?而你,或许没有想到,那些于绝望中吟出的雅歌,竟将无望吟成了永恒。
绝望如乱石穿空,忧伤似惊涛拍岸,联袂卷起千堆爱情雪,相爱悄怆幽邃,相思凄神寒骨,攫住吟诵者的心神,使他们踉跄步入令人心旌神摇的艺术意境,醉卧艺术审美的峰巅。
情到深处是无题。繁华褪去了外壳,鼓噪销匿了喧嚣,多少诗人猎艳的一时激情早已没入历史裂缝,而你却用无题诗营造出的伤情、离情、亘古痴情,从晚唐的情海里挟唐诗之精气与魂魄破堤而下,千百年来,一直汩汩流淌至今。经过这一路浇灌,宋词有了缠绵,元曲有了缱绻,明清话本与小说也有了痴缠与哀怨。
我屏息着打开《全唐诗》,看见一只纯白的飞鸟,自泛黄的线装书中扑棱棱展翅,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我恍然:你不就是一只爱情鸟么,以无题诗试啼,以爱情语振翅,于碧霄处抖落古典的诗行。你是晚唐一抹骄傲的夕阳红。
道观,别于人间一重天。这里,是爱情的禁地。而你,却遭遇了女冠宋华阳。她是大唐公主的侍婢吗?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玲珑如玉,笑声如鸽哨的欢鸣,她是观里一束温暖的阳光。爱情的紫外线,穿透了道观的清规戒律,直抵两颗年轻而热烈的心。不能爱,却偏偏相爱,道观的枷锁,锁不住年轻的春心。你情愿作春蚕,绵绵吐露情丝,她情愿为红烛,一寸相思一寸灰。严冬之际,百花凋零,相见,如此不容易;作别,岂一个“难”字了得?你躺在冰冷的床上,想着她,一夜辗转,晨起时,云鬓添霜;而她却独倚纱窗,念着你,月下独徘徊,月光如一柄冷剑,直刺心房。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闻窗外有鸟啁啾出一缕曙光,于是心生一念:彼此相隔不远,总会寻到愿意捎信的青鸟吧?
这样的爱情,是磨难,是煎熬,更是一种炼狱,一种锻造。你的爱情苦修,是千百年来读者的福祉。
烛影摇红,你和她相依而坐,呼吸相闻。射钩还是射覆,只是混淆视听的游戏手段而已,举首示爱的眼神,低眉巧笑间的会意,在这灯红酒绿间,显得无比诗意。这次的她,定是一个活泼聪慧的闺阁俏佳人,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加美女。她的芳名,你早有所闻;而她对你,则早倾慕于心。这场类似于文学沙龙的聚会,是她酝酿已久的精心筹划。满屋子的热闹,是合法相遇的背景。泰戈尔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她却懂得你,你也懂得她,肉身依旧沉重,灵魂却化蝶而去,双憩双息,翩翩起舞。因有了那份默契,空气也变得甜香湿润。精神上的双双羽化,是恣睢的快乐。
爱情,本来就是一种飞扬。于你,更是一种深呼吸、一种痛苦的出口。爱情,是止痛剂;爱人,是创可贴。而那些在阵痛中分娩的诗行,则是我们永远也吟不够的天籁清音。谁不知,你是大势已去的晚唐尴尬人,长期以来,你在牛李党争倾轧中不得开心颜。五更鼓敲碎了相见欢,你迫不得已跨上直奔兰台的马背,将热闹抛诸脑后,将情爱置之一边,自嗟自怜,如路畔蓬草一样随风飘零。你的忧伤如霜降,你的爱情虽经霜打,可哀怨亦甘美如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座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很想问你,此诗是为一位美其名曰“锦瑟”的令狐楚家青衣,还是为悼念王夫人而作?私心希望是前者。一位正处于人生好年华的女性,在恰好的地点,与尘满面、鬓如霜的你迎面邂逅,于是,列缺霹雳,理性丘峦崩摧,情感的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她的美目破解了你心底的哀愁密码,她的巧笑点亮了你情感的黑洞。她轻拢慢捻细细弹,展袖舒腰急急舞,你不举杯而醉,未启口而情泄。虽一瞬一息,却已如一生一世的爱人。众人只为珠光醉,你却叹息,珍珠是浸泡在海水里的明月泪,日高万丈,蓝田玉却氤氲出烟雾一般的哀愁。于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薄酒而微醺时分,你忽然忆起初遇锦瑟的情景,不觉怔忡,“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会不会,从席上款款而下,执起她的手,对她说:我爱你,和我一起走……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蓬山,又是蓬山,这是你推不走绕不过的现实障碍吗?它有着迷人的仙境,却又有着难逾的阻隔。这次,牵动你衷肠的,还是那位宋华阳吗?柳枝,荷花……她们都是匆匆的过客,爱情的圣地、理想的真空、文学的伊甸园。你一辈子朝奉的,是真爱,是深情,是无悔,你高举着爱情和文学的芳名,一路匍匐,墨未浓,情已酽,更哪堪!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心犹不甘,所以造物主将你化为春蚕,伏在大唐的华丽背景上,向着天穹,向着芸芸众生,思不尽,丝不绝……
编辑: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