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和他失去的时代
2008-05-14孙冉
孙 冉
电影《梅兰芳》开头,邱如白对着梅兰芳说,“你的时代到了”,那年他27岁;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梅兰芳重新粉墨登台,而他的时代却不再了
电影《梅兰芳》开头,邱如白对着梅兰芳说,“你的时代到了。”
背景后面,那是一个世事纷乱的年代,黄马褂被嵌入了镜框,大总统走马灯地换。前朝遗老们冲北一报拳,算是向既往的传统和生活方式诀别。
这时代,留欧归来的邱三爷要破京戏的规矩,办金融的“六爷”财大气粗,成了梨园界的组织者。吃戏剧饭的伶人们多少感觉到了彷徨。革命阻断了伶人入升平署,吃俸禄供养的生活方式,衣食父母成了大众。五四之后,新青年往戏院里涌,戏单子开始往大学校园里发,观众们的审美也在变,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已经没人看了。
那个时代差不多是民国十年,梅兰芳27岁。
不止是他,众人的时代都到了。
新文化运动打开了社会的眼界,全社会的审美心理在潜移默化。戏园子里,方桌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长椅。没人注意这个微妙的变迁,而事实上,观众已经从听戏变成看戏了。唱得好不好已经是次要的了,扮相美不美才是主要的。
抓住那个时代的人,此后都成了大爷。
不久,日本人来了。艺人们谁都不愿意“隔江犹唱后庭花”。
梅蓄须明志,那是在大是非中不含糊。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梅兰芳在人们的期待中,重新粉墨登台。
当舞台的帷幕缓缓拉开,电影《梅兰芳》戛然而止。就差台下的邱如白再补一句,梅的时代已经行将结束了。
又四年,新中国成立,连毛泽东都不无艳羡地说,我的名声没有你的大。
一句话,让梅这个艺人又跌入了身份迷失的彷徨之中。
梅兰芳的时代
梅兰芳的时代也是梅党的时代,也是那个世事纷乱、主义不断的年代。
当时围绕梅兰芳这个名角儿周围的都是些什么人?这是一群留学日本的精英,甚至是同盟会的成员,与早期革命者很熟,也就是民国时期的掌权者。
代表人物就是冯耿光,民国时期在中国银行任董事。梅兰芳的收入都存在中国银行,冯是梅的“理财官员”。
电影里的邱如白并无其人,事实上只是梅党的一个化身,如果非要对号入座,那么邱更像极了“梅党”里的齐如山。
齐如山是后期才加入梅党的,他本是个面粉商人,却因梅兰芳的关系痴爱上了京剧。坚持几年给梅写信讲戏,梅在经过梅党的同意后,才将此人吸纳进组织。
他是梅党中最为梅竭尽全力的一个人,毕生心血用于为梅写剧本,改良戏,推介海外演出。
虽然这些梅党都不是职业文化人,但却有着不浅的文化修养,而且是新社会的受益者。而其他党中多属于旧文人,在身份姿态上就输了。
梅党与梅兰芳的共生是一种因缘,而这恰恰是梅兰芳自己选择的一种和戏剧渐近渐远的生活方式。
他与梅党的交往,早已突破了戏剧的界限,梅党将其塑造成一个中国古典文化的窗口,以及聚集社会名流的沙龙。北京东城无量大人胡同的梅宅,一度向世界敞开。爬长城,逛颐和园,去梅兰芳家,这是当时老外来中国最向往的3大传统项目。印度泰格尔、荷兰国王古斯塔夫、美国电影明星范朋克,都去过梅家。
而民国时梅兰芳与很多军阀关系已经很密切,张学良正是看梅的《霸王别姬》时,接到电话说日本人把父亲在皇姑屯炸死了。
梅党中不乏汪伪政府中的官员,在与上流社会的交往中,梅兰芳将个人修养和社会经验历练得更加丰富,最后游刃有余到以方寸舞台浓缩了社会舞台。
梅党把梅推向更广阔的世界,在信息闭塞的民国社会,有三样东西是老百姓有口皆碑的:同仁堂,孙中山,梅兰芳。民国选大总统,推荐梅兰芳当选的呼声也不低。
梅党带给梅兰芳的,仅智慧就已够梅受用一生。
据史料记载,梅党对梅一度曾达到艺术、生活、经济等多方面的控制,包括梅的三段婚姻,也是梅党撮合的。
但这并不说明梅兰芳是个软弱无主见之人。梅兰芳在上海孤岛时期,一直蓄须明志。他没有离开,一直等待解放。那时很多中国人都看不清楚之后的光明。
到了1949年,时代又变了。梅兰芳北上成了新社会的同志,而与他亦师亦友的梅党们,齐如山在新社会里成了敌人,冯庚光则成了团结改造的对象。
在新社会第一瓢冷水中清醒
1949年5月,梅兰芳北上。这离他1931年南迁上海避祸,已经有18个年头了。
当年的老宅无量大人胡同的缀玉轩已是几度易手,有了新的主人。戏曲界,局面日益更新,尚小云已经很少唱戏,荀慧生还在演,程砚秋已后来居上,听他的多是有知识的人。老生行当里马连良去了香港,因为当初犯了错误。
北京的梨园生意也大不如前,市面上人心浮动,戏园子里上座率不到一半。
梅兰芳是被陈毅请去北京参加文代会的,对于新政权,梅的认识不多。
抗战胜利后,梅兰芳和周恩来曾在上海见过一次。当时,周跟梅说,将来你不要跟着国民党走,我们欢迎你。
1948年,齐如山和梅也在上海见了一面。自从梅兰芳访美归来,梅和齐渐行渐远了。当时,齐要去台湾,梅不置可否,只是赠了一件皮草。梅兰芳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1949年,梅兰芳北上参加全国文代会。“梅党”的另一位关键人物冯耿光设家宴为梅兰芳送行。
