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腐朽王朝的殉葬者
2008-05-15胡觉照
胡觉照
后世大多为孔融喊冤,杀人者曹操自然被绑在耻辱柱上受历史鞭挞。然而,细究这一段历史,就不难发现有更为深刻的背景,被杀者遭此不幸似在情理之中。
名门之后与非凡少年
孔融(153-208)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七世祖孔霸曾为汉元帝的老师,官至太师;父亲孔宙也曾担任过太山都尉,官职虽不高,但对儿辈也有荫庇。显赫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后代,在历代封建王朝都会受到统治者的特别眷顾,要高出平民几头。而幼时的孔融又特别聪明,《后汉书·孔融传》中详细记载了几件他儿时让同龄人难望项背的奇事。
10岁时,孔融随父亲孔宙去京都洛阳。河南尹李膺孤傲自居,不肯轻易接见来访的客人,还特别叮嘱门房:“不是当今的名士或本家交好的亲朋,就不要通报。”而孔融想见识此公,便前去自报家门说:“我是李大人家亲友的子弟,烦劳您通报一下。”李膺听说有本家亲友的孩子来访,就立即接见,并询问道:“你祖父同我有深切的交往吗?”孔融说:“对。我先祖孔子与您先祖李聃同德比义,结成师友。那么,我与您当然是世世代代通家交好的亲友了。”此时太中大夫(掌议论的言官)陈韪刚好走进来,听到孔融强词夺理却又聪颖过人的对答后,戏弄地逗惹道:“小时候聪明过人,长大后则未必。”孔融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听您所言,想必您小时候特别聪明吧?”李膺听了,感慨地说:“这小家伙,将来必然能成为国家的伟器。”
孔融13岁时不幸丧父,他哀悲过度,以至于容颜憔悴,形骸难立,被称为该郡的第一孝子。经此之后,孔融更加发奋攻读,广泛涉阅各种书籍,为之后成为著名学者打下了坚实基础。
孔融16岁时,中常侍侯览借汉灵帝镇压反叛之机抓捕异己张俭。张俭出逃后去找朋友孔褒(孔融的哥哥),孔褒不在家,孔融就将其藏匿在家中。此事败露后,张俭走脱,孔褒、孔融被捕下狱。论罪时,孔融说:“包庇藏匿犯人的是我,应由我坐罪。”孔褒知道实情后说道:“张俭来是求我的,同弟弟没有关系,我甘愿顶罪。”孔母则说:“家事由长者做主,应由我承当。”东汉末年,中常侍侯览等声名狼藉,保护张俭就是义举,一家母子三人争相抵罪入狱更是在各郡之间传为美谈。
以上三事裁剪巧妙,生动形象地展示出孔融肝胆照人的品格特征。应对李膺、陈韪是其智,居丧哀父以至于不能站立是其孝,藏匿张俭是其义,争相赴狱是其仁。十几岁的小孩子已经具备了封建社会一再提倡的多重美德,自然也成为凤毛麟角、可遇难求的奇才,当然要浓墨重笔地大书特写。查遍二十四史,在未入世之前就有如此记载者,实属罕见,这也是后人惋惜其被曹操杀掉的原因之一。
满面蒙羞的两次外任
由于孔融出身名门且幼有异才,自小就有了进入上流社会的资本,并成为一时俊秀的首选。他20多岁时步入政坛,曾任过中军侯、虎贲中郎将、北海相、将作大匠、少府等职务。少府已位列九卿,属于国家领导人一级,也算是宦海优游中的佼佼者了。然而,孔融宦海浮沉了多年,却不是一位明白人,他不知人,不知世,更不知自己。“三不知”不仅给他带来了诸多羞辱,而且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孔融任议郎时,适逢黄巾大起义发生,青州北海郡(今山东昌乐西)首当其冲。因他对董卓废立少帝刘辩一事有过微词,董卓遂指示三府共同举荐他出任北海相。“相”的级别相当于郡守,是封国最高的行政长官。在北海任上,“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后汉书·孔融传》)。《后汉书》虽对孔融提出了批评,但语焉不详,后人难以把握,可司马彪在《九州春秋》中作了详尽记载:孔融在北海期间,其主观唯心主义的“三不知”有了尽兴表演的机会,并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恶果。
其一,不识人,更不会用人。
孔融原没有独当一面的经历,没有识人用人的经验,但他又自负才高,不肯遵循识人用人的常规而另立标准,从而导致所录用的都是些轻狂浮华、浪得虚名的人物。对名重一时的人选,他虽然加以延揽,表面上恭敬有加、礼仪周到,但是从不让其参与政事。说穿了,就是在居室里放置几只花瓶,用以彰显主人的人文品位。
其二,好颁布闭门造车的政令,却并不督促检查。
在北海任上,孔融不断发布高调的讲话和文件。这些讲话和文件在职能部门堆积如山,文辞漂亮至极,可拿着欣赏朗诵,但要贯彻执行却就难了,因为同实际情况有太大距离。但是高调子还得唱着,这是讲给世人听的、送给上级看的,绝大多数情况下,他自己并不准备付诸行动。理论与行为的极大反差,充分表现了炮制者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一方面高谈阔论,夸夸其谈;另一方面,眼皮底下的混乱却治理不了,“奸民污吏,猾乱朝市,亦不能治”。主政主持到这个份儿上,其才能及责任心都令人怀疑,百姓逃亡,田园荒芜也就不难理解了。伴随着百姓的大批逃亡,赋税当然无法依数征收。可是他从不自责,反因“租赋少稽,一朝杀五部督邮(督缴税收的特派员)”。一天杀五个督邮表现出孔融的残酷本性,也包含了他诿过于人的成分。滥杀必然导致继任督邮的横征暴敛和弱势民众的不堪忍受,从而使治下在籍顺民也拥入逃亡之列。
