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站台
2008-05-14韩永
韩 永
检票不严导致没票者进站,站台压力陡然增加,天气因素推波助澜,焦灼情绪不断蔓延,人群开始下意识推挤,车站人员疏导不力,这是导致女大学生冷静死亡的一条悲剧链
“一夜噩梦”。
这是网友“蔷花红莲沼泽魅”(以下简称“红魅”)1月14日在天涯社区留下的文字。前一天,芜湖火车站发生一起惨剧:安徽师范大学的大三女生冷静被拥挤的人群挤落站台,被尚未停下的5082次列车轧死。当时,“红魅”就站在三米之外的地方。另一位现场的目击者、安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2004级学生“皮波浩浩”在天涯社区现身时说,事发之前他与冷静还有过三次碰面。
与很多受访的安徽师范大学学生一样,“红魅”现在对火车“充满了恐惧”——“眼前全是鲜血,耳边尽是尖叫”。而“皮波浩浩”除了恐惧,还有深深的愧疚。
前兆
1月13日,芜湖市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这打乱了“红魅”的返程计划。他1月11日来到芜湖,逗留两天,访亲会友,计划周日坐汽车返回合肥。但大雪导致芜湖长江大桥封闭,公路已不通车,只剩下铁路一条道。他上午11点到市内一家火车代理点买票,只买到一张由宁波开往阜阳的5082次车票——没有座位。
芜湖虽是皖南地区最大客运站,但除开往北京的1410次是始发列车外,其余均为过路车。在芜湖,旅客们很少碰到能买到座位票的机会。
下午4点半左右,“红魅”和一个同伴来到芜湖火车站西侧候车厅,“皮波浩浩”和同学也几乎同时抵达。此时,不大的候车厅已经挤进了五百多人,“90%是刚刚放假的大学生”——芜湖是安徽省内大学较为集中的地区,汇集了安徽师范大学、安徽工程科技学院等近十所高校,光安徽师范大学就有学生2万余人。“红魅”和同伴不得不跟很多人一样,紧靠在候车厅边缘的售货亭旁边。这时,“皮波浩浩”第一次见到了冷静,“记得她好像是一个人”,但由于交情不深,彼此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了。
16:55分,广播中开始播音:“5082次即将进站,停靠1号站台,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在进站口随之打出“开始检票”字幕后,人群开始蜂拥向前,本来还很拥挤的候车厅竟然腾出来好多空间。“红魅”告诉自己的同伴,这时候最易发生事故,我们往后靠一点。
一分钟后,检票口开放,人流疯一样地涌向检票口。“红魅”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三个检票口全部大门洞开,却“没看见一个工作人员在那儿检票”。它造成的后果是:有些急于回家却没有买到车票的人顺势混入站台,乘坐10几分钟后到达该站的1151次列车的旅客也同时进入站台。
在拥挤的人流中,“皮波浩浩”第二次见到了冷静。“她背着一个书包,还拖着一个旅行包”——记者后来在冷静父母所住的芜湖铁路公寓111房间里,看到了这个旅行包,里面除了她的一些简朴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外,还有一条为上高三的弟弟买的围巾,一件为父亲买的毛衣。
冷静告诉“皮波浩浩”,本来她不是要当天回家的,临时改签到当天,座也没了。
“皮波浩浩”与冷静分开,在天桥入口处附近等同学,冷静则一个人挤到了前面去,“她小心翼翼地站在警戒线以外,往铁路方向探望火车的踪影”。
半分钟后,5082次从东面进站。由于下雪,铁轨湿滑,火车制动时间较长,“比平常大约多花了1分多钟”。而从缓慢经过的车厢里,可以看到车上人已经爆满,“车厢交接处和走道内都已站满乘客”。“红魅”告诉本刊:“我背南向北,已经看不到车厢北侧的窗户,全都是大包小包”——超重也是导致列车制动时间较长的原因之一。
火车这种看似停不下来的态势更刺激了人群中潜在的焦灼和恐慌,人群中开始有人大喊:“怎么还不停车”“不会不让上车吧”“太满了大概不放人上去了吧”,“红魅”听见“前后左右好像都在喊”。人群开始下意识往前挤,“有的人开始拍打车门”。而在从进站到等车的整个过程中,“红魅”都没有看到车站工作人员在现场维持秩序,“皮波浩浩”则说,当时的那个情形,即便有人,也维持不了秩序。
事发及善后
“皮波浩浩”被夹挤在近似疯狂的人群中,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包都快要被挤掉,他感到恐惧,打算挤出这个疯狂的人群,就在此时,他第三次看到了冷静。“她的旅行包好像不见了,就剩下个书包挎着,着急得在人群里面找,”“当她又一次埋下头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她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掉下铁轨的声音,和一个人更大的叫声,好像是“啊,我掉下去了,啊……”但由于现场太吵,这个声音被淹没在喧嚣的人群中,直到右前方一个女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车轨下面有人!有人啊!停车啊!”然后是旁边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混杂着女人的哭声。“皮波浩浩”和他的同学也发疯似地吼起来。人群开始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往后退。
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人跑过来,往发出响声的铁轨看了一眼,“脸顿时变得煞白”,向下一节车厢的乘务员大喊:“向后传话,我们车轧死人了,马上控制人上车!” 瞬时,人群死一般地安静。几秒钟后,站台上炸开了锅。
“皮波浩浩”强忍着害怕向前走了几步,往铁轨里看了一眼,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刚才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冷静,此时已经快要断成两截,红色羽绒服的中部已经空空荡荡,他甚至看到冷静的手上还挽着那个书包。