此后,梅兰芳的声誉日隆,地位崇高,而冯耿光则因为历史问题成了“团结改造”的对象。
他一辈子不懂政治,不搞政治,每次与政治发生关系的时候,都有身边的梅党出谋划策,如今,这些人已自顾不暇了。
一路上,梅兰芳唯一的感觉是,新社会工人阶级的地位提高了,旧社会的艺人们也成同志了。
在前门火车站,梅兰芳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解放军进北平,他是戏迷心中的领袖,难怪连毛泽东都说,你的名气比我大。
这肯定不是好事,危机随即出现。
10月底,梅兰芳在北京开过全国政协会议,赴天津短期演出,接受了《进步日报》记者的专访。报纸的前身是《大公报》,建国后刚刚改名,一辈子中正平和的他当着记者的面,却说出了与大潮流不符的话。
他说,京剧改革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以为,思想上的改造与技术的改造最好不要混为一谈,最好慎重些。
报道发表后,风波骤起,党内刚刚为全国戏剧改革制定了一个完备的方针,改革派们怎么能受得了这股逆风。
他们打算展开批判,敲打敲打这位不谙世事的伶界大王。
最终,这一消息有意地由天津市文化局传递给梅兰芳,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强烈风波,梅兰芳不得不延宕在天津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反省、思考。
惹事记者张颂甲和梅的秘书许姬传都分别表示愿把这个责任扛下来,但都被梅兰芳拒绝了。此时梅兰芳已经是全国政协委员,戏曲研究院院长,他明白其中利害。
直到由天津市剧协专门召开一个“旧剧改革座谈会”,梅兰芳以变相检讨的方式修正了意见:“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不可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然换形。”
这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今仍是一个谜。那一年,梅兰芳55岁,他以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的身份参加了开国典礼。一位男旦所能达到的社会地位,都被梅兰芳获得了,他尚沉浸在当家做主人的喜悦中,就被泼了冷水。
此后,他明白,以后任何讲话,还得找个党员先看看。
梅算是明白最早的人。
当戏改运动在日后的十几年依然轰轰烈烈,梅却再也没有说过话了,除了那些必要的“发言”。
戏改以后的梅兰芳
天津事件后,梅兰芳得以过了一个平静的晚年。似乎当年的妥协,使他获得了以后的豁免权。甚至让他保留了梅剧团。
晚年的梅兰芳常露面的两件事是:应形势发言和到各地巡演。每次都读写好的稿子,演戏也只能演“梅八出”,但场面依然轰动。
梅兰芳去到许多小地方巡演,每到一处,农民都热情地挥舞头上的白毛巾。当年,他到上海跑场子,给他搭线是资本家。
梅兰芳的风光不减,可整个戏剧界却萎靡不振。
戏改的核心,是遵循毛泽东延安的讲话精神,这使得解放前约90%的戏都没法演了。因为主张男女平等,一夫二妻就不能演了;主张科学,神鬼戏不能演了;主张劳动人民翻身做主,那些仆役戏也不能演了。
同时,大量压缩剧团,只留下有名角儿的那么几家。可市场遭到了破坏,还是无法阻止剧团的进一步凋敝。
之后对于戏改的政策反复过好几次,每次争论的核心都与是否演传统戏有关。政策一宽松,传统戏放开了,戏剧界就热闹一阵;政策收紧了,一切又恢复死气沉沉。
自解放后,梅兰芳就到处号召京剧界演现代戏,而他自己却到去世都没有演。
1959年,梅兰芳入了党,适逢建国十周年,梅必须要排新戏献礼。摆在他面前的有两部戏,一部爱情戏《龙女牧羊》,另一部是改编难度较大的豫剧《穆桂英挂帅》。
梅兰芳选了后者,这个角色及其“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的豪气似乎就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的不服”。
《穆桂英挂帅》首演即获得了观众的肯定。这部戏成为梅晚年唯一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
徐城北在1959年曾经在北京看过梅兰芳出演此戏,他清楚地记得,先生谢了3回幕,第一次是和梅剧团全体,第二次是和主要演员,第三次是他自己。“梅先生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完全看不出岁月带给他的痕迹。”
两年后,梅兰芳在北京去世。
(感谢戏剧学者傅谨、戏协理论室主任崔伟、梅兰芳研究者徐城北对此文的大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