其三,昏聩荒唐的三军统帅。
北海地处黄巾军十分活跃的区域之内,是黄巾军必欲抢夺的军事要塞。董卓之所以让孔融出任北海相,不仅是想拔去身旁的钉子,更要借起义军之手杀掉他。董卓借刀杀人的意图,孔融当然看得最清楚,但是他到北海之后,全不以军事为意,虽曾侥幸取得过一次胜利,但不修武备已种下失败的祸根。当管亥统率起义军再次抢夺北海时,孔融于酩酊大醉中率兵到涞水御敌。管亥令前锋与之接战,另派出部队从两侧偷渡涞水,对孔融实行腹背夹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北海理所当然地丢失了。溃退下来的孔融及残部没有了立足之地,不得已向南面转移。士兵们对昏聩荒唐的孔融失去了信心,转移途中发生士兵大逃亡的现象。由于“连年倾覆,事无所济,遂不能保障四境”,孔融只好“弃郡而去”。
东汉王朝已彻底腐朽没落,任用官吏完全失去了客观标准,丢失北海的孔融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追究,反而因为刘备的推荐,使得他这个丧地辱师、临阵脱逃的罪臣,一下子荣任为青州刺史,成了掌管一州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在此期间,袁谭率兵攻打青州,然而孔融并不吸取北海大败的教训,依然固我地不作任何防御准备,既不调兵遣将,也不挖沟筑垒,更不肯运动转移,结果是理所当然地被困于孤城。当时是,“城小寇众,流矢雨集”,青州已危如累卵,孔融不仅不思对应之策,而且还“凭几安坐,读书议论自若”。显然,他在作秀,借以表现自己临危不惧、镇静自若。到了城破军亡时,孔融不敢再作秀了,而是率先逃跑,可家人都被袁谭活捉。
治理北海、青州,不仅使孔融满面蒙羞,而且也成为同僚耻笑的话柄。孔融在少府任上时,汉献帝当着郗虑的面询问孔融:“鸿豫(郗虑表字)
何所优长?”孔融说:“可与他谈经论道,但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郗虑反唇相讥道:“你当年任北海相时,政教不通,民众逃亡,独当一面的能力到哪里去了?”
无理取闹的反对派
黄巾起义的爆发和军阀混战的开始,标志着东汉王朝已开始土崩瓦解。当时,有眼光的政治家和读书人都已认清了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在经历了夏、商、周、秦、西汉、东汉王朝的兴衰更替后,人们也认清了专制王朝的轮回规律。适应客观规律是人的本能,勇敢者会站在历史的潮头推波助澜,普通人也会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只有自以为聪明而实则愚蠢的少数人才会与潮流背道而驰。至于前朝利益的既得者,虽同第三种人表现出相同的态度,但其出发点却完全不同,前者是认识落伍,后者是利令智昏。不管怎么讲,后两种人虽数量很少,但能量却很大;虽然理屈,但却能摇唇鼓舌,把歪理谬论讲得气势汹汹;虽然是历史罪人与弃儿,却总以历史的代言人自居;虽然充当了跳梁小丑的角色,却总要打扮成捍卫正统的卫道士。孔融就属于这种人,位列九卿的少府官职,决定了他的反动立场。
曹操趁天时、人和的优势,迅速统一了中国北方,权归曹氏已是大势所趋,无可更改,《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曾分析说:“当时之世,舍曹操其谁?”然而孔融置大势人心于不顾,对分裂国家、割据称雄的袁绍和孙权不置一词,却把曹操视为宿敌,并不断地同他发生激烈的摩擦。
这样一对特殊的矛盾,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一介书生面对着拥有数十万大军的曹氏集团。虽是少府,可孔融的职能只是主管宫中的御衣、宝货、珍膳等,并不在政府军队中任事,同曹操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在皇权架空的情势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孔融,必然会被位居人臣、手握皇权的曹操阴影笼罩。曹操与东汉王朝比较起来,前者崛起后者消亡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是历史的必然选择与淘汰。然而,孔融没有审时度势的目光,更没有使没落王朝起死回生的法术,却仍顽固地站在腐朽力量的一边并主动出击,这必然要酿成个人的悲剧。更可悲的是,他在叫板中打出无理取闹的旗帜,不论是在当时抑或后世,都不可能得到支持与同情。他反对得愈是频繁激烈,愈易被人孤立。