在芜湖车务段所作的一份事故调查报告中,描述了事发的具体位置——列车9号与10号车厢之间。
冷静随后被送到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随后“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于17∶40死亡”——这是芜湖车务段事故处理报告上所做的描述。安徽师范大学事故处理小组副组长、学生处汪处长向本刊确认了这一描述:冷静是在被送往医院后宣布死亡的。冷静的父亲冷恩来、母亲陈敏告诉本刊,冷静刚被送到医院时,还有生命体征。
赔偿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是责任的划分尚有出入。冷静父母对记者的说法是:铁路负全责,安徽师范大学学生处汪处长也做出类似表态,只是芜湖车务段对此还态度不明。芜湖车务段党委副书记吴提生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承认,车站对当天因下雪而造成的客流集中准备不足,但他不愿就责任的划分比例明确表态。但记者在从该段拿到的上述处理报告上看到,车站内部对此事故的性质认定为“旅客不慎跌下站台”,跌落站台的原因为“在列车尚未停稳前随车奔跑”,并且将此列为“主要原因”。
专程从阜阳市阜南县赶来的冷静的父母、舅叔、姑婶、乡亲一行10多人,都对车站对此事的处理表示满意——为了处理此事,芜湖车务段的上级部门上海铁路局派出调查小组坐守芜湖。
事故发生后,芜湖火车站站长马志宏、值班副站长和当日值班员被撤职。原车务段副段长周伟被提拔为新站长,他形容自己的履新为“临危受命”,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固候车厅检票口的栏杆。
致命的车票
现实的责任追究似乎已经完成,第一站台铁轨上的血迹已被清除,芜湖车站早已恢复往日的平静。
只是在这一事件中隐藏的很多细节还一再被网友提起,其中一个致命的细节,就是没票者进站。
“红魅”向本刊透露,他前前后后在芜湖火车站上车十余次,“检票与不检票的次数基本上一半对一半”。而就事发当日的实际情况来看,“检票根本不可能”。从5082次列车时刻表上,记者看到该车正点到达芜湖站的时间应为16∶55,正点离开芜湖站的时间应为17∶05,广播在16:55播出5082次列车“即将到站”的信息,说明该车已经晚点。
按照正常的逻辑,16∶55应是芜湖站接到该车即将到站信息的最早时间,如果按照晚点5分钟同时将开车时间顺延同一时间计算,此时留给检票、进站、上车的时间总共不过15分钟左右,对于四五百人的客流量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权衡的办法只能是牺牲最耗时的检票环节。如果要改变这一状况,要么是提前将票检好,要么是能更早地知道火车到达该站时间的信息,前者需要车站付出更大的工作量,后者则需要调度环节提高效率。一位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在火车提速的不断冲击下,普快车、绿皮车的调度越来越不受重视。而在类似于芜湖这样的中小车站,经停的列车中,这种列车又占着相当大的比例,而坐这些车的人,要么是农民工,要么是学生。
同时,在客运高峰时段,大量的旅客滞留车站总是一个现实的压力,这种压力如果不及时排解,很可能演化为其他的社会问题。因而,“从主观上说,火车站总是要想方设法把旅客送走”,北京交通大学纪嘉伦教授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但在铁路总体运力有限的情况下,车站可以出售的车票数量,一方面要受上级铁路部门依据其客流情况所给配额的制约,另一方面,又受到列车实际承载状况的制约。“在列车超员达到50%以上时,就会向沿途各站发送电报,提醒其不要再出售车票,”在从南京开往芜湖的5055次列车上,一位列车员向记者介绍。
这些车票能不能满足客运高峰期时旅客的需要呢?芜湖车务段副书记吴提生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并承认“压力非常大”。
“要排解压力,一个办法就是放没票的人进站。”北京交通大学纪嘉伦教授向本刊表示。
吴提生虽然对不经检票直接放人的说法予以否认,但也承认“有时候检票不那么严格”。
而这一做法又往往能得到列车方面的“积极配合”。列车配合的内在动因,上述5055次列车员给出了一种说法:每一笔在列车上补票的票款,列车都可按照3%的比例提成,而持票乘客数量的多少,跟列车则没有直接的关系,“坐满了和一个人没有,(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列车上人员的工资福利,与列车行驶的公里数挂钩,而与载客人数没有多大关系。
这种车站与火车之间“愿打愿挨”造成的结果是:很多没有车票的人轻易进入站台,上了火车去补票。这使得站台的压力陡然增大,不仅表现为超乎寻常地拥挤,还带来场面上的混乱——没有车票的人比其他人更担心自己上不了车,因而总是拼命往前挤,在大家的情绪一触即发的站台上,这些人的带动作用有时是致命的。
还可能产生另外一种结果:“没票的人上了车,有票的人却没上去。”上述5055次列车员说,除了超员因素外,还有一个因素,“列车要保证准点率,有时会控制上车时间。”现实的例子1月14日刚刚在长沙发生,100多名购买了N603次车票的大学生被拒上车,长沙站一位工作人员将此解释为“前面几站上了一些没有车票的人”。
这种不正常现象的经常发生,对旅客焦灼心理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大家不能有一个合理的预期,买到票也不能让自己安心。”安徽师范大学一位老师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比如,“春运期间买到一张票,经常不知道啥时候能走掉,这个不行就换下一辆,下个不行还要接着等。”在这种情况下,“旅客怎么可能心安呢?”他认为,这是一个“与国民素质无关的话题”,因为“素质来源于制度”。
1月20日上午,冷静的遗体在芜湖市殡仪馆火化。一位网友在新浪留言“一路走好!天堂里不再有春运”——1月13日,距离春运开始尚有5天。