孔融对曹操有过数次发难。第一次发生于建安九年(204年),曹操攻克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后,曹丕纳袁熙之妻甄氏为妾。古代战争中,城破之后,以妇女赐给将领或士兵是常有的事情。如刘备攻克成都后,就将刘璋的儿媳即刘备的侄媳纳为己妻。再如张飞的妻子也是抢掠来的。三从四德、保护妇女贞烈节操源之于北宋理学,三国时,人们并不受之后兴起的礼教束缚。对这件本不足道的小事,孔融却抓住不放,从许昌写信到邺城,专门挖苦曹操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没有理解孔融的轻薄,后来趁相见之际,请教该故事出自哪个典籍。孔融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见《三国志·崔琰传》)
这是极其刻薄的人身攻击。主动发难,与其说是认识上的分歧,莫如说是感情上的对立。孔融已将曹操视为宿敌,而曹操出于爱才,遂以极度的宽容隐忍了。
第二次发生于建安十二年,曹操与部下讨论北征乌桓(今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以北)、平定边境之乱时,孔融公然道:“你出师远征时,有两件事情要同时解决。其一,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肃慎国不肯贡献制造弓箭的木料;其二,汉武帝时,苏武出使匈奴被流放北海,北海丁零国有人偷盗苏武的牛羊。北方人的这两件罪行都没有清算,你一并去讨伐吧!”在极为庄重的军事会议中,讨论的又是至为重大的战争问题,神经稍为正常的人,都不会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趁机讥讽其主官。对这一次孔融的无理取闹,曹操依然没有理睬,又大度地宽容了。
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三次摩擦。曹操鉴于年饥兵凶、百姓嗷嗷待哺的饥荒状况,上书献帝请求颁布禁酒令。无疑,禁酒是对权势者和富豪们高消费的限制,这同曹操兴起的电田举措,是一个矛盾的两个侧面:一是节流,一是开源。它有利于缓解当时的饥馑,有利于社会稳定与发展。然而,孔融站在特权者的立场上,公然写信给曹操,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所谓的道理:“用酒涵养道德已经很久远了,古代的明君先哲,上和神灵,下安人心,与万国和衷共济,都凭的是酒,没有酒就没有这种祥和局面。尧不喝千盅,就不能建立太平盛世;孔子不喝一百觚,不可能成为圣人……郦生(食其)是高阳酒徒,所以成为功劳卓著的西汉功臣,屈原因为不哺糟啜醴(不吃酒糟,不吃别人吐出的酒菜),因此才有在楚的困窘。”曹操回信指出酒色亡国的教训,孔融在第二封信中更强词夺理地说道:“夏商都因为妇人而亡国,但时至今日,没见有人发布命令禁止婚姻。你不是吸取亡国的教训,你只是可惜谷物罢了。”
在同曹操的摩擦中,孰是孰非已一目了然。所以,范晔在《后汉书·孔融传》中也不得不说:“发辞偏宕,多致乖仵。”孔融使自己以及拥有的知识都走向了反面,把无理取闹变得极其知识化和理性化,成了货真价实的文化痞子。
不甘寂寞的两面人
俗话说,事不过三,曹操对孔融的不满可想而知。郗虑既与孔融结怨,又希冀巴结权势,于是他以“微法(小罪)”奏请汉献帝罢免孔融的少府之职。因为孔融声望颇高,又因为郗虑系个人恩怨,再加之爱才,所以孔融被罢官后,曹操仍写信对其加以激励。曹操在信中谈了以下几点:第一,列举众多的历史冤案后,进而启发说:“人的祸福,往往都因了个人的喜怒怨爱,怎么能不谨慎昵?自古成就大德之人,哪能受不拘小节的迁累?”第二,听说你与郗虑之间有点芥蒂,应当摒弃前嫌修复旧好,你们之间仇怨渐积、互相危害,已使我心中不安,常常弄得我半夜三更从床上惊起;第三,我与你是后结识的(是工作关系),同郗虑也没有私交(依然是工作关系),但我愿意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不要互相伤害,所以想从中协调;第四,这一点最为重要,在绕了一个弯子后,曹操严厉警告道:“孤……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
曹操使出了一打一拉、一拉一打、拉中有打、打中有拉的权谋手腕,虽然奸诈,却也见其惜才爱才、不念旧恶的赤诚。“破浮华交会之徒”一句,不仅点出了孔融为人处事容易发生偏差的症结,而且还亮出了黄牌让他悬崖勒马。
如果孔融真的对曹操的篡汉野心深恶痛绝且羞于为伍,那么退居山林应是他唯一正确的选择。然而,孔融却又不甘寂寞,只热衷于仕途,收到曹操书信后,立即回信说:第一,我和郗虑是邻郡,知之最早,并把他推荐给国家,是出于公心的,不希望他为我隐过掩恶,对因他参奏而罢官,我能泰然接受,第二,我不会计较郗虑,更不会伺机报复,要是那样,不就成了昆虫之间的撕咬吗?第三,我不愿因狗恶而使酒发酸(卖不出去),不愿成为坚而无窍的木材(不能雕刻不能盛物的无用之材,一句话,还想做官);第四,郗虑是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